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土金
我和春媄姐一样属马,她大我一轮,今年93岁。在旧宅没拆迁前的几十年,我们是紧邻的隔壁家。今年1月上旬她发烧了,女儿小琼送她去省立医院发热门诊,一查“阳”了,感染上了新冠病毒。因高龄,又有多种基础病,做过CT后,立即被安排住院治疗。
一周后,我从她弟弟的微信上得知,她退烧了,神智清楚,身体好了很多,但还有点咳,过几天可以出院。我松了口气,心中不禁再一次佩服这位老姐姐的意志。
正是她,从一个不识一字的乡下妹,在新中国阳光的照耀下,刻苦努力,一步步改变了自己命运。
春媄姐老家在福州金鸡山东边的竹屿村,和邓拓是同村老乡。小时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经常挑粪去竹屿乡下。
那时新中国刚成立,政府号召扫盲,她报名参加,白天去乡下种田,晚上到塔头小学夜校读书。扫盲班很松散,可来可不来,作业可写可不写,能坚持下来的很少。但她学习非常努力刻苦,进步很快。
老师见她这么爱读书,就建议她好好学,争取去考“初级师范班”。经过两年多的认真准备,这位扫盲班的乡下女子,居然真的考上了福州师范初级班!老父亲见她如此励志,只好让她以读书为主,田园的农活为辅了。
春媄姐初师结业时,本来可以去工作,当一名小学老师,却得知学校要保送她上福州师范学校读中专的好消息。
在中专班里,她的年纪比老师还大,背着书包,天天和我走在一起。我那时上初中了,又矮又廋,我们一大一小一路上有说有笑。
她天天都有关于语文和数学的问题和我边走边讨论。我们每天从东门走到旗汛口就分开,我去三牧坊,她去鳌峰坊。
中专二年级时,她曾得了场严重的关节炎,脚经常痛得无法走路,上不了学。在这困难的时刻,家人鼓励她,老师同学们也帮助她,大家轮流帮助她补课。
1958年,春媄姐中专毕业了。这时已经是28岁的她,兴高采烈地走上了工作岗位。
东门外的人,都夸奖春媄姐家的好继母。亲生母亲在她十几岁时就去世了。那时她家四个兄弟姐妹,父亲在郊区开间小店照顾不过来,又给孩子们找了个继母。从扫盲班拼杀出来的春媄姐,求学之路很幸运地得到继母的大力支持。
我们邻居和她家兄弟一样,都亲切地称呼其父母:“依伯、依姆”。做邻居那么多年,从没听到她家吵闹过。在继母辛辛苦苦操持下,一家人的生活简朴而平和。
春媄姐的大哥新中国成立前夕毕业于福建省立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福州机电学校前身),后去了台北电厂打工,当上了电厂厂长;大弟福州机电学校毕业后,保送到浙江大学电机系深造;二弟北京化工学院毕业,留在苏州发展。
春媄姐通过努力,也成了一个“文化人”。
大约1948年,有一次她家很热闹,来了不少客人。听大人说,春媄姐当天订婚。我爱看热闹,那天竟跑到她家去,想看订婚是怎么回事。只见她靠在灶台边,低着头轻声地和客人们说话。
长大后我才知道,未婚夫是她大哥的同学黄君,家在金鸡山脚下的菜园口。当时福州的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她大哥和黄君相约一起去台北打工。临走前,父母作主订下这门亲事。
后来海峡两岸隔绝,一直到上世纪60年代,我父亲收到一封香港来信。信上写:“黄君先生现在台北做事,业已成家,请转告你的邻居女儿春媄,不要再等了……”后来春媄姐在父母的张罗下成了家。
多年以后,两岸三通,恢复往来。春媄姐70多岁时,有一次我去看她,问她黄君有回来看父母吗?她平静地说,黄君和台北的妻子一起回来了,回来时间很短,她没见上。还说,大家各有各的幸福家庭,都儿孙满堂了,往事就让它过去吧。
不过,作为邻居的我总感到有些遗憾——既然回来了,两人见个面多好呀!
春媄姐的夫君刘哥,也是邻家的一位壮实憨厚的青年。他的老家在福州北郊的大山里,从小寄在亲戚家读书,1948年回乡参加革命。
刘哥参军复员后,在航管局当部门领导。后与春媄姐喜结连理,一对爱读书的农家子女终成眷属。
都是耄耋之年的二位弟弟,非常敬重春媄姐。2019年他们举家从杭州、苏州回到福州,为姐姐做九十大寿,我有幸被邀请参加。
近日看了此文初稿,二位弟弟认真作了补充。
来自西子湖畔的大弟说:当时东门塔头路有几个地下党,我们家斜对面后进有姓魏的兄弟俩,还有晋安桥西头靠河边的一家裁缝店名叫银生的小师傅,当时可能都是地下党成员。他们年龄和姐姐差不多,夏天晚上经常在我们家门口低声谈论解放区和共产党的情况,我坐在房屋里面也听得懂,这对姐姐求进步、要读书的推动力很大。
“我们那时还小,挑粪的事都是她做,从东门挑到竹屿。当时家里在竹屿有二三亩田,冬天种麦,我参加过放骨粉、草木灰之类。”
二弟补充道:“姐姐经常与地下党联系,我也知道。”
春媄姐的晚年可谓“温馨又从容”。她常说,人生如梦,她的读书梦在新中国得以实现,这是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