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良
岳父病重,已到弥留之际。 我闻讯奔赴岳父所在的那个小山村。 一路上我止不住唏嘘感叹,岳父那些碎片一样的故事在我的脑海里聚集、拼凑。
岳父高文卜,1928 年出生在辽南东部的一个小山村。 他家里兄弟多,他排行老二。 17 岁那年,国民党到村里抓壮丁,他顶替村里一大户人家的儿子当了兵。 刚到战场他就被俘虏了,通过教育,他加入东北民主联军,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当过俘虏这事他自然不能跟我说,是老婆偷着告诉我的。 岳父只说参军后, 被编入40 军, 军长韩先楚作战勇敢,在十万大山剿匪战斗中,岳父和战友们经历了生生死死。 讲到动情处,他眼里噙着泪花。
1956 年,国家搞建设,不知道什么原因,岳父突然回到家乡种田。 没到两年, 他就成了当地有名的果树技术员。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他引进果树新品种,带领村民种植草莓,又带领大家种植蔬菜,硬把小山村变成了果蔬专业村。 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买了房,接他去养老,他不去,说自己离不开村子。
岳父和岳母拌嘴是家常便饭。 岳母总是唠叨,你老丈人在战场上被大炮把脑袋震坏了。 岳父好像是为了配合她,闲时,就在屋子里发呆,两眼直勾勾盯着一个地方,嘴里还喃喃自语,有时候还掉几滴眼泪。
最不能让人理解的是, 那年过年,他领着大伙卖菜,他被车撞飞了,进了医院。 不到三天他就跑回家,没跟对方要一分钱,医药费全是自己花的,连政府报销那部分也不要。 我们拗不过他,也就不再坚持, 但是担心他的身体,轮番劝他去医院再好好查查,别留下啥后遗症。 可他就是不去。 他像不记得被撞受伤这事了,和我聊起了解放东北那段历史。 他说,当年参加过辽沈战役,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受点儿伤躺几天就又去上战场。 他的话飘忽不定,又说,在十万大山剿匪战斗中,我好几个战友躺在那里,永远回不来了。 在解放海南岛战役中,我最好的战友,我们的排长,带领我们缴获一艘军舰。 那些国民党兵都举手投降了, 排长却被暗处的枪打倒,他是在我怀里牺牲的。这时,他嘴唇嚅动,眼泪慢慢落下来。 他拍了拍我的手说,别担心,我没有事,躺两天就好了。 我说,在医院躺着呗,我给你出钱,再说你还有医保。 他皱起眉头, 又咧嘴笑了,轻轻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其实刚回到农村时,岳父啥农活也不会干,他天天捧着书本啃,硬是把眼睛累成高度近视,从此便有个“高眼镜”的外号,不过,果树技术他也学成了。 岳父果树侍弄得好, 村里的孩子们放学后,有的会上山去偷苹果吃。 岳父看得紧,孩子们都怕他,便给他起了这个外号。
岳母后来又给他起了个 “高总理”的外号。 说他挨家果园子串,像个仙儿似的指指点点,比国务院总理都忙。
岳父和岳母之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是为了看电视。 我和妻子到岳父家,正赶上电视里播放阅兵式。 岳母准备了很多农家菜。 岳父一改给岳母打下手的惯例,和我们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阅兵式。 岳母喊了他几次,他都没动窝,气得岳母拔掉电源。 电视黑屏了,岳父的脸气得也黑了,嘴里大吼一声,滚蛋! 我赶紧插上了电源。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岳父发火。
终于赶到了岳父家。 我推开门,看到舅哥抱着岳父的头, 岳父脸色苍白,眼睛微睁,嘴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话一句也说不出。 孩子们围着岳父掉眼泪,有的哭出声来。 我说,大家别哭,别出声,听听咱爸想说什么……
岳父仍大口地喘气, 手指尖微动,眼睛死死盯着老堂柜底下的旧木箱,终究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们把他葬在村子南山脚下,果园旁边,那是他侍弄了30 年的果园。
整理岳父的遗物时,我特别想看一看他临终时指的那个旧木箱。 舅哥小心翼翼地把旧木箱放到桌子上。
一家人都屏住呼吸, 盯着旧木箱。舅哥打开盖子, 里面放着一个油布包裹。 拿出来,打开,里面是一套崭新的藏青色军装,衣服前胸处挂着八枚战役纪念章,其中有一枚是解放海南岛战役的军功章。 在衣服的正中间放着中尉证书,还有一封发黄的安置通知单,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高文卜。
关于他突然回乡务农的各种猜测一下子有了答案。 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