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国云
若不是她跪在床前死活不起,他不会去医院。平时在家他说一不二,这个叫李菊花的女人向来低眉顺眼,唯男人是从,表现出某些女人特有的温顺和忍让。现在,李菊花跪在床前,脸面低垂,眼里满含乞求的泪水。骆大冷硬的心渐被融化,他叹口气,伸手拍拍女人的肩膀,传递出让李菊花松一口气的信息。
骆大是村里最强壮的汉子,身形阔厚,骨头青石般坚硬,两只大脚踩在地上铿铿作响,百十斤重的麻袋双手举过头顶,斗大的石疙瘩一脚踹出丈余。这才刚刚上些年纪,骨头怎么说糠就糠了?竟被一块皮球大的石头撞趴窝。
骆大在山上起石头,再大再硬的石块,在他手里都低眉顺眼、服服帖帖,几锤下去,便四分五裂。再硬的石頭,见了他都女人般柔弱无骨。那块石头也怪,他正好端端走着,突然从山上滚落下来,径直撞在小腿上。骨头似被撞断,疼痛难忍。当晚,小腿肿胀如球,一按一个陷窝。请了懂些医道的老多来瞧。老多人好,随叫随到。老多早年在镇医院食堂做饭,接触些医生护士,耳濡目染,再加上好学,粗读过几本医书,算粗通医理,回家后便试着给村里人普及医学常识。村里谁有个头疼脑热、跑肚拉稀,他列出药名,让病人去镇上药店买,差不多都能见效,既省钱又方便。如果感冒发烧去医院,打几天吊瓶得花好几百。老多给人看病分文不取,送点礼也被退回去,说是积德行善,收了钱礼,有悖初衷。老多揭开骆大裤腿,只瞅一眼,摇摇头丢下句“赶紧去医院”便匆匆走掉。一个懂医之人,遇到治不了的病症,只能一走了之,待下去无疑自毁声誉。老多一走,李菊花心存的希望化为泡影,禁不住抽泣落泪。一提医院,骆大头就炸裂。那年李菊花阑尾坏掉,疼得满床打滚儿,去市里医院划一刀,把阑尾切掉,待一星期,竟花掉近两万块。直到前年,才还清手术借的钱。骆大对老多的话不以为然,平时伤胳膊摔腿,不用管,用浸了热水的毛巾焐焐,歇几天自然就好。老百姓骨头硬,哪有富人那般娇贵,屁大点病也去医院挂瓶。在骆大眼里,医院是鬼门关,一脚踏进去,不死脱层皮。李菊花也知道鬼门关吃人,可脱层皮总比丢条腿好。
拖拖拉拉终是熬不住,腿又肿一圈,肉也由红变黑,肉皮胀如尿泡,弹指可破。李菊花苦苦哀求,又哭又跪,骆大才勉强答应下来,坐了舅子的小四轮进城,直接到城西人民医院。医院新盖了大楼,刷了黄色墙粉,太阳一照,金光闪耀。医院人多,比乡下集市都热闹,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骆大想,如今咋那么多人害病?是人身子坏了,还是瞎包病多了?骆大想不明白,也没心去想。排半天号,终被叫进诊室。医生只瞅一眼骆大的腿,便开了单子拍片。又排半天号拍出片子,医生凑灯箱上看看,也不说话,开了住院单。
先交十万押金。李菊花蒙了,手足无措。李菊花说,只带了八千,以为能够。医生皱皱眉说,先交上吧,住上院再说,剩下的抓紧补齐。李菊花问,不就一条腿,咋交那么多钱?医生说,腿骨折,耽误了,现在重度感染,看,肉都变黑了,要保住这条腿,十万还不一定够。
骆大搬着伤腿站起身说,我这条鸟腿有多重,能剔几斤肉?三斤?五斤?比金子都贵!走了。
医生也不拦,说,随你们,但我告诉你,这条腿若不早做手术就会烂掉,只能截肢。李菊花一惊,截肢?骆大脸寒了一下,淡淡地说一句,就是锯掉呗。医生也不说话,板着脸招手叫下一个病人。
好好的腿怎能锯掉?锯掉了以后咋弄?!李菊花想象着骆大只剩一条腿的样子,悲由心生,泪噙在眼里。想了片刻,她还是把住院单捏在了手里。
骆大说,一条腿一样活,咱村里吉平,就一条腿,拄根拐杖到处乱窜,比两条腿跑得都欢,这么多年过来,啥事不耽误,老婆生俩儿子,过年还领残疾人补助金。李菊花泪滚下来,拄个拐一步一瘸,啥活不能干,就是个废人。我去取钱,都取出来,不够咱去借。骆大说,存折上就两万块,这几年卖石头攒的,都取出来,俩孩子上学咋办?大妮该升高中了,花钱像流水。骆大抬头看看墙上“救死扶伤”的标语,心情有点复杂,想尽量往好处想,又觉得前面的路都是死的。骆大收回目光,脸沉下说,借?说得轻巧,十万块,不是仨核桃俩枣,找谁借?咱不能再借钱了,欠人债,像孙子。李菊花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舍下脸皮,磕头求人,天无绝人之路,就是当重孙子咱也认。骆大转过脸去,腿一跳一跳地疼。
骆大上山起石头,是卖给镇上老胡。老胡人刁,用便宜价格收石头,转手加价卖给建筑工地。工地管收料的人是老胡亲戚,除了老胡,别人的石头送不进去。骆大明知辛苦采的石头被老胡生生剥一层皮,可没别的门路,只能认吃亏。这是明亏,还有暗的,看不见摸不着。骆大也不去摸,摸着了能怎样?满满一车石头,老胡只给三十块,辛苦干一年,弄三两千,不够两个孩子上学花费。骆大觉得自己的命如同冰冷的石头,咋收拾也是垒屋垫路的料。就这烂命,一条腿最终还毁在石头上。闺女说的那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他不知道萧何是谁,意思大概不错。也是骆大动了歪心,贪图省些力气,才招致飞来横祸。采石的人都在后山,后山是荒凉之地,采石头没人管。前山当然也有石头,但村里不让采,因为前山长着树,乱采会破坏植被。前山绕到后山,好几里路,有人贪近便,偷着在前山采。村干部看见,吆喝两嗓子,骂骂咧咧把人轰走。骆大算守规矩的人,从不在前山采,但那些人偷着在前山采,一天能比后山多采两车,白占了便宜。骆大心里不平衡,便也隔三差五偷着在前山采一回,结果上面凭空飞来一块石头砸在腿上。骆大感叹,坏人做坏事该做,好人做坏事却遭报应。
住上院,李菊花回村挨家挨户借钱。骆大平时为人不错,遇到事儿,大家乐意帮忙,这家三百,那家五百,勉强凑够两万块钱。她又回趟娘家,找亲戚凑一点。她知道,各家日子差不多,没几个有钱人,凑一点是一点。她寄希望于弟弟,他有辆小四轮,贩卖点瓜果梨桃,或许能多借一点。毕竟是亲弟,一出手给一万,可这离十万还差得远。
你没去找老毕?骆大觉得老毕应该能多借一点。老毕比骆大长十几岁,两人算生死之交。那年老毕在外村赌牌,因在赌桌上作弊,被人打个半死,扔在村外野地里,正好被喝酒回来的骆大碰上。骆大把老毕背到镇医院,老毕捡回一条命。
找了,他给一万,不少了。李菊花觉得老毕真不错,关键时候出手相帮。
骆大哼一声,他儿在城里开家具厂,一年挣不少。骆大觉得老毕借一万太少,就是十万也换不回他那条命。李菊花说,他儿是他儿,儿有钱爹不一定有。他爹,老毕那事儿别老挂在嘴上行不?搁谁碰上也得搭手救。骆大不高兴了,说,我挂嘴上了吗?看我嘴上有吗?李菊花笑笑说,没,你没提过,我就是这么一说。李菊花转头说,我再去找我姐,姐夫在城里混多年了,干建筑工,家里该有点钱。还是那句话,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说啥也得保住你这条腿。
有护士进来,给骆大挂针。护士戴大口罩,睫毛挺长,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亲切。骆大有些感动,钱没交够,人家先给打针了,是好兆头,走廊里“以人为本”的标语说得没错,千规万条,人命才是根本。护士挂上针,药水一滴滴淌进骆大的身体里,他立马感觉腿疼减轻了。骆大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腿好了,仍然坚硬有力,踩在地上铿铿作响。他起的石头堆得小山样高,换来一捆一捆钱。家里呢,盖起了两层小楼,俩孩子也考上了大学,村里人都来送礼庆贺。骆大笑了,笑着笑着醒了,腿一跳一跳地疼。他隐隐约约听到,那条伤腿似乎在叫,尖声锐气,一声接着一声,让人头皮发麻。
李菊花问主任,骆大的腿到底咋回事?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打了针也不见减轻。主任说,本来就是骨折,如果当时来医院,把骨头接上,打个钢板,几个月就能下地,不耽误干活,也花不了多少钱。你们耽误了至少一个月吧?现在重度感染,小腿肌肉基本坏死,必须手术,先把骨头接上,然后把坏死的肉刮干净,得用大量药物,防止继续感染,让腿上慢慢长出新肉。医生问李菊花,听明白了吗?李菊花点点头说,明白了。不明白的是让骨头长出新肉得多久?在医院住一天一百多,比旅馆都贵,再算上吃饭……李菊花关心时间,自然是算计钱。主任说,说不定,如果病人身体素质好,再生能力强,营养跟得上,能快一点,不然就慢些。李菊花又问,快了多久?主任说,最快也得两个月吧,慢了不好说,恐怕得半年,还得不间断用药,这样你知道我说十万不算多吧?主任顿一顿继续说,必须抓紧手术,不然感染控制不住,烂肉继续往上走,不但腿保不住,生命都有危险。主任敲敲桌子,让最后这句话有了鲜明的节奏感,不是危言耸听,这病例有过,年纪轻轻,人就没了。
老毕隔三差五请骆大去家里喝酒,骆大没觉得过意不去,他是报救命之恩,喝几顿酒算个球。老毕的儿子那时才十几岁,骆大一来,他就装猫变狗,指桑骂槐。他指着树上的几只鹊儿喊,驴日的鸟,怎么轰也不走,唧唧喳喳瞎叫,拉得满院子尽是臭屎,没脸皮!骆大知道是针对自己,骂鸟就是骂他呢。骆大并不恼,他怎么会跟个小屁孩一般见识?他不明白的是,这么大点鸟孩子,早早长了大人心机,还会指鸡骂狗,长大了还得了?!老毕就骂,鸟孩子狗日的,良心让狗吃了。骂着,满地找家伙揍他。孩子跳开说,我就没长良心,我就是狗日的,狗吃的是咱家酒肉。骆大听了笑笑,佯装听不懂,该怎么喝酒怎么喝酒,该怎么吃肉怎么吃肉。
李菊花说,老上老毕家喝酒,你也该请老毕喝回酒,有来有往才好。骆大觉得有理,便让李菊花弄菜,他去请老毕。老毕头一回到骆大家喝酒,郑重其事穿戴了,披上平时舍不得穿的呢子大衣,还提来一瓶好酒。倒叫骆大觉得没脸,菜太寒酸,萝卜白菜豆腐没点荤腥。忙招呼李菊花加菜,咋呼着把那条咸白鳞鱼煎了,裹上鸡蛋。在农村,煎咸白鳞鱼是招待贵客的菜,一家煎鱼,满村子闻香,上好的白鳞鱼市场上卖到几十块一斤。日子过得再不济,家里也存一两条白鳞鱼,不仅是贪这口,也是让别人闻到自家日子的气味。那次老毕喝醉了,话稠起来,他说,我这条命……咳,啥也不说了,都在心里记着呢。就是吧,就是那狗日的,哪像我养的,你说,你救我一命,我感恩,我报答你有错吗?就是天天请你喝酒也应该。你猜那狗日的咋说?说他就是不救你你也死不了,自己爬回家照样好好活,如果真死了,也是活该,谁让你牌桌上作假……你说,你说说,这是人话吗?我觉得他就不是我的种,不知是哪个狗日的……骆大就劝,不是你的种谁的种?嫂子是本分人,村里人可都知道,怎么会偷野种……骆大装醉,趁着酒劲出口恶气。其实他同情老毕,生这么个不着调的儿子,将来别指望他养老送终,不把他架墙头上就烧高香了。那时骆大想,这鸟孩子,没白得毕心怀这名字。这老毕,自觉肚里有点墨水,给儿子起个名字文绉绉的,说是心怀天下,操!心怀——心坏差不多,坏到家了,坏到心里去了。果然,毕心怀不满十六岁便辍学去闯世界,混来混去,竟混出名堂,在城里开了一个家具厂,招几十个工人,人五人六当上了厂长。
想想,老毕也不易,能给一万也够意思了。
李菊花磨薄了嘴皮子,勉强凑足五万块钱。钱交上了,主任说还差不少,不给做手术。主任说,如果做了,你们钱交不上,责任我负不起。说去年一个病人,肠梗阻,肚子憋得眼看着要爆,钱没交够,手术做了,结果差的钱死活交不上,耍了赖,法院都没办法,家里穷得叮当响,最后还是几个医生垫上了。李菊花说,救命要紧,不做手术人就憋死了,医院不能见死不救。主任说,医院是救死扶伤,可这事多了去了,救得过来吗?医院不是慈善机构,挣不到钱,医生护士工资奖金都开不了。你们的情况我也很同情,但这是死规定,不能开口子,不然醫院早关门了。李菊花说,没钱的人只能等死?老百姓命贱,就该死!主任不说话,黑着脸。李菊花知道话说重了,赶紧说,你放心,我就是卖房子卖地也把钱凑够,不难为医生。
李菊花去打开水,见护士站桌子上放着一面小镜子,不知哪个爱照镜子的护士忘在那里的。李菊花多久没照镜子了?记不得了。她顺手拿小镜子瞅一眼,头上竟多出一绺白发,顺着耳朵边贼溜溜爬过去,像半条孝带子勒头上。李菊花心一紧,丢了镜子匆匆离去了。心里慌乱,打开水时,水龙头偏了,流出的热水把手烫了,暖瓶丢地上,碎了。李菊花疼得跺脚,然后泪流满面。
李菊花去镇上中学给两个孩子送伙食费。村子离镇上远,孩子住校,吃学校食堂。平时,李菊花给他们送点煎饼和咸菜,生活费能省一点,现在顾不得了。女儿懂事,问爹的腿咋样了。李菊花说没事,做个小手术,很快就好,你们不用管,好好学习就是。儿子比姐小一岁,不爱说话,口吃,学习却好,老师说将来能考市里重点中学。他看看娘,再看看姐,想说什么说不出,脸憋着要哭出来。李菊花摸摸儿子的脸,对女儿说,照顾好你弟,正长身子,吃好吃歹得吃饱。女儿问,娘,你咋那么多白头发了?上次来还没有。李菊花说,老了呗,长白头发有啥稀罕,不长才怪。李菊花不敢多待,嘱咐两句匆匆走了。她想好了,去找老毕,求他跟儿子毕心怀说说再借点钱,目前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她本不想再去找老毕,越是对人有恩,越要离人家远点,不能让人觉着自己总惦记着那事,没完没了。就说骆大,那段时间常去老毕家喝酒,不仅被那孩子腌臜,也被别人指了脊梁骨,没说到脸上就算给留面子了。可现在这关口,顾不得许多,就是丢了脸皮,能保住一条腿,值!
骆大拄着医院给配的拐杖,一瘸一拐去了医生办公室。主任不在,一个年轻医生值班。骆大从心里怵那戴眼镜的主任,总黑着脸,就像病人都欠他债似的。面对年轻且面容和善的医生,骆大感觉舒服多了,说话声音也大了许多。骆大问,我这条腿真的值十万?医生看看他,又低头看手机。骆大说,还用手机查?医生笑了笑,放下手机说,主任不是说过吗,你这手术很复杂,风险也比较大,手术费不说,光后期治疗,钱就不少,有的药打一针二百多,进口的……唉,说你也不懂,赶快筹钱吧,你这条腿真的耽误不得。骆大点头称是,转过身准备走。走到门口又回头问,如果截肢花多少?医生愣了愣,问,你想截肢?太可惜了。骆大说,不,就是问问。医生不假思索,那就少多了,大概两三万够了吧。
李菊花在老毕院门前踌躇一阵,心一横还是进去了。老毕似乎知道李菊花会来,站在院子里似笑非笑看着她。李菊花似被人看穿心思,脸蓦地红起来。
钱还没凑够?骆大的腿咋样了?老毕说着让李菊花屋里坐,李菊花应一声,人却在院中间站着不动。李菊花欲言又止,脸红得更厉害了。老毕说,菊花啊,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是让我张口给我那混账儿子借钱,对不?李菊花点点头说,是,我这不实在没……老毕摆摆手说,没用,他不会借的,我养的儿子我知道,他眼里除了钱,啥也没有,钱比他爹娘亲。守着你我也不嫌丢人,这狗日的根本不是我生养的!李菊花一哆嗦,人晃了晃。农村女人泼辣,什么腌臜话没听过?骂起人来比男人花哨多了,横大街上,男女裤裆里的物件挂在嘴上,沾着唾沫星子,成串成串往外甩。可李菊花不行,听别人骂难听话,脸红得像喝了酒。骂人话更不会,被人惹急了最多说句你个遭天杀的没人味儿。这种女人在农村不多见,所以大家都敬着她。人们都尊奉个老理儿——欺负老实人有罪。老毕说,我说话粗,你别介意,一提这混账东西,我就憋不住来气。李菊花勉强笑笑,冲老毕点点头说,没啥,我耳朵背。老毕又说,你别着急,我找俺闺女问问,她男人也干着生意挣些钱,虽然闺女不当家,但她手里该有些私房钱。闺女听我话,说好了你就到她那里拿钱。老毕闺女嫁得不远,离娘家十几里地。老毕提醒说,多少不好说,但不会让你空手,凑一点算一点吧。李菊花只顾着点头,泪水一滴滴甩下来都没觉得。李菊花抹一把眼泪,跪下给老毕磕一个头。老毕心想,骆大娶了个好媳妇,他这条腿保住了。
骆大拄拐杖溜出医院,在街口叫一辆摩的,讲半天价,花五块钱把他送到城南毕心怀的家具厂。当然,骆大没指望从他那里借到钱,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的心态,不成,来回也就搭几块车钱。这些天李菊花东跑西颠借钱,受不少难为,人都瘦一圈。他念老婆好,心里不是滋味。
一进院子,骆大听见刺耳的尖叫从四面八方传出来,让他头皮发奓。骆大想,整天待在这动静里,耳朵早晚震聋,看来毕心怀钱挣得也不易。
毕心怀出现在面前,让骆大一惊,当年瘦弱的鸟孩子,已经变成五大三粗的壮汉——有几年没见过他,这孩子像上了化肥似的蹿起来。进了办公室,骆大觉得比村委会气派多了,毕心怀的老板桌有学校乒乓球台那般大,漆得贼亮,能照见人影儿。最扎眼的是那个玻璃鱼缸,足有小半间房大,花花绿绿的鱼在里面游来荡去。骆大站在跟前,感觉自己也浸在水里了,跟鱼儿一起游动。畢心怀问,好看不?没见过吧?他指着那条最大的闪着白光的鱼说,这条白金龙值两万块呢。说着,伸一根手指挑逗那鱼。鱼大概以为要喂它,一摆尾巴顶过来,嘴巴贴着玻璃一张一合像在说话。毕心怀打个响指收了手问骆大,您老咋有空到我这来?听说你腿坏掉了住医院呢,都拄上拐杖了?俺爹电话跟我说了,你不会真是来找我借钱吧?我可告诉你,我的厂子正亏着呢,工人俩月没发工资了,我正到处踅摸借钱哩。骆大还没说话,倒被毕心怀抢先把话头截住。骆大不是那种在人前示弱看人脸色说话的人,他呵呵一笑把尴尬掩了,说,钱早凑够了,你爹就给我出两万呢,这两天就手术。早就听说你厂子干得大,你都成大老板了,就想过来看看,一直没得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毕心怀哈哈笑,是为他言不由衷的夸赞,还是为他的虚荣发笑?或许都有——老毕早就电话告诉他骆大断腿和借给他一万块钱的事了。当然,他明白老头子打电话的意思,是想让自己也帮一下骆大。老家伙,死要面子活受罪,求儿子的话就是说不出口。毕心怀也不点破,说,好啊,钱够了就好。您老轻易不来,走,我领您参观参观。
走在家具厂宽广的院子里,毕心怀提起当年骆大救他爹那事,说,当年你怎么发现俺爹的?那晚你咋也出现在季家村呢?不会你们一起去赌博,联手作弊才被人打的吧?骆大说,季家村有个季光明你知道不?村主任,是我把兄弟,磕过头的。那天我去他家喝酒一直喝到半夜。喝完酒往回走,在野地里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卧那里,以为是条死狗,过去踢了一脚,结果那东西哼了一声,原来是个人,拿打火机一照,是你爹。你爹满脸血污……等等,毕心怀挡住骆大话说,骆大,你骂我呢?你爹才是死狗!骆大笑笑说,这不是打比方嘛,你说,当时黢黑黢黑的,人窝在地上像不像条狗?还是条黑狗。毕心怀暗骂一句狗日的骆大,说,我怀疑你们一起去赌博的,你跑得快,留下俺爹被人打,末了你倒成了救人英雄,让俺爹天天请你喝酒。骆大也不争辩,说,你爱咋想咋想,这事我对谁也不提,传出去丢人的是你爹;再说,我也没让你爹请我喝酒,我又不是没酒喝,老子家里卧着口酒缸呢。
进了破料车间,电锯电刨的声音震耳欲聋,骆大捂住耳朵想把声音隔住,但声音尖锐,穿过指缝钻进耳朵里,扎得耳膜疼。骆大觉得这活够人受的,开石头尽管苦累,可在山梁子上,真是安静,大锤砸在石头上的声音,脆脆的,山崖上的回音软软悠悠,像神仙敲击铜盂般悦耳,听着真舒坦。工人们看到毕心怀,都停下手里的活讨好地看着他。毕心怀板着脸,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干活。骆大看到,一个特大的电锯架在半米高的平台上飞旋,一个工人搬一根粗木头慢慢推向电锯,“噌”的一声怪叫,火花四溅,木屑纷飞,粗大的木料被电锯豁开一个口子,一转眼,一根木头一分为二。骆大惊得目瞪口呆,禁不住哆嗦一下。毕心怀轻蔑地笑着,把嘴凑到骆大耳朵上说,没见过吧?这就是机械化的力量。就这电锯,一头牛放上去,噌一下就断成两截,比包公的虎头铡厉害多了!
李菊花兴冲冲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没想到老毕女儿一出手竟给了两万。那女人说,俺爹电话里把你家的事说了,俺跟男人商量一下,觉得乡里乡亲,这忙不能不帮;再说,你男人还救过俺爹一条命哩。李菊花热泪盈眶,竟一句感激的话说不出。那时,她心里就想着一句话:世上还是好人多,男人的腿保住了。找到主任,李菊花从胸前掏出裹钱的布包说,医生,这是两万,钱还不够,我再想办法,求您赶紧做手术吧,俺男人的腿不敢再耽搁了。主任犹豫一下说,好吧,我去找院长,给你们破个例,明天安排手术。李菊花感动得不能自持,扑通跪下给医生磕头。医生把她扶起来说,你干啥呀?这是医院!转身小声嘟囔句,医生也是人。李菊花爬起来跑进病房,当然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骆大,他爹,他爹——
骆大正愣怔着,感到一股热气扑过来,刚刚出去打电话的毕心怀转回来,把嘴凑到他耳朵上说,老骆,你这条腿我知道,不抓紧手术真保不住,锯了咋上山采石头?我还知道,想保住这条腿,要交十万,少一个子儿人家也不给治,现在就这规矩,没钱办不成事儿……你好好求我,我帮你把钱交上,俺爹欠你的债就一笔勾销,以后你可欠着我天大的情分,得天天请我喝酒,哈哈哈!他笑着拍拍骆大的肩膀说,你放心吧,我已经打电话让会计去医院把欠的钱交上了,你回去等着做手术吧。
骆大看着毕心怀那张得意的脸,心一丝丝抽紧,僵硬。突然,他捂住脸放声大哭。哭声好大,把电锯的声音都盖下去了。
毕心怀摆摆手,用不着这么感动,哭天抢地的,至于吗?
抬泪眼,骆大看见周围的工人都看着他,眼神怪怪的,好像他是个见不得人的怪物。
电锯响起来,声音尖锐,锯末飞溅,又一根木头被劈开。骆大感觉电锯似在他身上切割,尖利的锯齿像魔鬼的牙齿在骨肉上撕咬。
那个抱着木头准备推向电锯的工人第一个看见的,骆大的一条腿被电锯切飞,迸溅着血在空中翻一个筋斗,像根巨大的红萝卜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