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蝶
纳比派是存在于1889 年至1899 年间,活跃于法国的小型艺术团体,虽然只短暂地存在了十年,但是其在美术史上的作用是不容小觑的。“Nabi”是希伯来语,中文意译为“先知”或“预言者”,所以纳比派也被称为“先知派”。“先知”在西方传统宗教领域往往是指那些受到了来自神的启示,然后再受神的指派向民众传达神的旨意的人,他们通常被认为可以预见未来。可以看出,纳比派以这个词命名,是将他们自身看作传播“先见”的人。也正如他们对团体的命名,纳比派虽然只短暂地存在了十年,却是一个揭示了未来艺术发展趋势的先知画派。
艺术发展到18 世纪下半叶时,法国的艺术开始以学院艺术为主导,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新古典主义运动。以正统教育著称的巴黎美术学院因其重技术训练的特色成为当时喜爱绘画的青年人向往的学校。巴黎美术学院自然对绘画的基本功与技法有极大的推进作用。但渐渐地,这种守旧自赏、不思变革的固定教育方式开始对极具创新精神的青年艺术家起到了抑制作用。这种方式固定的绘画活动阻止任何尝试性的艺术实验,直至19 世纪晚期,法国的美术教育仍然是所谓“正确的”“官方的”艺术发源地。
创立于1860 年的朱利安画院,是法国第一所非正规美术学校,其办学宗旨是为学生进入高等美术学院提前做准备,所以这里的教学氛围相对轻松自由,远离当时规范类的学院的教条。一些优秀的画家如为现代人所熟知的20 世纪的艺术大师马蒂斯、杜尚等也有短暂的朱利安画院学习史,虽然他们只在这里待了很短的时间,但这里却培养或强化了他们骨子里的反叛精神。1888 年,三位青年因为叛逆枯燥的训练从巴黎美术学院转学来到朱利安画院,他们就是爱德华·维亚尔、卢塞尔和皮奥,并与正在朱利安画院学习的皮耶·勃纳尔等人成为好友。不久后,瓦洛东、威尔卡特、马约尔等人也来到这里,至此,一群富有才华和反叛精神的青年积聚在当时在朱利安画院担任公积金司库职务的塞律西埃周围,迫切地想要找到真正的、不受约束的艺术道路,于是组成了一个讨论哲学和艺术的小组。
19 世纪末,新古典主义和学院派已经逐渐淡出历史的舞台,印象主义也在与新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进行未来艺术趋势的争夺。对于热爱艺术的朱利安讨论小组来说,尽管这帮青年人已经学会怎样表现自然,怎样用笔用色,甚至已经领悟了当时作为反叛代表的印象主义的精神,熟练于表现阳光的闪烁与空气的流动,但他们认为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的艺术。印象派的突破不可谓不惊天动地,但这种突破打破的主要是学院派的一些绘画规则,而核心还是对客观事物的描绘。于是,这群朱利安青年人把他们的目光转向了当时受到非议和冷落的塞尚、修拉、凡·高和高更等人。
彼时,作为后印象代表人物之一的保罗·高更,正在法国的一个古老村庄阿望桥进行创作。这期间,高更的象征主义思想已经逐渐成熟并散播开来,他在象征主义美术思潮中的领袖地位,使他马上成为象征主义者之外的巴黎朱利安画院年轻艺术家如塞律西埃、德尼等人的偶像。1888 年9 月底,塞律西埃听闻高更在阿望桥写生,便来到了阿望桥,通过朋友的介绍结识了高更后,便跟随高更写生以便随时观摩学习、聆听教诲。在一次关于树林的写生中,塞律西埃通过高更指点的带有象征主义的用色奥秘,在一个小小的雪茄烟盒上画了一幅风景画《爱之林的风景》。整个画面以纯色和排列笔法创作,令他激动不已,称此画是他的“护符”,此后,这幅画也通常被称为《护符》(如图1)。
图1 Paul Serusier 《The Talisman》 27cm×22cm 1888年Musée d'Orsay
当塞律西埃回到巴黎后,他激动地向小组成员们讲述这件事并展示他的雪茄盒作品《护符》,所有人都兴奋不已,他们认为自己最先找到了艺术的真谛,开始将高更奉为“先知”,并把他的艺术追求和象征主义观点视为“先见”。1889 年初,阿望桥画派的首次展览上展出了高更的作品《黄色基督》,高更的成功使这群青年人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更坚定了他们的“先知”信念。他们认为自身领悟了先知的思想,就应该有义务发扬这种艺术精神,于是,“纳比派”诞生了。
纳比派除了画家,还有重要的理论家摩里斯·德尼,他提出两种变形的理论,一种是客观的变形,一种是主观的变形。而将这些理论主张运用到画面上并取得最大成就的两位画家就是皮耶·勃纳尔和爱德华·维亚尔。
勃纳尔是纳比派的代表画家,他早期的作品中有浓郁的东方文化,漫画式的人物、简练概括的线条以及二维平面式的透视,都是东方艺术的显著特色,也是他在纳比派时期的主要艺术风格。在东方艺术中,勃纳尔尤其欣赏日本的一种传统绘画——浮世绘,浮世绘除了平面二维、流畅线条等特点,还有其独特的色彩艳丽性、平涂的绘画技法以及对日常生活主题的表现。勃纳尔的绘画既吸收了日本浮世绘的平面装饰风格和手法,又融入了他独特的观察力和表现力,一方面似印象派的笔触细碎,另一方面又有对比强烈的色彩,可以看到不同于印象派的整体性和装饰风格。
勃纳尔在对绘画空间的表现上尤为突出,他不仅是简单地对自然对象进行描绘,还通过对画面构图、光影色彩等绘画元素的探索,对描绘对象进行个人主观处理,融入浮世绘式的二维空间,最终在画面上形成一种别样的、层次分明又无显著透视关系的绘画空间。
如图2,在这幅《槌球游戏》中,画面不受透视和无限地平线的限制,由一块块扁平的平面扎实地聚合在一起,描绘了人们在黄昏时分的草地上玩槌球游戏的场景。画面光线较暗,人们的身影融入树林的阴影中。而人物在画面中的前后位置并不清晰,需细细打量才能看出来。图中人物的刻画基本使用平涂,外轮廓线明晰而简练,衣服的转折没有明暗的变化,以达到对形象立体的削弱。而深色衣服上的格子纹路更是强调了画面空间的平面化。画面中,最左侧蹲下来的男子目光在穿浅色衣服的即将出球的女子身上,画面中间穿深色花纹衣服的女子也注视着出球女子的球棍,而旁边还有焦急等待出球好扑出去追赶的小狗。在勃纳尔的处理下,他们的前后站位关系模棱两可,画面最前方的花丛遮挡了这一重要信息,但是观众会被画面中人物专注的神情吸引,这体现了勃纳尔对画面平面空间的掌控。相对于槌球游戏的静止姿态,在画面的另一边有五个小女孩在嬉戏玩耍,这一组人物的安排将远处的地平线阻隔起来,使整个画面维持在一个平面,不受地平线的破坏,成对空间纵深的减弱。
图2 Pierre Bonnard 《Dusk,or A Round of Croquet》162.5cm×130cm 1892年 Musée d'Orsay
印象派大师虽然总是用细碎的笔触和对光色的控制描绘一幅幅温馨快乐的画面,但画面中的近景、中景、远景往往十分和谐,画面透视更符合视觉印象。勃纳尔在印象主义绘画的基础上,将纳比派的艺术主张和样式融入进去,创造出一种印象且带有强烈装饰意味的绘画风格。一幅画在成为具象画面之前,首先是平面的色块,这正是勃纳尔遵循的绘画宗旨。一幅作品首先应具备装饰性,才具备挂在墙上的资格,所以他依据美学、构图原则和装饰趣味对绘画对象进行客观变形,形成了勃纳尔式的绘画空间特色。
爱德华·维亚尔同样是纳比派代表画家,不同于勃纳尔宽泛的绘画题材,维亚尔喜爱描绘处在家庭环境中的女性,描绘她们缝补、做饭、休憩的状态,描绘安静、平凡的生活光景,也被称为亲和派画家。说到描绘平凡生活中的静谧与美好,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位荷兰画家维米尔,两人的绘画题材极其相似,却因时代、流派、技法的差异呈现出不同特色的画面,对比之下,更能看出纳比派代表维亚尔在绘画空间营造方面的特征。
如图3,在这幅《缝纫的维亚尔夫人》中,维亚尔先使用大区域的色块平涂,但笔法干枯随意,使画面肌理自带底纹效果,然后应用装饰性的色块组合代替传统写实的表现,按照画面人物和景致的轮廓大小来限定色彩的面积及形状,让人物和背景所处的位置仅仅是某个色块所覆盖的一个平面,在维亚尔灵活的笔触下,由各种黄色、咖色和橘灰色组成的不规则几何图案形成了,恰似精美的彩色壁毯。最后,维亚尔在不同的色块上附加小型的、重复的花纹图案,类似于后印象主义的点彩派效果。
图3 Edouard Vuillard 《Madame Vuillard Sewing》33.7cm×35.8cm 1920年 National Museum of Western Art
图4 这幅维米尔的《倒牛奶的女佣》,是17 世纪以女性室内场景为题材的经典作品,与图3 同样描绘了妇女在室内劳动的场景,但绘画空间的感受截然不同。维米尔是光影大师,他通过反复描绘从窗子射进屋子里的光线强度和分布,营造画面的空间感。画面中的窗户和桌子严谨地按照中心透视法来描绘,还仔细表现了不同质感的物体在光线照射下的反映,人物的刻画体积感十足。他运用高度的技巧但又丝毫不露雕琢痕迹,对色彩的把握和光线的处理尤为出众,画面具有纵深感和空气感。维亚尔的画面整体没有重色,没有细节刻画,主要是从美和装饰的观念出发,主观上重新安排景物,使作品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和装饰性,这也正是纳比派的显著特色。
图4 Johannes Vermeer 《The Milkmaid》 45.5cm×41cm 1658年Rijksmuseum,Amsterdam
纳比派在艺术发展史上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它作为过渡时期的艺术流派,不但打破了艺术规则,发展了新的艺术道路,对20 世纪的现代艺术发展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首先,纳比派对艺术理论的研究为高更的象征主义起到了很好的宣传作用,塞律西埃和德尼的理论著作对现代艺术、后现代艺术也有很大的启发,对抽象主义和表现主义的兴起有一定的理论支持作用。其次,通过对纳比派作品的分析,可以看出纳比派的绘画作品常常含有抽象意味,追求弱化透视和空间关系,广泛吸收高更、塞尚以及日本浮世绘艺术的有益因素,追求平面的装饰效果和象征意义的表达,后来诞生的野兽派、抽象派、波普艺术等在画面装饰方面或多或少都与其同根同源。
总体来说,纳比派以主观性、装饰性和彻底的平面化的绘画空间为特征,改变了以往对绘画空间纵深感的追求,这对现代艺术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纳比派存在的时间虽然很短,但对传统艺术的包容与传承,对后印象派艺术家们的赞许与肯定,以及他们对艺术主流思想的继承和对那个时代艺术理论的研究探索,在绘画空间发展史上是一个巨大的改变,为西方现代艺术的发展扫清了障碍,铺平了道路,指明了方向,对自己的“先知”称谓做到了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