长房子
小时候在兄弟姐妹中我最怕的人,只有三姐,她属虎,我属羊,命中注定“羊落虎口”,看着她就有一种天生的胆怯。
大哥、二姐长期在外,三姐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老大,每天的扫地、挑水、喂猪、洗碗等家务都是她来安排,谁也不敢怠慢。父母悬挂在房梁上的老腊肉,让山风一吹,肉香袭鼻、馋虫扰肚,但只有她有办法弄下来,割哪块、切多少,全是她说了算。她定了一个“先吃不管,后吃洗碗”的规矩,常让我吃个半饱就开溜。至今每有胃痛,我都会向外甥们“诉苦”:都是你妈害的!
我上初中的时候,不知道为啥一下子对学习感兴趣,有空就想读书。跟老师借了《红岩》《苦菜花》《第二次握手》等小说,蹲在茅坑上,躺在被窝里,抑或在干農活的时候,我悄悄躲到刺蓬边,一打开就痴迷,把承担的家务、农活置之脑后。慢慢地,一家人都见不得我懒,父母对我也没有好脸色,三姐有时也爱“火中添柴”,让我那种报复的情绪悄悄溜了出来,用小刀在三姐晾晒的新裤子上划了几道口子……
每个人的性格与生肖到底有没有天然的联系,我不敢妄下结论,但从三姐的身上,我的确看到了“虎”的影子:她没有二姐那般讲究,发浪翻卷,仅常常在后面梳一根大辫,干净利落。放学回家撂下书包,提着竹篮就钻进田野,一会儿就扛回来一篮猪草。两三百斤的石磨,她一人就能推得哗哗转。包产到户开始那些年,家里分了不少土地,像我们这种缺乏劳动力的人家,常常累得喘不过气。母亲被劳伤病折磨得长夜呻吟,父亲不得不经常请假回家为春播夏锄秋收冬藏忙碌。本来已到区里上高中的三姐,突然有一天就收起行李回家来了,她噙着眼泪对母亲说:“我还是回来帮你吧!”
我稀里糊涂考上中师在城里读书,周末或寒暑假回家,少不了要参加劳动,但三姐像变了个人似的,重活脏活都不让我沾边。那时在校每个月有18 元的生活费,基本能够吃饱,但想要添置点穿的就难了。有一年元旦,她背开三弟和幺妹把我叫到一边,将抽屉打开,里面是她挖小蒜叶、打零工挣来的钱,十元的很少。她把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纸币叠起来,凑成三十的整数,笑着递给我:“拿去买双像样点的皮鞋。”然后用手搅了搅剩下的那些角票、硬币,自言自语:“年年有余——”
三姐的勤劳、要强、干练,也一样引来不少提亲的媒婆。在征得三姐同意后,父亲最终的选择让我“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方是常来串门的小伙,与我家只一沟之隔,虽高中毕业,但其貌不扬,好在为人真诚、性格温和。多年后,我才觉得父亲是一位运筹帷幄的“棋手”:一方面,大哥、二姐都远走他乡,若再不把三姐留在身边,老来有个三长两短没人照看。事实证明,后来父亲卧病在床五月,身边就只有三姐悉心照料,父亲远离人世的最后一口气就落在她身上。另一方面,三姐性格火暴,若对方也是个牛脾气,“铁对铁,钢对钢”,哪来什么太平日子?事实也证明,三姐与姐夫这种“刚柔互补”“阴盛阳衰”的组合,是最幸福的家庭!
性格决定命运,三姐的要强让她吃了好多人都没有受过的苦。她肩扛着“两个家”:既要把自家的大事小活干好,又要抽空到娘家帮助父母播种收割、洗衣浆裳。有一次回乡见她背着一箩满满的玉米棒,沿口插了三圈,足有两百来斤,汗水像雨点一样往下滴,我心底不由隐隐作痛。四十岁不到,她双腿的关节炎已十分严重,但她怕到大医院花钱,到处找那些“神医”“偏方”,结果越治越严重,两节膝关节肿得吓人,即使一瘸一拐,照样上坡下坎,从没听她哼过一声。后来有了农村医保,才进医院做了手术,使病情得到缓解。
三姐家有一男两女,他们虽然没给子女优裕的物质享受,但精神上的传承,已让下一代在人生道路上有了屡败屡战的信心和毅力,这应该是三姐和姐夫劳苦一生值得欣慰的地方。长子少年贪玩厌学,后来参军入伍,在部队摸爬滚打多年,退役后自强不息,在一家物管公司主事。二女自幼身体单薄,上高中后劲不足,转而报读卫生学校,毕业后先做“白衣天使”,后为照顾家庭另谋出路。让我更为佩服的是三女,看似大大咧咧,但心底颇有主见,初中没毕业就想自己养活自己,随同乡跑到深圳打工,可没到半年,经历了身无一技之长的苦恼,即回家报考卫生学校,现在某公立医院就业。如今三个子女都成了家,总算在城里立住了脚。
前些年,三姐的主要工作就是当“园长”。七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差不多一般大,从幼儿园接出来,一个牵着一个,像冰糖葫芦一样的甜。娃娃多了,每逢节假日聚在一起,呼东叫西,跳上蹿下,常为争抢玩具、零食“大闹天宫”,三姐不得不手舞竹片,厉声呵斥。但这帮小家伙一点也不惧,都知道破解的“密码”——三姐自小有一怪癖,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放屁,就会开怀大笑,轻则热泪盈眶,重则肠胃痉挛——最调皮的小外孙常常主动上阵,吸气、收腹、翘臀,一串响亮的“嘟”,就让外婆笑得合不拢嘴。
佛家常道“好人多难”,这在三姐的身上也“应”了。前年,因腹部疼痛难忍,到市里一家医院检查,CT、核磁共振过了一遍,说肝部有包块疑似癌症,吓得一家人茶饭不思。三姐表面若无其事,“视死如归”,但脸色暗沉发黑,偷偷流了好几回泪。姐夫和长子放心不下,左劝右劝地把她哄到重庆。再次检查,不过是异物穿透胃壁、刺伤肝脏引发炎症,随即施行手术,开腹四十厘米,取出了四厘米的鱼刺。医生也十分惊奇:“你妈有仙术?这么长的鱼刺咋吞下去的!再说已有两三个月了,再晚点来,若引发肝脏出血,问题就严重啦!”
自此,全家人在外就餐不点鱼,居家做菜不买鱼。
三姐心中有数,待到春节前一天,她老早就从农贸市场买来两条大鱼。进得门来,众人惊诧:“你还敢吃?”
三姐抿嘴一笑:“不吃?哪还叫年年有鱼(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