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条 张雅兰
今年1月,我们见到刘雯雯时,距离除夕只有2天。她刚刚结束了连续20多天的全国巡演回到家里。
这是一个几乎没有生活气息的家。宽敞,但东西不多。琴房里,整齐地码着一排一排大小不一的唢呐。那是她在家时停留最久的地方。
每天一睁眼,她就要练唢呐,在家吹会很扰民,刘雯雯就打开衣柜对着里面吹,让衣服吸音。剩下的一点时间,她偶尔去健身,或者就在家里和小狗静静待着。
刘雯雯出生于一个唢呐世家。母亲刘红梅的家族,从明末清初开始传袭唢呐,已经传了12代。父亲刘宝斌,是小铜唢呐的第七代传人。传到刘雯雯,已经是家族第13代。她的堂兄弟姐妹们,早就选择了看起来更有前途的专业,建筑、医学……而她却承袭了家族的唢呐。
2020年,她成了中国第一位唢呐博士。
唢呐博士的学位几十年来无人问津,是因为它的超高难度。成为博士要求专业精尖,还要有一定社会影响力。
此外,考试要求吹满60分钟,而且包含各种曲类。一般,一首五六分钟的曲子,就已经能让吹奏者憋得面红耳赤了。为了完成这高难度考试,刘雯雯当时每天练习12到13个小时,甚至吹出了腹肌。
在成为博士之前,她就登上过国际的舞台。
她是第一个登上悉尼歌剧院舞台的唢呐演奏者,而当时她还是个学生。在这场2017年的澳洲新年音乐会上,中外记者的闪光灯都对准了她。“我整个人都是懵的,那时候才突然感觉到,原来世界是这样的,这么大。”
她演奏了唢呐经典名曲《百鸟朝凤》,这首曲子包含了所有最高难度的技巧。她第一次在这首曲子的基础上,运用了祖传的唢呐咔戏,乐器模拟人声、动物鸣叫,还加入了公鸡和母鸡鸣叫声。
在场所有人屏住呼吸,被“百鸟来朝”震撼。后来,演出视频在国内外网站上疯传。“大家都说我们去炸国外场子了,还挺有意思的。”
演出结束后,很多外国乐团的演奏者跑来跟刘雯雯打招呼,他们都很好奇,这样一件没有按键,身材小巧的乐器,是如何演奏出那么丰富生动的声音的。那场音乐会后,刘雯雯开始频繁登上国内外舞台进行唢呐独奏,也和一流的乐团、指挥家合作。
刘雯雯慢慢意识到,唢呐,早已不是一件简单的中国传统乐器了。
“以前有个有意思的说法,吹唢呐的人每天得吃12顿饭。”吹唢呐不仅是项技术活,更是个体力活。
唢呐体格小,只有8个音孔,音域比较窄,灵活掌握音调就十分困难。关键是,对肺活量要求极高。一般来讲,女生要比男生耗更多力气。
每次练完唢呐,刘雯雯的衣服都会被汗浸透。在教室里,学生们更是吹半个小时,脱一件衣服。刘雯雯讨厌跑步,“因为吹唢呐就是在做有氧运动,我常常吹得肚子酸痛”。
周围朋友和父母都不理解,已经抵达这样的高度,为什么还要那么拼命练习?有必要吗?
“他们可能不太了解,唢呐需要蓄力。”比起其他管乐,唢呐更加特殊,只要松懈一天,就可能吹不出来。
因为唢呐考验人的肺活量,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前,唢呐一直以团队演奏为主,比如会用笙来配合唢呐,让吹唢呐的人有个喘息时间。
等任同祥创作出《鸟嘤》后,唢呐开始成为个人独奏的乐器。《鸟嘤》,也就是如今大家耳熟能详的《百鸟朝凤》。
“我也没有特殊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和唢呐融为一体,下苦功,不停地吹,不停地听音,修改。”刘雯雯说。
虽出生在唢呐世家,但刘雯雯一路学习也并不容易。
改革开放后,唢呐经历过衰落,演奏唢呐的人越来越少。90年代,西洋乐器传入中国,大家更觉得唢呐吵闹落伍。当时刘雯雯的母亲为了谋生,甚至也转行学过大鼓。
明知道唢呐在走下坡路,但刘雯雯的父母不信邪,他们相信刘雯雯可以去更专业的院校,跟着更专业的老师学习,以后有机会站上更高的舞台进行独奏。
在刘雯雯的记忆里,小时候家里总充斥着唢呐的声音。她只觉得那声音太响太锐,“就像关公耍大刀一样”。在民间,唢呐一直有“传男不传女”的传统,所以除了妈妈刘红梅,刘雯雯从没见过哪位女士吹唢呐。“当时蛮反感,觉得这就不是女孩能干的事儿。”
于是,刘雯雯跟他们斗智斗勇,只要放学父母不在家,她就不吹。但父母是内行,一摸哨片不是湿的,刘雯雯就会挨打。
为了不惹邻居的嫌,刘红梅每天四点半把刘雯雯叫起来,去附近公园练习。“从四五岁到高中,一天四季,几乎天天如此。冬天,手指被冻僵。夏天,有数不清的蚊虫围着我。”
刘雯雯从小乖顺,但到了青春期也会叛逆。她偷偷买二手手机,跑出去和朋友逛街。被逼急了,也和母亲争执。但每次不管怎么闹,怎么发脾气,父母的态度很一致,“等你冷静下来就接着练”。
慢慢地,刘雯雯习惯了:在她的生命里,吹好唢呐是头等事。小时候不理解父母对唢呐的执念和追求,现在再回忆起,刘雯雯也不为那个“逝去的童年”遗憾。她很感激:“是他们帮着我,我们一起坚持了下来。”
高考前,刘雯雯学了十几年的舞蹈也停了,为唢呐让了路。“别人总以为音乐学院的人多才多艺,但其实我只会吹唢呐。”她边笑边调侃自己。
但舞蹈的底子,也为刘雯雯后来上台打了基础,表演、走台步、跟指挥互动,她都知道怎么做会好看。“上了台,演奏者要时刻注意风度和仪态。”
2008年,刘雯雯终于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成了当代唢呐大师刘英的学生。刘英传承了南北唢呐流派的一手“口技绝活”,也被称为“中国现代唢呐第一人”。
“我已经带着唢呐站上国际舞台,和最好的指挥家、乐团合作。这是对唢呐发展最大的肯定。世界音乐文化中一定要有中国音乐,不然是不完整的。”如今,再谈起童年学习唢呐的经历,刘雯雯很轻松,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如何打破大家对唢呐一贯的印象?刘雯雯下了很多功夫。
每次登台,刘雯雯都会穿西式礼服。一开始有很多观众不认可,但刘雯雯跟母亲说,自己就要穿最华美的礼服站在舞台上。她要让大家知道,唢呐是华丽的、优雅的、有很多可能性的乐器。
刘雯雯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探索唢呐创新。她从小听周杰伦、林俊杰,迷恋过摇滚乐。所以好奇,如果用唢呐表现其他音乐形式,是怎样的效果?
有一次,刘雯雯在网上看到一个韩国人用唢呐吹出了地道的蓝调风曲子,她觉得特别,也非常喜欢。后来拿到这首曲子的版权后,刘雯雯联系了上海的乐团,跟爵士钢琴、爵士鼓融合在了一起,观众都觉得很新鲜。
但唢呐创新也不容易。她已经跟唢呐相伴27年,太了解这件乐器,如果自己作曲,恐怕很难跳出框架。
刘雯雯开始委约很多作曲家为唢呐作曲。她说完自己的诉求,就让他们无限创作,然后大家再一起讨论。
不过,唢呐被调侃是“流氓乐器”,它和交响乐团融合很难。“交响乐的声音圆融平衡,唢呐又很强烈。”创新,意味着要发挥它的特点,同时克制它一部分特色。
慢慢地,刘雯雯琢磨出了自己的办法:她会把手里的唢呐当成另一件乐器:可能是小号,萨克斯,吹到弱的部分,就想象成钢琴或者小提琴。而她自己,就像演员一样扮演不同的乐手。
今年2月,她的博士毕业音乐会里,刘雯雯和上海爱乐乐团一起,演奏了一首创新的曲子——《一枝花》。
它原本讲的是传统社会的故事,现在改编成敦煌的主题,作曲家沈叶还专门去新疆采风,在千佛洞壁画里,看了1600年前的飞天吹奏唢呐图。
“大家就是一起‘玩’音乐的,是开心,乐意的,那不是一件苦大仇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