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宇：上海滩曾经的“跨界王”

文/张东亮

跨界奇才

张光宇1900年出生在无锡，受家庭影响，他从小就接触到剪纸、泥人、年画等诸多民间艺术。张光宇的父亲行医之余，喜欢读书和收藏书画，有时也写字、画画、吟诗作对。受此熏陶，张光宇逐渐爱上了绘画。

也许是因为从小见过了太多的病人，张光宇不愿继承家族的医道。13岁那年，他被送到钱庄做学徒，后来争取到了去上海新舞台剧场学习的机会。当时他拜师张聿光学画舞台布景，初次接触到西洋绘画的视角和技术，耳目一新。

张光宇18岁那年离开新舞台剧场，进入《世界画报》学画插图。20岁时经人引荐，他到英美烟草公司广告部做了绘图员，进入当时的白领阶层。这家公司实力雄厚，雇了大量画师为其工作。最初张光宇的任务是画些零散的图画，后来逐渐接手重要的创作任务。这样工作了几年，加之研究公司收藏的国外美术资料、西方不同流派的画册和各种商业广告印刷品，张光宇极大地开阔了视野。

其间，张光宇还阅读了大量外国书籍与报刊；观看了不少德国和苏联的电影。他把电影镜头和舞台布景中的艺术元素都融入了自己的作品。例如在《新仕女图》和《紫石街之春》中，他大胆采用了几何结构图案和立体主义手法。

有趣的是，《新仕女图》中出现了“女导演拍红楼梦”的场景。要知道，在20世纪20年代，根本没有女导演和女摄像师，张光宇给女性赋予这些职业身份，其观念显然很开放。

当时张光宇涉足的艺术领域很广。他在上海滩的商业浪潮中打拼，舞台布景、香烟广告、书刊装帧、字体设计、电影美术、绘画插图、室内装饰、家具设计、壁画创作，几乎无一不通。用如今的话来说，他堪称前卫的“跨界王”。

除此之外，张光宇还是一名出色的漫画家。1934年，他和好友邵洵美、叶浅予、林语堂等人合作，创立了“时代图书公司”。张光宇主编的《时代漫画》是当时中国最出色的漫画刊物。他还主导出版了《时代画报》《时代电影》《万象》等杂志，在当时的社会上有着很大的影响力。

在这段时间里，张光宇画了大量讽刺漫画，对旧世百态给予了深刻的讽刺和无情的揭露。他还与叶浅予等人组织发起第一届全国漫画展。从小学徒到“人间画会”的会长，张光宇成长为中国漫画界德高望重的大师。

张光宇曾做过大量动画艺术实验。他制作了不少带有京剧脸谱元素的日历和玩具，其中孙悟空的形象尤为精美。

讥讽时敝

1944年，侵华日军先后攻陷长沙、衡阳和南宁。当时的张光宇带着家人，与大批难民一道颠沛流离，从桂林逃往柳州，沿途搭乘火车、汽车，历经重重磨难才抵达重庆。

他沿途所画的作品，道尽内心万千：《窈窕淑兵》揭露国民党军队拉“壮丁”当兵、克扣军饷的丑行——躺在秤盘上的士兵骨瘦如柴，还不如一支枪重；《黄鱼熟白骨香》直指“带黄鱼”的勾当——国民政府交通部门官员贪污受贿，硬把旅客塞在卡车上运输，经常造成车翻人亡的惨剧。

动画片《大闹天宫》是几代人心目中的童年经典，但很少有人了解这部影片的主要美术设计——张光宇。他身上的“标签”很多：设计师、前卫艺术家、动画大师……若放到今天，他可能成为时尚博主、超级“网红”……

青年时期的张光宇

到重庆后，张光宇将人们熟知的《西游记》故事改编成连环画。他在重庆郊区居住的木板房条件简陋，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他拿一块木板架在装行李的木箱和铺盖上，当作画案。就这样，他用4个月时间画出了60幅漫画。在这组题为《西游漫记》的长篇讽刺漫画中，师徒四人沿途所见，仿佛就是国破民难的写实。

可以说，张光宇和他的友人创作的动画短片《敲钟男孩》，引领了一次“国漫崛起”。1947年6月，《西游漫记》在香港展出期间，张光宇应大中华电影企业有限公司老板蒋伯英的邀请，受聘担任美工主任，从事电影工作并主持试制动画影片。经过反复试验，他主导完成了《敲钟男孩》。他通过试验，解决了动画片中人物表情、动作连贯流畅的技术难题，这可以看作是张光宇正式投身动画片制作的开端。

张光宇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将《神笔马良》制成动画片。在插画《神笔马良》中，他拿出了在剧院画大场景时练就的基本功。传统的亭台楼阁、服饰发饰，有着最地道的中国味的人和景，以及陪伴了几代人的故事，都被他重现了出来。张光宇倾力创作了12幅定稿的插图和38幅草图。不料因剧本方面的原因，投资方最终取消了拍摄该片的计划。

《大闹天宫》

新中国成立后，张光宇带着全家离开香港，奔向了朝气蓬勃、艺术上朴素雄健的北京。在儿子张大羽的记忆里，父亲后半辈子的状态只有一个字——忙。张光宇参与了新中国的国徽设计，《人民画报》《人民日报》的改版，纪念邮票的设计，外宣书刊的装帧插图绘制，国字号楼堂厅所的室内设计和壁画工程，筹建中央工艺美院，整理民间艺术遗产，培养装饰艺术人才……无处不见他忙碌的身影。值得一提的是，人民大会堂天花顶的“满天星斗”，正是张光宇的创意。

尽管异常忙碌，但对于一拨接一拨的来访者和求画者，张光宇从不回绝，也从不计较报酬，总是尽力而为。

195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厂长、漫画家特伟，有感于“中国动画必须走自己的路”，邀请多年好友张光宇担任动画片《大闹天宫》的美术设计。

张光宇把熟稔的京剧脸谱、雉尾狐尾装饰、戏剧动作融入其中，设计出一个英姿飒爽、自由跳脱的大圣形象。其实，美猴王的装束及设计原型脱胎于张光宇1945年在重庆创作的《西游漫记》，这是中国现代美术的一部代表性作品。他在一份人物设计提纲上写道：“美猴王孙悟空——勇敢、活泼、机智、纯真，敢作敢为，具有战斗精神。”这或许就是张光宇对于人生的主张——做美猴王这般敢作敢为的人物。

张光宇在无锡纸马的形象上融合了年画、木刻等作品中的元素，设计出了玉帝的形象，并将其概述为冷酷森严，深谋远虑；哪吒——天真、活泼、神勇，但不一定可爱；巨灵神——迟钝呆板，近乎愚蠢的大力士；二郎真君——威风俊秀，骄纵蛮横，一副冰冷的面孔……至于花果山、天庭这些重要场景的绘制，没有一处不流露出传统艺术的美。1962年，国产动画片《大闹天宫》上映后引起轰动，受到亿万观众的喜爱。尤其是片中的孙悟空，更是成为几代人难以忘怀的童年经典。

当时，家住北京芳嘉园胡同15号院的男孩冬冬刚从电影院回来，便和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爷爷兴冲冲地讲起孙大圣、巨灵神、土地老儿、龙王和能长能短的定海神针。冬冬着急地问：“孙悟空的故事长得很，为什么不能一起演出来呢？”老人微笑着安慰他说：“莫急，莫急，还有下集呢！”这位老爷爷正是张光宇。

《大闹天宫》可谓令中国动画一鸣惊人。当时美国华纳、迪士尼都未曾推出达到如此水准的作品。除了美猴王等形象，影片中诸多令人拍案叫绝的大场景，也令欧美的许多美术大师惊叹不已。

法国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纪可梅女士当年观看《大闹天宫》后，深深为之着迷。她表示，这不只是一部动画片，更是一件相当具有现代性的艺术品。纪可梅后来创办了“巴黎中国电影资料中心”，该中心至今仍致力于中国传统动画的推广。

张光宇（右一）1940年8月在香港绘制鲁迅像

《大闹天宫》手稿

张光宇作中国画《金钱豹》

一代大师

完成《大闹天宫》之后，张光宇病倒了，左手不能再活动。他就坚持用右手悬腕写字、作画。他画出了《金钱豹》，题词“已不见再演”；还画了挥舞金箍棒，在天边俯瞰众生的孙悟空形象，题词“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他将这两幅作品分别赠予两位好友。

张光宇与艺术家黄苗子、王世襄两家在北京朝阳门芳嘉园胡同15号院为邻的日子，是他祥和晚年的重要组成部分。春夏时分，紫藤、海棠、芍药次第盛开，院子里一片“红霞”。天气好时，张光宇的夫人汤素贞就搀着他踱到院子里，坐在藤椅上，晒晒太阳，读书看报。

经典动画片《大闹天宫》横空出世3年后，1965年5月4日，张光宇因病溘然长逝，享年65岁。这部影片遂成为他一生重要作品中的“绝唱”。其一生挚友黄苗子哀叹：“紫藤还在怒放，光宇就在这个时候和我们永别了，连那阶前芍药——古人叫作‘将离花’的，也来不及看一眼啊！”

1992年4月，《装饰》杂志推出张光宇专号，纪念文字里用了这样一个比喻：一艘满载宝藏的大船从20世纪30年代驶来，把许许多多的乘客送到了成功的目的地，自己却搁浅在近海……

陈丹青尊张光宇为“百年中国新美术运动的开山人物”；鬼才黄永玉每每念及张光宇，都要赞一声“真神人”；国画大师张仃更是认定，“中国现当代美术史，应当齐、黄、张并列”——齐白石，黄宾虹，“张”正是指张光宇先生。

对于张光宇，有一种评价是“毕加索加城隍庙”。毕加索指代西方绘画艺术；城隍庙指代中国传统。意思是说，张光宇是一位融汇中西、贯通古今并化为己用的大师，难怪张仃称他为“亚洲的骄傲”。

黄苗子的儿子——当年的冬冬小朋友（黄大刚）成年后，结识了喜爱美术的唐薇。他们花费十余年时间，编辑出版了汇集2600幅作品的《张光宇集》，还撰写了55万字的研究专著《追寻张光宇》。这两部记录张光宇的作品均于2015年出版发行。其间，黄苗子以百岁高龄辞世，去世前将他所获的“中华艺文奖”奖金100万元，悉数捐给“张光宇项目”。

2020年，一套四本、汇集其精华作品的《张光宇小集》出版。

2023年初，张光宇之子——97岁高龄的张大羽先生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张大羽擅长书籍装帧设计。他回忆说，童年时他经常看父亲画林冲，画张飞。时间长了，他自己也学着画。同学看了，也跟着画。“父亲工作之余画了不少钢笔画和‘烟画’——就是那种香烟盒里的小画，两寸长、一寸来宽。岳飞、关公、孝子图，我们小孩子会拿着玩儿。”

事实上，《大闹天宫》俘获的不只是当年的冬冬们。时至今日，网络上有大批“90后”“00后”，用弹幕表达他们对这部作品的喜爱。据不完全统计，这部动画片曾在44个国家和地区发行和放映。

张光宇设计出的美猴王等角色造型，成为中国乃至世界动画史上的经典。一代大师，永远值得我们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