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樱
月意象自古以来就深受文人墨客的钟爱。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一代代文人在诗文中托起月亮,营造复杂多样的意境,赋予月丰富的象征意义。苏轼对月情有独钟,其作品中月意象出现频繁,复杂多样,意蕴深沉,笔触独特而又深刻。月之于苏轼,既是柔美的意境,又是寂寥时的知己,更能勾起他对人生、宇宙、哲理的思考。月是苏轼灵魂的化身,在苏轼的笔下,月意象更像一种精神原型,承载着苏轼的文化积淀与美学追求。苏轼善写月,但月意象并非一家之妙笔,月意象的运用有其历代积累的沉淀。
《周易》有言:“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吕氏春秋》亦指出:“月,群阴之本。”无论是中华传统典籍还是嫦娥奔月、月中蟾兔等神话,这些对月的描述均展示了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深厚的神话意蕴。古代中国的历法、节日,以及对宇宙秩序的理解,都深受月亮的影响。自古以来,月亮崇拜就是原始崇拜的核心部分,表现在对日月的祭祀仪式中。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精神原型,月意象凝聚着先民的智慧与情感。月之于文化与文学,都有着独特的地位。
月亮的视觉美感,投射为心灵的宁静与空间的明净,与中国传统美学追求的和谐相契合。其银白或微黄的光色,柔和而悦目,清新而淡雅,符合中国古代文人对于平淡、幽远、宁静的审美追求。月亮的圆缺形态,既展现了丰满与圆润的美感,又体现了柔美与回旋的韵味。月的不同形态展现出不同的自然美,深受历代文人的喜爱。与此同时,月亮阴晴圆缺的自然变化规律,与世人的相聚与分离相符合,文人便多以月的阴晴圆缺来感叹人世间的相聚与分离、圆满与缺憾。
月意象的应用基于历代的积累,在苏轼写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中秋咏月绝唱之前,历代文人早有写月的妙笔。历代文人用笔墨托举出一轮明月,苏轼写月便是站在这一传统上走向巅峰。
先秦时期,月意象的作用主要停留在指示时间和自然景物之上。指示时间的如《小雅·谷风之什·小明》“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昔我往矣,日月方奥……”;描写月这一自然景观的如《国风·齐风·鸡鸣》:“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但也出现了最早对月怀人的作品《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开创了我国古代诗歌以月喻美人、寄情思的传统,对后世对月怀人的书写方式有着重要的启迪作用。
汉魏时期,相较于前代,月意象的抒情表达更加丰富和深刻。这一时期,以月亮为媒介表达相思和乡愁的用法日渐成熟并逐渐固化。例如,在曹植的《七哀诗》中“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思妇愁,悲叹有余哀”。开篇写月,巧妙地运用月照高楼的景象,映射出楼上思妇的孤寂与哀愁。独自哀叹的妇人对影自怜,思念着远方的夫君。明月既作背景,又能勾起人们无尽的相思。
魏晋南北朝时期,月意象在中国文学中发生了转变。这一时期,封建割据和持续的战乱深刻地影响了文化的发展轨迹。玄学的兴起、佛教和道教的传入导致思想领域多元碰撞,逐步削弱了传统礼教的主导地位。这一时代的文人面对乱世,普遍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信仰的崩溃,同时也体会到个体在时代倾轧下的无力感。在理想与信仰受到挑战的背景下,文人开始通过诗歌来表达对生命价值和生存意义的深刻思考。这一时期的文学走向自觉,文人士大夫转而关注人的本质,积极探索个体独立的价值。文学的功能由传统的道德教化工具,转变为自我表达的载体。在这一过程中,文学的自觉触发了意象的自觉,月亮由道德教化的象征进化为表达个体审美的媒介。文学的自觉唤起了意象的自觉,月从伦理本位的道德“喻象”进化为个体本位的审美“意象”。月意象在这一时期的情感内涵丰富多彩,无论是怀古、悼亡、描绘闺中生活还是吟咏自然风光,诗人们几乎都会用月亮来抒发情感,使其成为表达深情的重要意象。值得注意的是,受佛教影响,南朝文学中的月意象呈现出独特的禅宗色彩。谢庄的《月赋》就是一个突出例子,“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祗雪凝,圆灵水镜……”,他将月亮视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其描写超越了个人情感和时空限制,摒弃了宗教色彩,表达了更深层次的哲学意味,从而推动了中国水月意象的禅化和嬗变。南朝文学的禅佛水月意蕴突出了“水”和“月”相互映衬、生生不息的美学内涵。这种佛教色彩浓厚的水月被南朝诗人广泛运用于各类诗作中。禅佛水月是南朝月意象的特征,其不仅丰富了月意象的内涵,还为唐宋时期月意象的进一步禅化奠定了基础。
到了唐代,月意象有了更深远的发展,月意象指向的主题更加丰富。在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中,月亮不仅仅是一个物象,还升华为一种深邃的意象,成为自然界的核心。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便是这一变化的佳作,其中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等句,将月亮置于自然与人生哲学的中心,形成了宏大而深沉的宇宙观。在这些作品中,月亮与天空、水面、人的心灵融为一体,揭示着人生的哲理和宇宙的奥秘。这种清新脱俗、辽阔美妙的水月意象对后世文学的影响深远,为苏轼等后人将月与人世感悟、哲学思考相联系奠定了基础。
在五代至宋初的词作中,月意象往往被用来表达深沉的情感。这一时期的词人通过月意象来渲染一种缠绵的忧愁,如“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等诗句,这也成为苏词写月时的主要情感基调。
苏轼对月意象的运用深受佛家和道家思想的影响。面对残酷的现实,这两种思想为他提供了政治失意时不可或缺的心灵解脱的蹊径,以旷达的心怀寻求心灵的解脱,进而得到人格的升华,而月亮就是苏轼寄托感情的一个重要载体。可以说,佛家和道家思想对于苏轼而言,是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它让苏轼既面对现实,又超越了现实,更是他诗词中月意象书写的思想渊源。
在苏轼的作品中,月意象承载着多重意义。他不仅继承了前人对月意象的运用,还加入了自己的创新和个人体验。在他的作品中,月意象的作用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种:
苏轼常以鲜明、独特的笔调生动地描绘月明千里的景象,婉转地表达失意或离别的深沉情感,折射出澄明的心境或高洁的品格。通过这种描绘,苏轼成功地将个人情感与自然景观相融合,创造出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1.营造寒凉幽静的氛围
典型的如《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一词: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黄庭坚对这首词的评价最为贴切:“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其中“缺月”这一意象除了起提示时间的作用,还营造了一种寒凉幽静、冷峻峭拔的氛围。缺月高悬于夜空,营造出寒凉萧瑟的氛围,为诗人内心深处情绪的流淌搭建起一个绝佳的舞台。东坡寓居定慧院,寂寥和苦闷情绪得到了缺月景象的完美呼应。缺月悬挂在落叶稀疏的梧桐树枝间,形成了一种残缺和萧条冷清的景致,折射出诗人寂寥的心境。月意象与其他次要意象形成了意蕴上的完美和谐。这种艺术上的珠联璧合,不仅丰富了作品的内涵,还营造出了一种超凡脱俗、高洁尘世的艺术境界。通过这种深邃的象征性描绘,古代诗人成功地将情感、自然景象与哲学思考融为一体,创造出独特的艺术效果。
2.营造澄明旷远的氛围
例如《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一词中以“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起笔,月色明澈,风亦如水,把人徐徐引入清朗之境,燕子楼之无限清景和深夜寻幽的澄澈心境合二为一,为下片“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的感慨铺开一种澄明旷远的境界。又如“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由梦到醒,银色的月光普照大地,为江面镀上一层澄净的亮银色,营造出一种孤高旷远的境界。再如“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蝶恋花·密州上元》),上元之夜,游人如织,月明如霜照见游人,绘出一片澄澈和谐的胜景,折射出澄明的心境和高洁的品格。
苏轼少年成名,却在仕途中屡屡受挫,身处他乡,经历了太多的宦海沉浮和人生坎坷,与家人朋友的聚散离合再寻常不过,但不管双方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对着同一轮明月诉说对对方的思念之情和离别之苦。明月高挂,一圆一缺都牵动着游子的心,柔和的光色凝聚着人们对亲友团聚的期待,圆月由此成为故乡与团圆的符号。最经典的莫过于中秋咏月词之绝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在月光的照耀之下,皓月当空,自己的亲人却远在千里之外,所以月亮阴晴圆缺的变化和人们悲欢离合的变化之间也是相对的。全词通篇咏月,却不流于月本身,而是处处关合人事,完美展现了月即人事、人月合一的境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几句直接将月圆月缺的变化与人事离合悲欢相对应,浅层为托意怀人,深层则将人月合一,以月之阴晴圆缺阐释人生之离合悲欢,精微深刻,别出心裁。
表达对友人的思念之情的,如“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临江仙·送钱穆父》)。在昏晦寒凉的月色下与友人分别,依依不舍的惆怅之情跃然纸上,最终强抑悲怀,发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感叹。
苏轼才华出众,却在仕途上屡遭打击,一生充满坎坷,然而苏词却常流露出旷达与超脱的境界。苏轼的一生虽积极入世,但深受佛道思想的影响,每当宦海失意、处境坎坷时,总能以超然物外、旷达洒脱的态度来应对。在历经人事折磨之后,苏轼倾向于选择这样的方式重获内心宁静,既不乏对现实人生的深入体察,又有明月般高蹈出尘的超越之感。苏轼在澄净的月夜下对宇宙、自然和人生进行探索,用诗词留下他的思考。纵使外界纷扰,命运多舛,无论处于什么样的情境之下,他都始终保有澄澈的心境。沐浴在寒凉清澈的月光下,苏轼摒去尘嚣,冷静地思索人生。以《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为例,整首词以月起兴,围绕中秋明月展开想象和思考,苏轼在矛盾中追寻统一,把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之情纳入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性追寻之中。创作此词时,苏轼仕途不顺,滋长了消极避世的思想感情。其中,“此事古难全”既是对月圆人难聚的无奈感叹,也映射出他长期以来内心的挣扎和不满,这些体验让他产生了逃避现实的想法。然而,苏轼并没有停止探索和面对人生的挑战,而是逐渐领悟到人生的不完美是常态,从而学会顺其自然,以超然物外的方式乐观地面对生活。
在《赤壁赋》中,苏轼进一步深化了月意象的哲学内涵,展示了其对宇宙和人生的深刻思考。“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若从不变的角度看,事物与人都是无穷无尽的,不必羡慕江月,也不必悲叹“抱明月而长终”。以辩证的思考方式宽慰客人,苏轼豁达的宇宙观与人生观在其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究竟是苏轼在宽慰这位“客”,还是他与自己心中消极避世的“客”自问自答,聊以自慰?我们无从得知。然而无论如何,苏轼最终选择了一种积极达观的人生态度。人生虽然短暂,但绝非毫无意义。人生究竟有无意义,这个问题太过虚无缥缈,真正重要的是审视人生的角度和应对苦难的态度,而随遇而安、旷达洒脱则是苏轼给出的答案。而最后“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议论则包含着人与自然和谐统一和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
在宋代,禅宗的深远影响孕育了一种特殊的水月随缘哲学,这种哲学强调豁达与超脱,追求在飘逸超然与世俗纷扰之间找到平衡。这种融合不仅体现在美学和哲学思辨上,还融入了禅佛的义理之中,实现了禅、道、儒三家思想的和谐统一,苏轼的作品便是这种思想的杰出代表。特别是他的“赤壁水月”,展现了儒家对现实与理想的深刻理解,道家对遗世独立与超凡入圣的追求,以及禅家对超越世俗与回归本源的洞察。宋人为月意象注入了积极的态度,这一时期的水月诗词,不仅表现出对人间情感的珍视,还深刻地体现了生命意识和人生哲学的丰富内涵。“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记承天寺夜游》)月光隐入夜色之中,真正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深厚的情感。
苏轼写月,笔触独特而又深刻。月意象穿梭于苏轼的笔尖,串联起苏轼的悲欢与哲思,给后人留下无限的回味与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