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迟子建小说生育观研究
——以《生死场》《逝川》为例

2023-03-23 12:23赵歆然
名家名作 2023年32期
关键词:生死场迟子建萧红

赵歆然

萧红、迟子建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两位著名女作家,两人有着相似的童年成长经历,也有着对东北黑土地共同的眷恋与回忆。她们在黑土地上成长,目睹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种种不幸,但黑土地始终是二人共同的情感寄托与精神家园。两人生活的时代相差近半个世纪,社会环境的变迁与个人经历的迥异使两人对人生境遇有着自己的感悟与理解,在文学创作中皆有自我经历的映射。因萧红、迟子建人生经历的相似性,近年来学界常将两人的文学作品从各个维度出发进行比较分析,研究成果显著。

一、问题起源

关于萧红与迟子建两位东北女作家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目前学界大多是从以儿童视角展开写作、乡土意识、生死观等角度展开比较研究。而生育是维系家庭关系的重要纽带,是女性一生中无法回避的母题,生育观的形成过程受到成长环境、父母观念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同时,如何看待女性个体繁衍子嗣这一行为,亦体现着一个人的价值观念。故而任何一个对女性生育行为有所思考的作家,都会通过文字来讲述其对生育观的感悟与看法,萧红与迟子建亦不例外。通过深入研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两位作家的作品中有大量涉及女性生产行为的描写,但在她们的笔下,女性生育有着极为分明的冷暖对比。刑罚与新生,两位作家以女性独特的体验与视角对女性生育的过程展开细致描绘,意义深刻。

针对文学作品进行该维度的拓展解读仍极为匮乏,尤其将女性生育观念与时代文化语境相联系的比较更是寥寥无几。故本文选取两位作家小说作品中亲情描写最为丰富的两部代表作——萧红的《生死场》与迟子建的《逝川》,围绕女性生育观念的维度展开比较研究。

二、萧红、迟子建女性生育观的相似性分析

萧红与迟子建两位作家虽出生于不同的时代,但她们“有相同的生活经历,共同呼吸黑土地的空气,共同感受风霜雨雪”。正如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人格发展理论中所强调的,童年经验在人格形成中非常重要,“个人生活的不幸可以在其过去的经验,尤其是童年时期的经验中寻找根源”。童年的成长经历对一个人的影响和塑造是潜移默化的,作为人生的起点,童年经历的美好与苦痛在我们的记忆中往往是最深刻的。

童年成长经历相似的她们注定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萧红儿时的后花园,迟子建祖父母家后的一大片菜园——这是她们幼年时的一方乐土,亦为两位作家日后的创作注入了因子,使她们都有着极强的生命意识,追求和展现人与自然的共通和平等。在描写女性生产画面时,两位作家都善于将人与动物放置在同一时空下,一同展开比照描写,以体现对生命诞生的喜悦与感恩。

在《逝川》中,迟子建将“泪鱼”的到来与胡刀妻子临盆生产的进度相对照:“产妇又一次呻吟起来”“逝川旁的篝火渐渐亮起来,河水开始发出一种隐约的呜咽声”,迟子建将产妇的临盆与“泪鱼”这两条看似毫无关联的时间线通过吉喜这一人物形象巧妙地联系在一起。对于孤苦伶仃、饱经磨难的吉喜而言,“泪鱼”是她来年能够平安如意的吉祥物,因此在每一年“泪鱼”来临之际,她都会早早地在岸边等候它们靠岸后打捞。然而,这一年相伴而来的还有她旧情人胡刀的妻子将要生产。一边是自己生活的福祉,一边是一条新生命的诞生,抉择注定是困难的。但吉喜却毅然决然地选择竭尽全力帮助产妇生产,将一对双胞胎带到这个世界上,即便错过了“泪鱼”,她也毫不后悔。透过这一情节,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作者无论对动物还是人类都赋予了极强的生命意识以及对新生的渴望。同样在萧红的眼中,生物之间也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在《生死场》中,萧红用了大量笔墨描写农村妇女的生产画面,她巧妙地将妇女与动物的生产进行了比照分析。第六章中,农村妇女与家禽猫狗的生产几乎是同步进行的:“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着。”“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着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产。”“黄昏以后,屋中起着烛光,那是女人快生产了。”暖和的季节,适合生产,在小小的村庄里,动物们和女人们做着同样的事——繁衍子嗣。萧红将女性与动物的繁殖一同进行对照,展现了萧红普泛的生命意识:人的生命与动物的生命是同样值得尊重的。而生产这一行为代表着新生命的诞生,象征着希望的到来。萧红对女性生产所表现出的本能的怜悯,同样也折射在动物的身上。

三、萧红、迟子建女性生育观的差异性分析

萧红和迟子建虽同样生长在一方黑土之上,在故乡情怀、悲剧意识等多方面都具有相似性,但二人皆有着独属于各自时代的女性意识,凭借细腻敏锐的艺术体验和独特的文学感悟,透过女性生育观的讲述,渗透在她们的文学创作中。

萧红是一位女性自我觉醒意识极为强烈的作家,她在回忆录中写道:“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对于曾为人母的萧红而言,孩子的降生并不代表着希望的到来,相反,那是极端的惨痛经历。女性的生产是女性个体生而具有的原罪,是无处可逃的浩劫,更是“遭受刑罚的日子”。因此,在萧红的笔下,女性的生育场面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极冷氛围,她以细腻入微、敏感、犀利的视角,残酷地揭露出女性在封建社会承受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苦痛——女性生育时的经历。

在《生死场》中,女性的生育过程是极其粗糙和凌乱的:她们因缺乏正确的指导而胡乱生产,是在被动的恐惧中像动物那样接受着她们的刑罚,这种刑罚既是精神上的恐惧,又是生理上的磨难。在《生死场》中,萧红将女性生育的日子称为“刑罚之日”。在第六章一开篇,作者便以狗的生产为引,展开女性生育场景的描写。“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能生产,闹着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突然苦痛的脸色灰白,脸色转黄。”在闭塞的乡村中,女人与动物并无二致,生孩子时,女人亦是动物一般的模样。人们心目中新生命诞生的过程,理应是神圣、光洁的,在萧红笔下却是如此的血腥、恐怖。对于难产的妇女,其描写更是触目惊心:“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我就去拿着钩子,也许用那个掘菜的刀子,把孩子从娘的肚子里硬搅出来。”“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浸着血。”萧红以自己作为女性真实的经历为基础,描绘出女性触目惊心的生育过程,同时将女性和动物穿插行文,意在突出在男性权力至上的封建社会,动物任由人类和自然摆布,女性在男性和礼教陋习的胁迫下苟延残喘。

在萧红的笔下,女性就是封建社会中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这样直白的描写也许与萧红本人的生活和婚姻经历有一定的关系。在阴暗抑郁的家庭成长环境、屡屡受挫的感情经历、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下,萧红认为生儿育女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生育的苦痛是社会、家庭、男性强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

迟子建同样塑造了一批鲜活的农村妇女形象,但与萧红有所不同的是,迟子建笔下的女性并不是依附于男性而生存的。即便生活非常清贫,丈夫和孩子也没能时刻陪伴在自己身边,但她们是有思想、有灵魂的独立人,能够坦然冷静地处理生活中遇到的困难,而不是在男权社会下盲目过活。在“万物有灵”诗性思维的影响下,迟子建笔下的女性生育是新生命、新希望诞生的过程,是暖阳洒落人间的光芒。其不仅没有萧红笔下那般血淋淋的描写,更蕴含着女性光辉形象的塑造。

在《逝川》一书中,作者写道:“吉喜终于看见了一个婴孩的脑袋像只熟透的苹果一样微微显露出来,那颗猩红的果实终于从母体垂落下来,那生动的啼哭声就像果实的甜香气一样四处弥漫。”在描写吉喜在为产妇接生的过程时,作者的笔触始终温暖、柔和,新生命的诞生如同瓜熟蒂落。“产妇嚎叫了一声,一个嗓门异常嘹亮的孩子腾地冲出母腹,是个可爱的男婴!”产妇和孩子父亲都为之感到喜悦,这是夫妻二人感情的结晶,产妇的一声嚎叫代表着母亲的伟大、母爱的光辉。在迟子建的笔下,生育不再是女性的枷锁与折磨,而是母亲光辉形象的象征。

迟子建笔下的男性角色也真正参与到了女性生育的过程中,这与《生死场》中男性始终以冷漠、高高在上的旁观者的姿态出现截然相反。在《逝川》一书中,胡刀作为等待妻子生育的丈夫,格外担心忧虑,几乎是寸步不离,为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共同努力着。当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胡刀兴奋得像只采花粉的蜜蜂,他感激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像看着一位功臣”。这样温情、细腻、纯善的描写,在迟子建的笔下还有许多,这些无不展现了其对生命的赞扬与歌颂。

四、萧红、迟子建女性生育观差异的原因探析

时代背景是二人文学作品中女性生育观差异产生的重要原因。波伏娃曾说:“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在历史长河的发展演变过程中,女性群体在极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以被压抑、忽视的角色存在的,处于社会、权利的边缘。而萧红与迟子建作为敢于直面女性不公命运的女性代表作家,她们在作品中都饱含着对女性悲惨遭遇的细致关照,并试图为女性争取独立、平等地位做出努力。但萧红和迟子建在时空上相距近半个世纪,由于时代背景与生活条件的迥异,使二人只能依托历史背景来书写女性的社会经历,以文字为女性群体发声。

萧红所处的时代正处在社会动荡不安、战火纷飞的混沌时期,抗战、争取民族独立是当时的社会主旋律。处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男性作为奋勇抗战的中坚力量,自然处于家庭乃至社会的主导地位。反观女性,始终处在社会的底层,被贴上男性附庸的标签,个人尊严更是无从谈起。在家庭生活中,男主外女主内的权力格局已成定势,女性因是生儿育女的关键角色,久而久之被物化为男性群体繁衍子嗣的物质工具,而真正能够控制怀孕与否的生育权却并没有掌握在女性自己手中。五四运动爆发,新民主主义思想的传入使萧红等一批知识分子成为启蒙思想的接受者与传播者。他们主张自由平等,为争取女性独立地位勇敢发声。因此,在萧红的文章中,女性大多数处于劣势、被欺压的地位,而这正是萧红对现实社会的真实写照,女性虽同男性一样是生物意义上的个体,却遭受着精神与肉体上非人的拷打与压迫。透过萧红看似冷静、客观的笔触,真实反映了封建社会下女性在生活中的生存状况,将血淋淋的黑暗现实展露无遗,沉重鞭挞了以父权为统治核心的社会权势。

而迟子建生于改革开放的社会转型时期,男女平等、社会公正的观念已深植于每一个社会公民的脑海之中。因此,在迟子建的笔下,女性是同男性一般完全独立存在的个体,因生理结构的特殊性而被赋予繁衍后代的神圣使命,女性的存在固然是伟大而虔诚的。相比于萧红自幼多舛的人生经历,迟子建在祖父母身边感受到的家庭的和谐安定、幸福团圆远比萧红要多得多。故而在迟子建的深层认识中,和谐关爱、子嗣繁衍应是家庭相处的理想状态,而女性是维系家庭幸福美满的纽带。比起萧红将悲痛经历化为抗争的血泪,对女性悲惨境遇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迟子建则是用温情豁达为女性塑像,用清新细腻的笔触描摹女性的伟大。迟子建在自己的多部作品中,通过强调、塑造女性的光辉、圣洁形象,由此描摹歌颂人性之美。

五、结语

作为共同生长在东北黑土地上的女性代表作家,萧红与迟子建有着相似的童年成长经历、文学创作风格与艺术追求,因此二人在女性生育的描摹塑造手法上有着共同之处——都擅长将人与动物进行比照。但囿于二人所处的时代相隔近半个世纪,时代背景与个人际遇的不同致使她们的女性生育观念存在着明显差异:萧红为反抗封建制度下男权凝视的不公待遇而激烈呐喊,试图以笔下鲜活的人物形象与遭遇唤醒沉睡中的中国妇女,激发她们奋起反抗,挣脱被物化的命运枷锁;而迟子建生于相对和平稳定的年代,女性的价值和社会地位得到肯定与尊重。因此迟子建重点塑造的是拥有独立自主观念的新时代女性形象,在女性生育观上关注这一行为所彰显的女性意识与积极意义。萧红与迟子建的文学创作虽在女性生育观这一主张上有些分歧,但二人却是共同致力于实现女性自我价值、关怀女性群体生存现状的代表作家,无论是于女性文学作品研究还是于当代文学作品分析而言都有着深远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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