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勋
历史作家许洪焱最新历史小说《不义侯》的构思,来自《后汉书》中记录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汉光武帝刘秀的下属渔阳郡太守彭宠因为与幽州牧朱浮争权夺利,索性在北方叛乱,自立为燕王。刘秀消灭赤眉军后,开始对付彭宠。彭宠战斗不力,退回老巢渔阳郡(今北京市密云县西南)。汉军乘胜追击,重兵压境,形势对彭宠不利。
这时,彭宠的家奴子密带着其他两人,在彭宠午休的时候,将其绑在床上,并诈来他的妻子,逼迫彭宠写下放他们离开渔阳城的手令。手令写好后,子密手起刀落,将彭宠与其妻子的头颅斩下置于囊中。
三人拿着手令出城,携带着彭宠夫妻二人的首级和金玉珍宝,飞奔至洛阳刘秀军营中。这样,刘秀轻松拿下渔阳郡。称帝后的刘秀封了不少战功赫赫的侯爵。而子密弑主,以下犯上,违反了封建社会道德标准,刘秀因此用“不义”二字封赐这名家奴,既达到了奖赏的目的,又兼顾了“政治正确”。
许洪焱抽丝剥茧,将子密置放在盗匪四起、群雄纷争的年代,以一个小人物的视角,呈现了大时代成王败寇的残酷和人性的善恶。日前,许洪焱接受廉政瞭望·官察室采访,谈及“义”与“不义”等话题。
“不义侯”是文明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廉政瞭望·官察室:《后汉书》中,关于子密弑主这起事件的记录,也就两百多字,您是如何在尊重历史的情况下进行合理想象扩充的?
许洪焱:子密弑主事件其实《后汉书》和《资治通鉴》里都有记载,内容基本一样,几乎可以肯定是确有其事。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子密弑主可以说是着墨不多,但是意义重大。这个人戳破了社会的共识和底线,即便这个共识和底线实则是一种裱糊,但社会仍旧在礼崩乐坏的年代,意图守住文明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当时刘秀刚刚称帝不久,也不过是群雄之一,还没有绝对的优势。刘秀虽占据洛阳,得了中原,但也身处四战之地,他的军力主要靠河北,干部主要靠南阳旧部和河北新依附的部下,如果这个时候河北出了大问题,刘秀的政权根基就会动摇。所以,刘秀对待彭宠的反叛非常谨慎,一直在控制用兵的规模,并掌握舆论,担心的就是彭宠反叛事件产生连锁反应。
要写这段历史,吃透当时的史料是第一步,还需要深刻理解当时各路人马的心路历程。比如,彭宠不太服气刘秀是显而易见的,但他患得患失,不敢全力出击也是很明显的。刘秀利用了彭宠的这个心理,在其他方向不做大的调整,在渔阳战线则缓缓收缩,终于促成了彭宠内部的变化。因为是历史小说,历史大事件必须尊重史实,而涉及细节,比如人物对话等等,我会根据人物性格和史料中的记录,进行适当文学性的描述。
廉政瞭望·官察室:书中的子密当过刘秀的手下,在赤眉军和绿林军之间游走。这样的设置有没有历史依据,或者比较合理的现实基础?
许洪焱:仔细分析子密弑主的过程,首先,子密这个名字就不太像一个普通家奴的名字,像是一个读书人或者落魄贵族的名字,所以,子密可能是在乱世中失去了一切,才沦落到去彭宠家为奴。其次,从子密对待彭宠和彭宠妻子的手段看,他一定是和彭宠有很深的矛盾,考虑到当时家仆几乎等同于奴隶,这也是完全合理的。再次,子密弑主后,没有投奔城外的汉军,而是奔向遥远的洛阳,说明他有一定的见识,怕被城外汉军夺了功劳。也可能是,他本就与刘秀相识,相信刘秀可以庇护他。最后,子密干这么大的事,还能召集、笼络两个帮手,说明他有一定的谋划能力和统御能力。这些情况组合在一起后,就成为了《不义侯》的基本框架。
廉政瞭望·官察室:您写这本书前,对于当时的社会经济环境也必须充分了解吧?比如,书中涉及庄园经济,其实就是当时社会的新型经济形式。
许洪焱:是的。当时,庄园经济对于普通百姓的人身依附效果,是很明显的。当时的经济交流,特别是中原地区与游牧民族的交流日益加深,渔阳、上谷的突骑精兵,肯定和塞上草原的畜牧经济有紧密关系。
另外,当时的社会组织看似混乱,其实是相互掣肘的。赤眉、绿林与大枪、铜马等义军组织的关系,类似于民间秘密结社,可能在反抗王莽各项乱政的时候,就已经相互串联了。所以他们即便不在一个人的统一领导下,也相互起到了战略支援的效果。比如,赤眉军连胜王莽军时,本来王莽是要集中力量讨伐赤眉的,可听说刘玄称帝后,又立刻调转枪口,杀奔昆阳,与汉军决战。
关注小人物的历史情怀
廉政瞭望·官察室:史上,每逢乱世总有草根出身的小人物出位,比如楚汉时期的樊哙、韩信,隋唐时期的秦琼,元末明初的徐达、常遇春等人。子密的成功看似不太一样,他胆小怕事,圆滑精明,最后靠“不义”的手段封侯。您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小人物感兴趣?
许洪焱:历朝历代的大人物几乎都自有公论,但换一个角度想,草根出身的大人物其实也可以说是从千千万万的小人物中,脱颖而出的代表。在他们的背后,一定有各种或意志不够坚定、或本领不够突出、或过于圆滑的小人物,倒在了奋斗路上。这样想来,小人物的意义就很广阔了。这些小人物的性格缺陷,其实更能说明普通人的本性。所以,以小人物在乱世中苟活的经历来写故事,也就具有了比成名历史人物更具代表性的历史意义。?
廉政瞭望·官察室:书中花了不少笔墨来写战乱带给百姓的伤害,甚至出现饿殍满地和“人相食”惨状。这样的人文关怀,是有意为之吗?
许洪焱:是的。子密弑主是在当时的乱世大背景下发生的,如果不用一定的笔墨来介绍这个大背景,那子密弑主就是一个普通的刑事杀人案,无法解释他受封侯重赏,又被严重污名的矛盾处境。只有在充分表现了广大百姓(包括子密)都被乱世深深伤害以后,才能理解子密行为的合理性,也只有表现了乱世之人不如狗的惨状后,才能让作品脱离个别事件的窠臼,表达出一定的广度和深度。
“不义行为,终将反噬不义之人”
廉政瞭望·官察室:本书结尾处,刘秀对子密有一个灵魂发问,“汝之不义,何尝不是满朝文武的不义?”我们如何理解乱世的“义”与“不义”?
許洪焱:乱世的不义是显而易见的,在乱世中,每个人都是他人的地狱,只有征服或者毁灭了对手,自己才能生存下去。刘秀知道自己手下那些将军谋士的手段,所以他敢于直斥这些人的不义。但能够终结乱世的人,又往往是不把所有对手赶尽杀绝的人,他们在乱世求生的时候,即便再痛苦再绝望,也能够多向前想一步,想一想百姓的疾苦。这应该就是乱世中的大义。
毋庸讳言,历史上的大人物在成功道路上,也会运用种种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但历史的公平之处在于,大人物的各种手段总是要契合时代的需要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如果完全从个人得失利害出发,终究是走不长远的。从这个角度讲,子密被封“不义侯”,充分体现了历史的矛盾,他的弑主行为就算客观上帮助了刘秀,也难以得到社会层面完全的认可。
廉政瞭望·官察室:当下,不管是个人安身立命,还是作为领导干部管理一个单位、系统,抑或治理一方水土,关于“义”的坚守,历史上这些故事能给我们什么借鉴和启示?
许洪焱:从《不义侯》这本书的众多人物经历可以看出,从个人利益和部门小利益出发,遭到利益侵害之后,很容易就可以获得施行“不义”的借口。比如:刘玄汉军进入洛阳和长安以后,在强敌已灭的情况下,并没有恢复生产、与民休息,反而继续争权夺利,状如贼寇。被迫起兵的赤眉军对内纪律严明,对外却是一塌糊涂。苍头子密杀害主人后,也并没有振臂一呼,解民倒悬,反而是收集金玉,奔个前程。历史能够记住的,一定是舍小义成大义的英雄。乱世中的义和不义表面看起来虚幻不可捉摸,却会在每个人、每个组织的具体行动中,自然流露。那些理直气壮的不义行为,终将反噬不义之人。
今天,历史仍旧可以给我们很多启示。比如,经商者利欲熏心、为政者惰政腐败,即为不义,因为你侵犯了公民的权益。当下呼唤“义”,不仅要建立诚实守信的社情民风,更重要的是要建立法律保障,让“义”能够持久地在社会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