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丽妃
珠峰、苍山、秦岭……这双脚曾丈量过中国30多个省份的数百座高山峻岭,也曾到过遥远的南极。现在,这双脚的主人魏江春已经91岁了。更多时候,魏江春会走进屋里朝东的一间小书房,坐在电脑桌前一把宽大的黑色皮椅上,埋头给地衣编“家谱”。
距离魏江春提议编写《中国孢子植物志》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这部大部头著作他编写了大半辈子。
数十年前,魏江春开启了生物学领域一个“寂寞冷”的专业—研究长在岩石、土壤、树皮、叶子等表面的不起眼的地衣。那时,这个专业冷到只有他“一根独苗”。
而今,这个他翻山越岭、单枪匹马“拉扯大”的专业已经积累了15万号标本,分布在全国10多个单位的标本室里,成为科学研究的珍稀资源。从他的实验室走出的硕士生、博士生、进修生,为这个冷门专业走向国际一流奠定了人才基础。
魏江春1931年出生。20岁时,他考上了当时的西北农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西北农业生物研究所,后被调入中国科学院应用真菌学研究所(现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以下简称“微生物所”)。
师从真菌学家王云章先生做植物锈菌研究的魏江春,曾经的理想是当一名给植物看病的医生,命运却把他带上了另一条路。1958年,微生物所时任所长、中国真菌学奠基人戴芳澜先生选拔多人留学苏联,以期填补我国地衣学的空白,魏江春就是其中之一。1962年,魏江春成为同批4名候选者中唯一完成学业的人,也是当时全国地衣专业科班出身的“独苗”。
彼时,中国大地上的地衣从未被中国人细致观察和记录过。为了给地衣写“传记”、编“家谱”,魏江春成了一名孤独的“驴友”。秦岭、梵净山、峨眉山、玉龙山、衡山、庐山、五指山……他经常一个人背着铺盖卷,揣着干粮,带着锤子、凿子、放大镜等采集工具踏上旅途。
好几次,在万家团圆的时刻,他还在翻山越岭。魏江春记得,1964年除夕,当他在黎明时分爬到苍山山腰时,星辰刚刚隐去,脚下白雪皑皑。他找了个山洞啃了口干粮就继续爬,终于在下午3点登顶。耳畔寒风猎猎,他像往常一样,蹲在地上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看,反复地敲、凿,直到太阳下山才收好标本,踏着积雪返程,到了山下已是星辰高挂。在万家灯火和辞旧迎新的漫天烟花中,他孤身一人走进了大理的一家小旅馆。
野外工作的装束让人很难想到这个西北汉子是一位科学家。有一次他到秦岭采集标本时顺路回乡探亲,一位叔父见他穿着褪色的蓝工作服,怀疑当年考上大学荣耀四邻的侄子在干苦力。
他干的也确实是苦力活儿,翻山越岭时遇到危险也是常有的事。一年夏天,他孤身前往秦岭太白山采集标本,因浓雾迷路,差点被大雪困在山顶;在贵州梵净山考察时,因暴雨路滑,他摔了一跤,导致骨折;在秦岭光头山考察时,他曾遇到蟒蛇;在丽江干海子穿过大森林前往高山植物园工作站的途中,他险遇野猪群……
1966年春,魏江春参加了首次青藏科考。在珠峰,他和科考队连续考察了一个多星期,早上起来,魏江春经常嘴都张不开,用舌头舔舔就会脱掉一层皮,渗出血来。下山一个多月之后,他的嘴唇才慢慢恢复正常。
在一次次的攀山越岭中,魏江春积累了中国地衣研究与应用的“第一桶金”。
现在,如果你到微生物所菌物标本馆地衣标本室参观,在一排排浅灰色铁皮储藏柜旁边,会看到一个十分显眼的朱红色老式抽屉柜。中国地衣标本库就是从这里起家的,柜子里面至今仍盛放着用拉丁文书写的数千张地衣分类标签,它们大多是魏江春走遍一个个山头才找到并记录下来的。
天南海北风光无限,形单影只的魏江春却不时被寂寞包围。
回国后,魏江春连续8年远离陕西关中的家人,住在北京的集体宿舍。
“妻子儿女千里外,何年何月能团圆?”伶仃的他曾如是写道。
1970年,为了解决他的困难,研究所给魏江春分配了一间10平方米的宿舍,妻子儿女来京探望时才有了落脚地。直到改革开放后,3个子女或成家立业,或走进大学,他和妻子才在两地分居20年后重新聚首。
那时,魏江春和妻子长期两地分居,唯一的助手、和他同去珠峰考察的陈健斌改行从事污水处理研究。每当夜深人静,孤独袭来时,魏江春就在心底对自己说:“这是国家和戴老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
实际上,在魏江春之前,戴芳澜曾先后选派两批青年科学家填补地衣学空白,但因各种原因均未成功。魏江春到莫斯科后也曾给单位写信询问:能不能从地衣转学抗生素?在收到所里回信,称必须填补学科空白后,他就死心塌地坚持了下来。
这一干,就是60年。
1972年,在北京友谊宾馆召开的中国科学院计划工作会议上,与会专家提出重启中国植物志和中国动物志编委会。魏江春冒出了一个想法:何不借此机会成立一个包括藻类、真菌、地衣和苔蘚在内的中国孢子植物志编委会,摸清相关生物资源的“家底”呢?他的想法得到了包括藻类学家曾呈奎先生、昆虫学家朱弘复先生在内的与会专家的支持。
1973年,《中国孢子植物志》项目启动。
《中国孢子植物志》与《中国植物志》《中国动物志》并称“三志”,是记录我国孢子植物物种资源、形态解剖特征、生理生化性状、生态习性、地理分布及其与人类关系等方面的系列专著,包括《中国海藻志》《中国淡水藻志》《中国真菌志》《中国地衣志》及《中国苔藓志》5个分志。截至目前,《中国孢子植物志》已出版113卷册,其中《中国地衣志》27卷册。
编研之初,《中国地衣志》的人员基础最弱,仅有魏江春一个“光杆司令”。而如今,我国地衣学研究力量已经发展到十几支,其中很多研究者都是从魏江春的实验室走出的硕士生、博士生或进修生。
彼时的微生物所地衣标本室只有魏江春等人采集和与国外交换来的少量地衣标本。而今,该标本室已馆藏国内外地衣标本15万号,成为我国地衣生物系统学研究的重要资源。
“地衣是地球上的‘开路先锋。”魏江春说,它们可以在各种岩石表面安家,用独特的次级代谢产物—地衣酸加速岩石分解,开疆辟土,形成原始土壤,为其他动植物提供安家落户的条件。
微小、顽强、开拓、务实,地衣的这些特点似乎也是魏江春科学人生的特点。
实验室的年轻人都知道他的座右铭:“与人为善诚信在,平等待人和为先;勤于思考多实践,勇于探索求发现。”这也是他一生做人和做科研的写照。
1997年,因为在地衣学领域做出的系统性、开创性贡献,魏江春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摘自《中国科学报》2022年12月29日,水云间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