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粒尘埃

2023-03-28 05:08李美霞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3期
关键词:母亲生活

李美霞

杀猪季,女同学洪岩买了半扇猪肉,在厨房里火烧火燎地腌渍猪肉,又给我装了一些,电话里呼我去拿。

北方的农村,一进入冬月就是各村各户杀猪宰羊的季节。最好是天空飘下第一场雪,河面也早结上厚厚一层冰的凛冽天气,杀猪就成了忙碌一年的庄户人过年前重要的一种生活仪式。雾蒙蒙的清晨,院子里就有了动静,是父亲和杀猪的人说着话,进进出出的人送进来一股一股的冷风,缩在被窝里也不再暖和,干脆穿衣起床。猪圈旁早已围了一圈人,大多是男人,他们把要杀的猪五花大绑到平板车上,拉到社房,那里早有人烧开几大锅滚烫的烫猪水,随着凄厉的嘶吼,三四百斤的一头猪被宰杀。然后褪洗干净,槽头肉割下来当天中午烩菜招待村里人。

下午,父亲还在酒摊上支应来帮忙的男人们,母亲把其他事情收拾停当后,就开始一心一意烧火炼肉。炉膛里火苗正旺,舔舐着锅底。一口大铁锅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被母亲切成小块的猪肉挨挨挤挤、油光光的。母亲伸手撒一把盐,一是让肉有滋味,最主要是能让这些炼好的肉多存放一段时间,至少吃到第二年入夏。

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灶台旁边热气腾腾满屋飘香的情景。我打趣洪岩:“你这是怕腌肉的技术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失传,提前学技啊?”

她大笑,说:“那是,你知道有多香?满屋子童年的味道。”

是啊,这绝对是一种舌尖上的记忆,存在于我们这一代人共有的童年中。童年里的北方农村,有缓缓流过的颜色浑黄的渠水,有夏日场院里热闹的露天电影,有树杈做成的弹弓,有羽毛做成的毛毽,有盼着要早点长大的心思,也有再也回不去的矮檐老屋和与灶台相连温暖滚烫的通身大炕。

上师范时,我俩还是十六七岁的青葱年纪,同在一个宿舍里,她住在我的上铺。第一次离开家门住进了校园,乐得一个随性洒脱。只是,学校食堂清汤寡水,正长身体的我们吃不饱、饿得快,不久就厌弃了大食堂的饭菜。女孩子天生会过日子,周末回家就用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把家里能带来存放一周的食物带到宿舍里来。肉酱、腌菜、鸡鸭蛋不一而足,用小电锅煮一把挂面,配上妈妈亲手熬制的肉酱,也是一顿美味。

一个飘雪的周末,洪岩从家里回来了,照旧背着大包小包,一进门,她就故作神秘地告诉我们,她带了我们想不到的吃的。

打开饭盒,是满满一饭盒新鲜出炉的腌猪肉,因为她用一个棉垫包裹得严严实实,所以两个多小时的返校路程,肉的温度没有降下来。在打开盖子的那一刻,一股久违的香味弥漫了小小的宿舍。

“我妈满锅挑,专挑这种薄一点的脆皮肉,说最适合咱们当饭后零食。”

那天傍晚,宿舍六个人你一块我一块地吃掉了半饭盒的猪黑肉。几个人一边吃一边使劲儿往前回忆,回忆童年里的第一场雪,回忆结着厚厚一层冰的河面,回忆北方农村凛冽的冬天和杀猪的场面。那个下午,我们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的,并不是或脆生生或软糯的炸猪肉,而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好多年前的那个黄昏,我们都曾坐在灶台下承担给母亲炼肉的烧火任务,作为奖励,母亲时不时地从滚沸的油锅里挑拣一块肥瘦相间的肉直接送进烧火人的嘴里。

“那种滋味,一辈子忘不了。”洪巖扬起头,意犹未尽地说。

洪岩是从乌海市海南区一个偏远的学校考进乌海师范的,她在与我们共同角逐命运的那次全市初中毕业考试中,摘取了乌海市女状元的桂冠。她学习成绩好,性格随和,不论哪方面都比我们表现得成熟稳重。住在上下铺,我们日常的交流很多。我记得一次,说起父母的不易,她从上铺探出半个身子对我说:“我真佩服我妈,什么苦都能咽下,什么罪都能承受……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结婚,都会做母亲,到那时候希望我能比她们更强。”

我不明白她彼时彼刻的想法,但我想,不管怎样我们一定比上一代人活得更精彩吧。

事实证明,毕业后的她越活越精彩,工作、结婚后仍好学不倦,研究生毕业后不满足,又在陕西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她亦是被选调,晚我几年来到鄂尔多斯康巴什一所学校任校长。我曾帮她校对过学校出的一本集子,字里行间都是老师们对课堂教学的哲思和对教育事业的热爱之情,这应与她的亲身引领有直接的关系。因为我俩在这儿都没有亲人,各自就将对方视为亲姐妹,惺惺相惜。常常相伴着去散散步、打打球,聊会儿天,温温和和,心里踏实满足。她不过大我几个月,岁月的沉淀后她性格上更加沉稳了,话不高声,事不急判,永远是一副谈吐有度、不急不躁的样子。

分别数年再次聚在一起,她仍然是一副当姐姐的样子。儿子进入高三的那个夏天,为了租房陪读,她陪我在烈日下整整奔波了一个下午,东家出,西家进,对照着广告纸一家一家看。期间,她执意要求把房子租住在她居住的小区里。

“你两头跑,难免临时有事,租房离我近,我就能照应下你儿子。”

那时候,她调过来的时间并不长,学校的工作千头万绪,我觉得她需要加倍努力才能站稳自己的脚跟,哪有时间关照鸡毛蒜皮的小事。

“鸡毛蒜皮才是生活。放心吧,我有能力才这样和你说,工作生活两不误。”她说。

确实,租住在一起后,我才有机会更深切地了解她。

事业上的成功,并不妨碍她做个家庭里的好主妇。她的孩子在高二年级学习成绩优异,性格也如她般沉稳。我们在一起,很少讨论其他事,多以教育孩子为主,再多聊些读书写作,厨房烹饪,互相学习,各自勉励。

她多次和我说:“人间烟火,让我们更有女人味了。”

下班后,我步行上她家去拿肉。开门,夫妻俩正在厨房里忙乎。原来她周一下午需出差到广州十几天,考虑到丈夫上班忙碌,儿子又必须正点吃饭,怕到时候丈夫加个班有别的事时间上紧张,洪岩就和丈夫一盆一盆地和面,已经蒸了馒头、花卷,剩下的面烙了饼,甚至将爷俩儿吃几顿焖面的面条擀好分袋装起。

屋子里热气腾腾的,飘散着面粉那种甜糯的香气。我一直认为会做面食的主妇才真正懂得生活的味道,那一种泡发后的揉捏,那种揭开锅盖久久不肯散去的团团白雾,是从妈妈手里传过来的烟火温暖。

“尝一尝,这是生活的味道。”

和我聊天的空当,她手脚麻利地将最后几张饼子烙好,把自己首秀的腌猪肉盛一碗给我,并顺手递过来一个暄软的馒头让我点评一下。

这情景让我想起逝去多年的母亲。放学回家推开门,常看见她正揭开一锅馒头,满屋的雾气蒸腾,玻璃上流下颗颗晶莹的水珠,母亲的身体就虚化在其中了。

我品尝的工夫,洪岩又炒出一盘当年的新瓜子儿。我看着她身穿家居服手脚忙乱的样子几次笑出声。她知道我笑她出门光彩照人,在家蓬头破衫的样子,但她并不介意,反以为豪。这一点我俩相像,所以她并不认为我是真的取笑她,她知道,我只是从她身上看到我自己的样子而已。

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夜里九点多钟。我俩面对面吃着瓜子儿聊会儿天,等着十点半一起去接孩子放学。我看着她忙忙碌碌却幸福满足的样子,心里就十分感慨。一个女人,若以忙事业为借口,忽略了家庭的温暖与和谐,是一辈子最大的失败与遗憾。事实证明,如果愿意腾挪时间,照顾家庭与打拼事业其实是可以相得益彰的两件事。仔细盘点我身边的许多朋友,绝大多数都是此类事业家庭两不误,并且乐此不疲,不怨不烦的人。我每有疲厌,看到听到她们津津有味地晒生活、晾手艺,心里顿增无数力量。

我突然想起当年在宿舍时,她从上铺探出半个身子对我说过的话:“我真佩服我妈,什么苦都能咽下,什么罪都能承受,而且还不认为是苦,不认为自己受了罪……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结婚,都会做母亲,到那时候,希望我能比她们更强。”

我问她,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这话吗?

“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觉得父母太苦,虽然尽力了,可是日子还是像陷入泥潭一样总是拔不出那一只脚来……我那时就发誓,努力早点报答他们,结婚后这么多年,我就是不断和我妈为我们所做的比较着,努力并幸福地生活着呢。”

“是啊,可是她现在八十多岁了还为儿女操着心呢。我们也一样,等孩子毕业、成家,长多大都不會放心,也会操心到老,那是幸福。”我说。

“这就是生活。”我看见她的一张脸在没有散尽的雾气中有些虚幻,那面庞竟有些像我的母亲。

这也是母亲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在我选择背井离乡,到另一座城市重新开始的时候,她说:“这就是生活,就当重新谈一次恋爱吧。”

是啊,我们总是在被生活一遍遍虐过后,才明白生活是多么值得热爱。我们终于像再次恋爱一样爱上了千疮百孔的日子,不断缝缝补补,不断创造惊喜。从青葱年少时对生活的浅尝辄止,到如今一步步在生活的泥潭里扎根融入,并不断拔节生长,直到开出美丽的花来。其间的奋斗点滴,渗透着每一棵盘根错节的幸福树,为了幸福,我们努力让每一片叶、每一根藤都义无反顾,丝丝缕缕入扣,光滑无缝。

这正是我们与生活的双向奔赴。只有奔赴过,才能似花间一粒尘埃,在烟火岁月里袅袅落定。

猜你喜欢
母亲生活
母亲的债
生活感悟
给母亲的信
无厘头生活
水煮生活乐趣十足
疯狂让你的生活更出彩
生活小窍门
母亲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