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子岐
一
在这个伐交伐谋的时代,宋国好像被各国士子遗忘了,这个国家太老了,老到几乎任何新思想都激不起一丝涟漪的程度。年迈的宋公栾跪坐在竹席上,几案上摆放着被虎狼环伺的宋国地图,已而,他堪堪从惊惧思绪中抽离出来,才恍惚命人去请司星子韦来殿内议事。
许是想到了什么,宋公栾惊惧地直起身子,大嚷:“快把窗牖都关上,不要一点光亮进来。”垂垂老矣的国君被黑暗裹挟着,身子因战栗忍不住发抖,他忍不住又问:“子韦还没到吗?”殿外有人声回应:“回君上,子韦大人已在殿外等候,请您把大门打开吧。”
宋公栾道:“不必了,让子韦在门外回话吧。”子韦环顾四周,左右皆退下后,他答道:“君上,荧惑守心虽是大凶之兆,但您确不必恐慌至此啊。”宋公栾的声音仿佛近了一些:“子韦,藏室里的那些东西你也看过,还能有假吗?”子韦虽然看过藏室的那些东西,可毕竟年代久远,文字含义与当年略有不同,曲解或过度解读亦是有的,想到这子韦道:“您也知道,那东西读出来容易,要准确理解却很难,宋国历代国君寻访各国大才解读此文,唯有一二言方被认同,或许是您理解有误也未可知。”
宋公栾摇摇头,“不,那东西上面写了:诸国无德,竞相核统,十日竟出,耀耀然如长昼,万物尽毁……这东西至殷商时便被祖先细心留存,后传承于宋国各代国君,先君秘传谶语,言此物将惊天地而弄经纬。”
末了,宋公栾颓然地倚在门口,“宋国藏有摆弄经纬的威力,却沦落成诸国之末流,定是你们这些人不够尽力所致!”子韦赶忙跪下道:“若为人祸,臣有办法将这灾祸转嫁给相国。”宋公栾冷笑:“苛待相国,那天下士子还有谁敢踏足宋国,帮寡人去破解藏室里的那些东西呢?”子韦又道:“臣也有法子让百姓承受灾祸。”宋公栾摆弄着手中的佩剑:“一国之君应以仁爱百姓,这不是什么好办法。”
子韦又言:“若转嫁至五谷收成上……”宋公栾打断他:“没有什么好法子就不要讲了。”子韦笑了笑道:“天虽高远,却能上达天听,您方才所言确为仁君之言,宋国不能有一位不敢见太阳的君主,还请您出殿来吧。”
见宋公栾仍不为所动,子韦道:“方才臣进宫之时,遇见了相国大人,听他所言宋地出了一位智者名唤墨翟,曾拜孔丘的弟子为师,您就不想见见他吗?”这段话并没有引起宋公栾的兴趣,他兀自一叹:“这天下哪还有属于宋国的大才呢?”学尽天下识,货与帝王家,当今的士子只在乎名利二字,哪里愿意埋头于藏室,破解这些玄之又玄的天道呢?
子韦躬身道:“回君上,这位墨翟不一样,他的祖先与您同宗同源,又是宋襄公兄长目夷的后代,想来对于您要破解的东西,至少他不会太过排斥。”
二
墨翟第一次觐见宋公栾时,是在一个骤雨初歇的夜晚,天空中星斗璀璨,荧惑恢复了正常的运行方向。宋公栾瞧着墨翟未着长衫,反而一身短打,脚上的草鞋也破旧不堪,似乎和他的贵族身份颇不相称。
宋公栾但问其故,墨翟道:“君上,臣的家族早已没落,如今臣并非贵族,不过一介草民罢了。”宋公栾颔首,又问:“我听闻你早年曾追随孔丘的弟子,可有什么心得?”墨翟似乎对这段经历颇为排斥。
宋公栾瞧着墨翟意气风发的模样,或许此人这真是他要寻找的大才?他决定再试探试探:“墨翟,你可曾习过蝌蚪文?”墨翟漆黑的眼眸微微闪动,宋公栾又道:“殷商常以占卜定天下事,也许是因为他们掌握了一种难为外人道的神秘力量?你应该听说过,这些东西锁于商丘宫藏室。”
宋公栾很满意墨翟的反应,他并没有如其他士子一般直言自己昏了头,而是矗立在一旁静静地思索着,已而他开口问:“将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诡事上,当真是一国之君应当为之的事情吗?”
宋公栾没有发怒,负手看向漫天的星宿,问:“当今天下群雄四起,各路诸侯相互征伐,这是千百年来未有之大乱局,一场大战动辄成千上万的兵士枉死,百姓流离失所,亡国灭族的事屡见不鲜,你认为何以能救这个世道?儒家?兵家?还是法家?”已而,宋公栾看向墨翟,“你应该知道这都不行。”
“墨翟,纵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或许你真能求来救治这天下的药方呢?”听罢宋公栾的话,墨翟并未料到这苟居在商丘宫的宋国国君,竟还是一位拿捏人心的哲人。墨翟略一沉吟:“好吧,我便如君上所愿,入藏室,为您破解您所言之的天道。”
“不,这不是我所言之,这是历代商王乃至宋君保守的秘密,墨翟你当明白这重中之重。”宋公栾似有若无的威胁,在墨翟心中并不算什么,他的内心正经历狂风骤雨,摒弃了他曾以为将一生为业的儒学,亟待新的信仰支撑他在这乱世之中生存下去。
三
十年后。
“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故成景于上……”藏室内,墨翟在为宋公栾讲蝌蚪文,宋公栾的声音因老迈而发虚:“墨翟,你是有宋以来,在这藏室中待得最久的人,你能否告诉寡人,你是否窥探到了天机,隐藏在蝌蚪文中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墨翟将手中光可鉴人的“镜子”放下,恭恭敬敬地对宋公栾下拜:“君上,您还记得十年前您让我寻求这救世的药方吗?我想我找到了。”宋公栾直起身子,浑浊的双眼即刻变得清明,墨翟道:“天下若想大治,唯有践行‘兼爱非攻尚同尚贤’这八个字,方可有所改观。”
宋公栾直起的身子又软了下去,“寡人还以为你会有什么振聋发聩的言论,还是些陈词滥调。”墨子思忖了片刻,掀衣摆而下跪,道:“这是臣十年里研习蝌蚪文所撰写的关于城防工事的心得,若您能践行此法,可保宋国十年无虞。”墨子从长袖中捧出一卷竹简,宋公栾讶然问:“墨翟,你要作甚?”
墨翟再顿首:“祖先所言不虚,蝌蚪文确如君上所言。”宋公栾明白过来,“你也准备离开了?”宋公栾眯起老目,“二十年前,也有一位士子对我讲过相同的话。”他问:“墨翟,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怕,可我更想将我的思想传播下去,救世不能只救一国,君上请您相信,墨翟还会回来的。”
墨翟将头埋在地上,耳畔回荡着宋公栾来回逡巡的脚步声,墨翟明白即在窥探到蝌蚪文的秘密时,无论宋公栾做出何样的决定,他都唯有接受,这足以倾覆世界的算法若就这般放逐于世,那世界将会以何等疮痍的面目存在?墨翟不敢再想下去了。
此刻宋公栾的心里也不好受,墨翟确为百年来第一位能勘破诸多蝌蚪文的大才,杀之岂不可惜?若不杀他,任其在诸国间周游,未尝不是宋之大祸,一个弱国藏有惊世之力却无暇自保,那等待其的结局不言而喻。
宋公栾略一振袖,忐忑的等待结束了,这位国君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他长吁一声,问:“墨翟,若寡人今日放你离去,你能否给寡人一个承诺?”墨翟重重顿首:“我定当遵守。”宋公栾微微颔首,“其一,寡人要你不得向任何诸侯泄露蝌蚪文在宋国的秘密;其二,若宋有难,你务必要施以援手,不得作壁上观。”
当这位窥探天算秘密的智者离开商丘之时,唯有布衫草鞋加身,连司星子韦也不由得喟叹,墨翟是当世少有不为功名利禄的贤者。
是夜,老迈的宋公栾与司星子韦登临商丘宫最高的一处星台,只有七八颗星子缀在湛蓝如碧玺的天际,今日的星象格外寡淡,就连看了大半辈子天象的子韦也觉得没什么可给国君讲述的。就在这时,西方的天界忽然划过一道光亮,只一瞬便耀如白昼,司星子韦惊恐地瞪大因衰老而褶皱的老目,“是灾星,灾星现世,恐怕宋国要大祸临头了!”宋公栾抚摸着星台上的木栏,闭目沉思放任墨翟离开究竟孰对孰错?
墨翟告诉他蝌蚪文中曾言天体运行自有规律,并不为某一人或某一事改变。或许他真的打开了一个关着主兵之神蚩尤的盒子,那汹涌如波涛的战国时代,终究不可避免地拉开了序幕。
四
昨夜,郢都又下了一场大雨,使郢都通向铜绿山的路泥泞不堪,天公虽不作美,可丝毫未影响楚王章出巡铜绿山的好心情,前不久铜绿山那边传来消息,他迫切期待的神兵利刃即将完工。楚国自春秋建国始便破除礼乐桎梏,与周天子并行称王,似乎天生就对兵事尤为热衷,楚王章自然也不能例外。
此时他正亲自驱车前往铜绿山。
马蹄快速地踏过水洼,溅起的泥丸犹如落雨簌簌而下,木质的车轮在高速旋转中发出支格声,豆大的雨点犹如帘幕,仿佛为青山绿水披上一层朦胧的纱,这真不是一个适合出行的好日子,车轮陷在泥潭中无法移动,无奈楚王章只得在如注的暴雨中眺望,终于看到了高矗在山顶的楚国旗帜。
“王上,前面有人!”随行的侍从立刻拔剑上前,来人撑着一把竹伞,衣角处的长衫已被泥水染黄,待他从伞中露出真容时,楚王章旋即笑了出来,挥退侍从道:“事情办得如何了?”那人恭敬地回道:“王上,剑已出炉,请王上随臣前来。”
长衫士子领着楚王章走进一条林荫小路,周围茂林修竹,若不是有人带路恐怕就要迷失在山林中失温而死了,楚王章瞧着长衫士子矫健的身手,竟也在这狼狈的境遇下笑出声来,“寡人未曾想,先生竟也如此熟悉铜绿山的地形。”
长衫士子道:“古来铜矿皆是兵家必争之地,臣承蒙王上信任来此打造兵器,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他回过身,向楚王章施礼,“王上,前面便是铸剑池了。”进入其中,楚王章便觉面上扑来一阵热浪,叮叮当当的铸造声在空旷的室内回响,顽劣的金属在高温的淬炼下被匠人们铸造成型,打造成一柄柄锋利的利刃。
楚王章收回视线,道:“这些年你做得不错,楚国的铸剑之术将领先列国。”长衫士子问:“王上,是否需要更衣?”楚王章一挥衣袖,衣袖上的水珠在烈焰中发出嘶嘶的声响,“不必,你知道寡人现在最期待的是什么。”那人颔首,对身边人道:“将剑请出来吧。”
这是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剑身光可鉴人,且布满菱形的金色方格,楚王章用手指轻弹剑身,剑身立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颔了颔首,旋即一仰脸,身边的侍从会意,抽出腰间的剑与其争锋,两剑交锋后,只听得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响起,侍从手中的剑顷刻碎裂,楚王章手中之剑仍安稳如山。
“好剑,真是把好剑。”楚王章看向长衫士子,难掩心中的雀跃,“若使楚国军队皆配备这样的神兵利刃,那我大楚问鼎中原之期指日可待了!”身为铸造师,如今大功告成,长衫士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喜悦,为避免楚王章再给他出难题,他先开口道:“臣并没有打击王上霸业的意思,但要想为楚国的兵士都配备这样一把好剑,至少需要列国所有的人力物力的总和方能达到。”
长衫士子早已摸透了这位楚王的心思,就在楚王章发怒的时候,他适时地捧出一张图,“王上莫急着怪罪臣,虽然以臣之力不能为您的军队配置此等兵刃,但列国交战,最令人苦恼的无外乎攻城之战,彼时守军常常借用地形优势以逸待劳,致使我军死伤惨重,臣知道王上对此事颇为苦恼,故而臣献出一策可解此局。”
楚王章果真如那人所料,收敛住了怒气,他将手中之剑佩在腰上,缓缓展开画在帛上的图,楚王章的表情又怒转喜,再由喜转狂,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沉淀下来。已而,他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长衫士子向楚王章深施一礼,道:“王上,您忘了与臣的约定了吗?”楚王章兀自一笑,将图推至那人怀中:“没忘,只用不问。那么先生,是否能为寡人仔细讲解讲解这图中所绘制兵器的精妙之处?”
长衫士子请楚王章进入内室:“臣,荣幸之至。”
五
楚王章与长衫士子跪坐于内室,二人身侧便挂着四方见长的帛图,图中的所绘的器物,最下方有六个木轮构成,六个木轮又依托整块木板建造,在木板左侧嵌有一节梯子,原本笔直的梯子自中间成直角状弯折,在梯子的右后方旁则立有一枚硕大带齿的轮子,用来调节梯子的伸展长度。
长衫士子起身来至帛书旁,指着底部的车轮道:“当我军攻城时,将此物推至城下,扭动齿轮将折叠的梯子展开,士兵便可借势登上城墙,一鼓作气拿下城池。”楚王章捋着胡须:“此物可依云而立瞰敌之城,甚为精妙!”
“故而,臣为其取名云梯。”长衫士子想了想又在帛图的底部添了几笔,他道,“在此处用生牛皮加固,可有效阻挡士兵推云梯时城上射来的箭矢。”楚王章抚掌惊叹:“若此物可成,那么我楚军攻城略地,岂不如探囊取物一般?”楚王章问:“建造此物有难度吗?先生可不要让寡人空欢喜一场啊。”
长衫士子施礼:“臣怎敢戏弄王上,云梯所用之材主要为木料,而铜绿山植被丰富,又有楚国诸位能工巧匠的协助……”楚王章打断他的话:“可观先生之图,制造云梯的木材需得合抱之木,一般的斧头能否砍断?”那人一哂:“请王上随臣前来。”
两人来至一铸炉处,这位匠人正将烧滚的铁水浇铸在一个怪异的模具中,楚王章问:“这是何物?”那人道:“王上,这便是臣为打造云梯所造的神兵利刃了。”楚王章不解,那人将铸造好的物什执在手中,对着一块颇粗木材上下拉动,不消片刻木材一分为二,他看向楚王章:“如此,王上可放心了?”
六年后,鲁国泰山山巅。
“泰山岩岩,鲁邦所瞻,嵩高维岳……”墨子轻轻咏《诗》,他身后那位面色黎黑的男子始终不发一言,忧心忡忡地望着泰山脚下的城郭。
禽滑釐追随墨子已有三年之久了,这三年里他追随墨子的脚步,不敢有任何逾矩的行为。离开宋国的那段时日,墨子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他传道受业很快自成一派,制造农耕工具以助民,修筑城防工事以扶弱,更让禽滑釐惊奇的是,他的老师墨子竟然还会打造战车!
六年的时间不长,又足以颠覆人事,曾经的故人宋公栾久病离世,这位国君也听从了墨子的建议加固城防工事,时至今日宋地未爆发大规模的战事。
禽滑釐是墨子在周游中结识的知音,他曾追随子夏学礼,相同的认知与理想,使两人结伴同行。六年过去,曾经孤身一人的墨子,如今已有了数百位追随者。
禽滑釐是墨子的第一位弟子,亦是第一位知音,这些年来他听从墨子的召唤,若遇意见相左时,亦未敢有发问之言。齐鲁之地堪堪进入暮春时节,暖风吹得人微醺,嫩草也抽出了细芽,墨子与禽滑釐席地而坐,墨子就着猎来的野味向禽滑釐一举酒囊,道:“我知道这些年你有话一直想问我,若所问不触及我的底线,我都会告诉你。”
禽滑釐呷了一口酒,道:“老师,我听闻楚王章麾下有一奇人,名曰公输盘,和老师您一样尤擅工事,此人也总有光怪陆离的想法,据说他发明的锯子,能使木匠一日干尽十日的事。”墨子抿了抿嘴唇,神情逐渐凝重,禽滑釐继续道:“他还发明了一种攻城的器械叫作云梯……毕竟是殷商后裔,宋人的经商之道举世闻名,这般富庶又弱小的国家,于楚国而言无外乎一块肥肉……我想请教老师,宋国如何能在楚国云梯的攻势下守城?”
墨子矗立在泰山之巅,放任长风吹乱他的发髻,脚下阡陌城郭万家灯火,这是文明的魅力,也是他要守护的美好,放下酒杯他回身看向禽滑釐:“我们的酒喝不成了。”禽滑釐自然知道墨子的心性,他道:“弟子会率领三百墨家弟子星夜兼程赶赴宋国,帮助宋公杵臼守城。”
墨子颔首,将一卷竹简交给禽滑釐,“你刚刚问我如何在云梯的攻势下守住城池,这便是答案。我与宋景公有旧约,若宋国有难,我不得作壁上观。故人虽去,誓言犹在,宋景公在时曾按照我的部署加固城池,若再加上这些守城器械,就可保万无一失了。”
墨者皆贫,虽名满天下仍生活拮据。即便没有车马牛骡,他也要用双足走到楚国!他行走在流着月光的夜里,行走在蒸腾炽热暑气的白昼,行走在晦暗不明方向的黎明……终于在第十次太阳西落的余晖中,他遥遥看到了楚国郢都的城墙。
六
后来据墨子回忆,这是蝌蚪文现世以来最惊险的一次交锋。因为他明白,若他游说失败,等待宋地百姓的将是灭国之殇。
墨子没有即刻见到公输般,而是被他府上的家老带去梳洗了一番,待一切事毕,公输般这才姗姗来迟。墨子微微打量他,公输般也是一身短打扮,额上渗出的汗濡湿了鬓角,想来是刚从放置云梯的军营疾步赶回的吧。
公输般比墨子想象得略微苍老些,他向墨子施了一礼,墨子赶紧起身还礼,他伸手请墨子落座,道:“早就听闻墨家机关术精妙绝伦,不知先生星夜兼程赶至楚国,是有什么事情要指教我吗?”
墨子摇摇头:“我没有什么能指教先生的,我来楚国是为了一个承诺,若一切真如我所想,您应该能明白我此言何意。”公输般的眼神由暗变明,他按案倾身:“先生,莫不是宋公栾旧人?”墨子不应,吟诵着一段玄之又玄的话:“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故成景于上……”
公输般的眼神变得更亮了,他起身来至墨子身边,“你如何知得?”墨子抬头看他:“先生可听懂了?”公输般道:“这是小孔成像的原理。”他才后知后觉地道:“原来如此,这六年里我亦听说不少关于墨家的传闻,没想到竟会是如此,天意昭昭啊!”
墨子确定了他想要了解的事,他问:“然,你也是习过蝌蚪文之人,应当明白此事微妙之处,将蝌蚪文用于战事,一旦失控,你可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公输般不以为意,他盯着墨子看了许久,嘴角微哂:“所以这便是你传播兼爱非攻思想的理由?”他发笑道:“这天下本就是大争之世,没有武力的镇压,天下难道就不会起兵戈吗?一国崛起势必要压制其他诸国,这是大势所趋,你所崇尚的非攻,想让所有国家都放弃战争,可是这天下各国君主,哪一个不曾妄想一统天下?”
“哪怕违背心中的道义?哪怕尸横遍野也在所不惜?”墨子冷漠地盯着眼前发狂的士子,公输般茫然,问墨子怎会尸横遍野?“各国交战皆有章程,若一国战败投降认输即可,岂会出现这般骇人的景象?”墨子竟是气笑了:“公输般,你睁眼看看这个世道吧,现在不是春秋,没有所谓战争道义!战国争雄,那弱国便犹如落入狼群的羊,你还想让狼群吐出即将入口的食物不成?”
“你为楚王制造云梯,就没有想过会给宋地百姓带来什么祸患?宋国无罪却将被征讨,这便是你奉行的道义?”墨子接二连三的质问,致使公输般哑口无言,可他心里并不认为自己错了,“我数十年悉心精进技艺,如何成为原罪?你墨翟难道就没有为其他国家制造战车?”
墨子长叹一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公输般,在我们窥探到蝌蚪文中的秘密时,你就应该明白,没有谁能做到独善其身,我们若做不成圣贤,便会沦为天下的罪人。”公输般问:“那我们应该如何做?”墨子向公输般深施一礼:“请带我去见楚王吧。”
七
墨子见到楚王章,并没有急于劝谏,而是接连问了他三个问题。
拥有绫罗丝绸的人却对邻人的粗衣起歹心,想要将粗衣据为己有,是不是患有盗窃病?
拥有宝马香车的人却对邻人的弊车起歹心,想要将弊车据为己有,是不是患有盗窃病?
拥有珍馐美味的人却对邻人的粗茶淡饭起歹心,想要将其据为己有,是不是患有盗窃病?
楚王章不解墨子何意,自然回答是。
墨子向楚王章深施一礼,“外臣听闻王上您要攻打宋国,这样的行为与患有盗窃病的邻人,有何不同?”
楚王章没料到墨子竟有这般巧舌,不过若想用花言巧语迫使他改变主意,墨子还是太看得起自己了,虽然墨子冒犯了他,但这区区小事不足以动摇他的好心情,“虽说你此言有理,我楚国虽疆域辽阔,但纵观天下诸国,有哪路诸侯会嫌弃自己的领土过大呢?当然是应有尽有,尽归我有了!更何况公输先生已为我造好了云梯,岂有改弦更张的道理?”
墨子明白这天下诸侯虽满嘴仁义道德,但真正能迫使君主改变主意的方法唯有实力。墨子看向身边的公输般,他并不想与他走到对峙的地步,像公输般这般能窥探蝌蚪文的大才,即便是墨子亦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历来大才皆难改高傲的心性,若面临失败的折辱,怕会动其心性。
楚王章不耐烦地挥挥手:“若无他事,先生便离开楚国吧。”墨子躬身向楚王章道:“请王上准许外臣与公输先生就攻宋一役开展兵棋推演!”公输般震惊地看向墨子:“墨翟,你想做什么。”楚王章满脸揶揄之色,后来戏谑地笑出声来:“先生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吗?没有人能在云梯的攻势下挨过两招。”墨子不卑不亢地重复:“请王上准许外臣与公输先生就攻宋一役开展兵棋推演!”
“好,既如此,寡人便让你看看我楚国云梯的厉害之处。”楚王章也不想多费口舌,“来人,准备兵棋推演。”
已而,空旷的楚殿便摆上一方沙盘,在偌大的沙盘中一座孤城林立,城周围满了气势高亢的楚国士卒,那高耸如云的云梯在士卒呼号的号子声中缓缓而来,为这场战争的胜利加重了倾斜的砝码。
侍从适时地为三人奉上青蕈,这是兵棋推演时有效地辅助工具,旨在为交战双方能更好地身临其境。服下青蕈,楚王章居高临下地指向沙盘:“开战!”
八
墨子只感觉胸腔内仿佛有团火在烧,他抬眼想要去看面前的沙盘,哪里还有沙盘的存在?他仿佛凌空而起,没有实质地飘在空中,向下望去脚底竟都是黑压压的楚军士卒,公输般不合时宜地飘了过来,道:“先生不必惊慌,你我与楚王都进入这盘攻宋的兵棋推演中了,既如此,先生请吧。”公输般竭力一推,将墨子送入宋国城池之上,自己则飘至楚王章身侧,道:“王上,可以准备攻城了。”
楚王章略一颔首,隆隆的战鼓旋即响起,士卒呼号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列队站好的士卒们快速进入生牛皮覆盖的云梯内,推着云梯向宋国城墙进发,战车上的士卒枕戈待旦,烈马嘶鸣震蹄,急待城门攻破的那一瞬。
墨子矗立在城墙上,一切皆如他所布置的一般,城墙上每走一步便有两名穿甲胄拿盾牌以及手握长戟的士兵,另有三人为助,每五步则设有一名伍长,每十步安排一名什长,城墙东西南北四面,皆有大帅统领将一方,逐级履行各自的职责,再将战报汇聚至于墨子这里,便可做到城墙之上井井有条。城墙上方寸之地,站不开那么多人,墨子设有预备军队,在入城楼处等候,以待攻克云梯之器的到来。
城下的楚军以飞扑之势向城门袭来,墨子立刻启动放下两扇悬门的机关,城门内的宋国士兵立刻在悬门上涂抹湿泥土并放置横木。公输盘瞧着墨子的守势摇了摇头,原以为墨子会有何出奇之策,未曾想还是些兵家守城的老方法,他遥遥向墨子喊道:“不用一日,我军便挥师踏入宋境。”
楚军士兵在生牛皮的掩护下将数十辆云梯运至于宋城之下,宋军即刻弯弓搭箭射向云梯,奈何箭矢射不穿生牛皮,竟给楚军架设云梯预留了时间。此时,已有几辆云梯架设完成,楚军准备登城了。
墨子问:“石车上来了吗?”城南大帅回道:“已准备就绪。”墨子颔首,“开始吧。”墨子甫一下令,那些杵在城楼梯处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地从石车内搬运石头,送至城上士兵的手中,顷刻间宋城上落石滚滚犹如惊雷,城下顷刻哀号遍野,虽然附在云梯之上的生牛皮可抵御箭矢,却无法抵御大质量的落石,一时之间几辆云梯俱毁,爬上云梯高坠而死的士卒不计其数,楚军士气受挫。
楚王章站在战车直拍栏杆,公输般却镇定地挥手,第二方列的弓箭手向宋国城墙上射去,那些身着甲胄的士兵见此,立刻拿着盾牌,挡住身边执戟的同伴,趁宋军换防间隙,云梯上的楚军接连向上爬去,公输般笑道:“墨子,宋军所剩的石头不多了吧,我计算过要想再发起一波攻势,你还需要五百石的石头,这么短的时间,我就不信你还能做到!”
墨子颔首:“你所言不错。”公输般笑得更为得意,于他而言遇到墨子这般棋逢对手的知己,他的兴奋程度远高于楚军攻下宋地,墨子负着手向公输般处遥遥一望,问:“公输般,你看城下哀鸿遍野,不知你究竟做何感想?”末了,他叹了一声:“原本这里也有城郭,却因为楚王连年发动不义之战而荒废。”
公输般早就不做他计,他只想快些战胜墨子,“若是你担心城内百姓的命运,我可以建议王上保全宋地百姓的体面。”墨子笑出声来,不下畎亩只钻研学问的士子,都这般天真无邪吗?“城下立盟,何来尊严。”墨子背过身去,“罢了,当真无话可讲。”公输般讨厌墨子忽视他的行为,下令道:“进攻!”
墨子的眼神忽的凌厉,他道:“将沾满灯油的机关鸟运上来吧。”诚如公输般所料,即便墨子拥有能载重三十石的车子,却也不能在这般短的时间内集齐五百石的石料,那么只剩下火攻一策了。
墨子摸了摸曾伴他多年,为他传递消息的机关鸟,长叹一声后亲自点燃它,道:“去吧。”顷刻间,几十只浴火而出的木鸟冲下城墙,精准地飞落至云梯的生牛皮上,由于云梯结构多为木质,加之易燃的生牛皮,大火很快变成燎原之势,那些隐匿在云梯之中的楚国士兵甚至来不起逃离便被踩踏至死,战争局势立即倒转,墨子矗立在孤城之上,城下已沦为了火海炼狱,闻着似香似臭的焦味,墨子忍不住作呕起来。
九
情绪逐渐平复,墨子从惨绝人寰的战场中慢慢抽离,已经回到了楚国大殿之上。楚王章仍在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良久他倾倒在王座上,发问:“我军败了?”
此役对公输般的敲打不逊于楚王章,他难以置信的脸上爬满了不甘,已而看向沙盘里的宋城,阴鸷地道:“我知道了能用来抵御你的方法,可我不说。”墨子道:“我知道你的方法,但我也不想说。”
楚王章不淡定了,“两位先生是拿寡人寻开心不成?”墨子向楚王章施礼:“外臣不敢,公输先生此言之意,无外乎是想杀掉我,我死了这世间便没有人能阻碍他攻城了。”公输般不敢去看墨子的眼睛,“可惜公输先生却错了。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我虽身死,难道我的弟子就不能继承我的志向?外臣的学生禽滑釐率领三百墨家弟子,他们深谙守城之精髓,如今他们已经拿着守城器械,在宋国城墙上等待楚国军队的到来了。”
无奈之际,楚王章只得下令放弃攻打宋国的计划。墨子临行前,楚王章派公输般前来送行,其用意颇为明显,可墨子志在山野,谁又能迫使他改变志向呢?
公输般送墨子出城,他问:“接下来,先生有什么打算吗?”墨子望了望初升的太阳,“学说虽然无国界之分,可士子却有自己的母国,我要回宋国了。”公输般问:“继续研究蝌蚪文吗?”墨子未置可否:“蝌蚪文的精妙,我尚未能领略一二,这是时看时新的学问,是永远研究不完的事。”
末了,墨子拉住公输般的手,“这是一个智者都不能善终的时代,越靠近权力中心,越容易被其反噬,要记得为自己做些考虑了。”墨子背上行囊,朝公输般行礼,“时辰不早了,我该上路了。”公输般朝着墨子离去的背影深施一礼,目送这位倾盖如故的挚友逐渐远去。
又两年,宋国商丘宫中。
墨子领了宋公杵臼的旨意官拜宋国大夫,实则是为入藏室继续研习蝌蚪文。墨子时常想起与公输般的那一场兵棋推演,他记得公输般曾有一问:“若敌来袭,只知墨守成规,当真不是纵敌来犯?”只有这一次,他被公输般说服了。
后来,他将墨家学说中非攻的含义,修正为反对不义的侵略战争。
此后经年,他多下畎亩,周游诸国传播墨学,直至他老迈寸步难行,才回到商丘宫的藏室继续研习蝌蚪文。墨家虽弟子众多,可真正能理解他的人少之又少,这也是智者注定孤独的时代。
在昏暗的藏室里,墨子在油灯下对着几摞竹简删了又添,禽滑釐倾身去看,这是老师所编写的《墨经》。发须皆白的墨子彷徨不安,手中的毛笔拿起又放下,他呜咽地对禽滑釐道:“你应当知道这些文字的力量,可是我又怕……我不知道该不该将它们流传下去……可它们又是我多年的心血,我舍不得,舍不得……”
禽滑釐拍着墨子的后背,“老师,留下来吧。”墨子又搁下了笔,“我知道墨门弟子对墨家的学说有诸多分歧,若我死后,这些弟子利用蝌蚪文行不义之事,我岂不成了罪人!”禽滑釐安慰墨子:“墨家学说的第一要义便是要求门下弟子兼爱非攻,他们断不会如此。”
墨子收回伏在禽滑釐臂上干枯的手,道:“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待禽滑釐离开,他干枯布满褶皱的手慢慢抚上光可鉴人的“镜面”。
已而,墨子做了一个决定,他不知按了什么,“镜面”亮了起来,他收敛了情绪,缓缓地道:“不知道当你听到这段话时,将是今夕
何夕,我会将我所知道的秘密告诉你。”那是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灾难。
很久很久之前,人们倾尽全力掠夺上天赐予的能量,文明不断繁衍,古老的中原大地逐渐孕育出五个拥有高端科技的文明:颛顼,神农,女娲,高辛与共工。然,日月精华亦有取之用竭之时,能量在弹指间释放,促进了文明的进步,却也打破了天地的和谐。
冰川消融,六月飞雪,四时节气已乱,稼穑失序,以至黍离不熟,饿殍遍野,而来自自然的警醒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反而加速了各国对于自然之力的掠夺……发展到后来,五个国家相继爆发了战争。
这场战争,就是蝌蚪文中记载的那场主神之战……十日竟出,耀耀然如长昼,万物尽毁……或许战争的惨烈程度,远要比文字记述的要可怕的多。
墨子长叹一声,“十日竟出之后,死伤无数,草木尽毁,幸存下来的生物也变得怪异,就如同《山海经》记述的那般。”
蝌蚪文便是上古文明遗留下来的文字,而记载古文字的载体,便是这个会发光的“镜面”。
“这东西拥有上天赐予的超强算力,又能存储诸多竹简都放不下的载体,小巧又能托置掌心,姑且称它为掌机吧。”
“这是不详的力量,亦是强大的力量,后来的人啊,当你要打开关着蝌蚪文的掌机时,定要三思而后行……”
“……那便这样吧。”“镜面”逐渐暗淡下去,垂垂老矣的墨子在即将到来的黎明中,缓缓阖上了眼睛。这位伟大而充满智慧的先人,毕生只留下一本未完成的《墨经》留待后人一一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