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展
1
爷爷就快过生日了,全家人商量着要给老人家准备什么礼物。
“买个挠痒神器吧,爷爷胳膊不好使。”岑诚是个小暖男。
“这个主意很不错,奶奶不在了,爷爷什么都得靠自己。”爸爸点点头,“我正好休年假,还可以接老爷子出去旅游几天呢!”
“也好,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最远也就去过县城,是该带他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妈妈表示赞许,又提醒了一句,“记得买点好烟丝,这才是老爷子的最爱呢!”
“没错,要多买一点才行!”岑诚又补充了一句。
爷爷喜欢抽水烟,裤袋里时刻装着一包烟丝,走到哪抽到哪。一大袋烟丝,几天工夫就没了。因为在乡下,所有的烟丝都是烟民们共享的。
爷爷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榕树,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也许是因为这个天然的华盖,又或者是爷爷热情好客,这个院子成了一个露天的“乡间俱乐部”。男人们每天忙完活回来,都喜欢到这里休息聊天。
午后一点左右和傍晚时分,院子里是最热闹的。村里人喜欢捧起大海碗,碗里的饭菜堆成一座小山。他们陆陆续续来到爷爷的院子里,或蹲,或坐,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含含糊糊地聊天,就像落在地上啄食的一群老麻雀。
吃完饭,男人们随手将碗往旁边一放,便拿起靠在榕树边的水烟筒,吧嗒吧嗒,咕噜咕噜地抽上两口。白色的烟雾几乎同时从鼻孔和嘴里冒出来,袅袅娜娜地四处扩散。每抽一口水烟,他们都要眯缝着眼,吸吸鼻子,脸上充满着惬意、满足的神情,仿佛一个个都成了活神仙。
岑诚小时候淘气得很,曾经拿火炭把烟筒嘴涂黑,爷爷嘴巴一靠上去,就变成了时尚的“烟熏妆”,样子十分滑稽可笑。发现了孙子的恶作剧,爷爷举着水烟筒要打人,可最终没舍得落下来,不知道是心疼孙子,还是心疼那水烟筒。
岑诚曾以为水烟跟糖果一样美味,偷偷地吸了一口,结果被呛得咳了好久,眼泪鼻涕都一齐流出来,狼狈不已,岑诚从此再也不敢碰水烟了。
2
父子俩回到老家时,正值傍晚。跟以前一样,院子里聚集了不少人。
看见爸爸的车子,乡邻们立即迎了上来。爸爸连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烟,恭恭敬敬地给大家散了一圈。
“纸烟贵死了,费这钱干嘛?有水烟筒抽就很好啦!”
“就是,常回来看看就好!”
乡邻们正争先恐后地跟爸爸寒暄,院墙那边突然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大侄子回来啦!”
说话的是爷爷的堂嫂,岑诚叫她大奶奶。大奶奶推着的轮椅里,坐着一个眼神落寞的老人,那是大爷爷。
咫尺天涯。尽管只隔着一座一米多高的院墙,大爷爷也无法到这边来跟大家聊天。他曾经中过风,左边的手脚几近瘫痪,每天只能单手摇着轮椅在自家院子里活动。
“伯,您老还好吧?”爸爸攀着墙头,双手一撑,灵活地跳到那边院子里去了。
“好,好。”大爷爷咧嘴一笑,一汪涎水从嘴角淌了出来。
“来,伯,抽一支吧!” 爸爸将烟点燃,递给了大爷爷。
大爷爷“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口齿不清地说:“嗨,我当什么高级货,还是水烟筒抽着过瘾!”
“哈哈哈……”大伙全在围墙这边笑了。
爸爸又跳回自家院子,从行李袋掏出带回的特级烟丝,说:“看!我给大家准备着呢,爸,去把水烟筒拿出来吧!”
“水烟筒……不见了。”爷爷沮丧地摇摇头,“真是奇了怪了,我记得昨天明明放在门边的,好好的怎么会丢呢?”
“也许是哪只淘气的小狗叼去玩了吧!”有人说。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村里民风淳朴,少有偷盗事件。况且爷爷的水烟筒是自制的,根本就不值钱。
爸爸见爷爷不开心,便安慰他说:“没事,一会儿我开车去镇上给您买一竿回来!”
“算了,我不喜欢机器做出来的东西,还是进一趟山,再找一根老竹子回来吧!”爷爷相信自己的老手艺。
“要不,大家先到我这边来抽吧!”大奶奶手里举着个铮亮的水烟筒,隔着一米多高的墙,在那边院子里大声招呼。
大家手里还燃着高级纸烟,也不着急过去。
大奶奶见没有反应,又说:“来吧,我这烟筒装的是白糖水,还泡过甘草与薄荷呢!都是我女儿买回来的!”
大爷爷和大奶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他们的女儿很久才回来一次,每次都带回很多好东西。
抽烟的人都知道,烟筒里放白糖水,能让吸出的烟有淡淡的甜味,再加上甘草薄荷,便又多了一股清凉的味道,还能清热解渴。这在过去,只有逢年过节、贵客上门才有这样的待遇呢!
大奶奶这么一说,爸爸和几个年轻的“烟虫”立马翻墙过去。腿脚没那么灵活的老人,则慢慢踱出爷爷的院子,绕到大爷爷那边去了。
大爷爷的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大奶奶又拿出一竿新的水烟筒,热情地说:“抽吧,尽管抽,我们家多的是烟丝,反正老头子一个人也抽不过来!”
大奶奶家的烟筒精致漂亮:筒身溜光溜光的,一竿烟筒的烟托上雕刻着八骏图,另一竿则雕刻着九狮图,上面还有 “富贵延年”和“一帆风顺”的吉语。
男人们扔掉手里的烟头,开始享受大奶奶家的烟丝。吧嗒吧嗒,大家你一口,我一口,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海阔天空地聊起来。
大爷爷将轮椅摇得飞快,在院子里到处跑。他张着没牙的嘴,一会儿冲这个乐,一会儿又冲那个乐,活像一个顽童。大奶奶也一脸喜色,忙前忙后,一会儿捧出一包瓜子叫大家嗑,一会儿问大家想不想喝茶。
岑诚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儿,感觉无趣,便抓蛐蛐去了。
他沿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蛐蛐没找到,竟意外地发现了一竿被人为毁坏的水烟筒——没错,那就是爷爷丢失的水烟筒!
爷爷心地善良,在村里的人缘极好,什么人这么缺德,竟跟他的水烟筒过不去?岑诚很是纳闷。
3
岑家村的西、北两面是山,绵延数十里。山上长满各种各样的树,唯独竹子不是很常见。
当天下午,爷爷就进山了。没想到老人家的运气还真不错,很快就找回了一根满意的老竹子。
老竹颜色深绿,竹节很密。爷爷砍了一截,又是削又是刨,很快就整出了水烟筒的雏形。
爷爷加工水烟筒一丝不苟,眯着一只眼比画了好一会儿,才根据烟筒的外形定位了烟嘴。他钻孔的时候就更谨慎了,烧红的铁棒点上去,往下按的力道轻一分不行,重一分也不行。爷爷说,只有把孔打好了,吸烟时的水声才能清脆悦耳,像歌声一样动听。
不到半天工夫,爷爷就做好了水烟筒。这竿水烟筒看起来比之前那个更精致,而且平衡感特别好,不需要靠着墙,就能直立在地面上。就跟爷爷本人似的,精神抖擞,老当益壮!
也许是习惯使然,又或许是爷爷这边更凉快些吧!傍晚时分,原本待在大爷爷那边抽烟的乡邻们,一个个又回到爷爷的院子里来了。
对于爷爷的新烟筒,大家赞不绝口,说手工的东西就是比机器做得好,抽起烟来感觉烟味没那么刺鼻。还有人说,除了烟味,还能抽出竹子的清香呢!
爷爷越发珍爱这竿水烟筒。有了前车之鉴,他开始严防死守,村里任何一条狗也休想跑进他家院门了。
4
爸爸要带爷爷和岑诚去旅游的地方,叫玉龙雪山。爸爸说,运气好的话,在上面还能看到下雪呢!
大夏天的雪?这也太神奇了吧!爷爷一听,跟岑诚一样开心极了。
出发前,爸爸让爷爷收拾行李。可他老人家往行李箱里装的第一件东西,竟然是那竿很占地方的水烟筒!
“不行,不行,爸,这几天您就忍忍,抽纸烟算了!”爸爸连忙阻止了他。
“没事,箱子这么大,装得下的。”爷爷不以为然。
“不是装不装得下的问题。爸,咱们要坐飞机过去。带上水烟筒,肯定过不了安检呀!”爸爸说。
“安检是什么?”爷爷一脸糊涂,他还没坐过飞机呢!
“就是安全检查呀!您带着个水烟筒,人家机场工作人员不认识的,如果被误认成具有攻击性的武器,肯定会把它没收,说不定还会把我们当恐怖分子抓起来呢!”岑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爷爷果然被唬住了,犹豫了一下,又说:“这一趟出门好几天呢,也不知家里头安不安全!”
“嘁,哪个小偷瞎了眼,会盯上咱们家?”爸爸笑起来。
“如果您真不放心,那就把家里的贵重物品寄放到大爷爷家去吧!”岑诚说。
爷爷采纳了岑诚的建议。可让人意外的是,老爷子眼里的“贵重物品”,除了那个刚做好的水烟筒,竟再无他物!
爷爷把水烟筒交到大奶奶手里时,白帝城托孤似的,表情特别郑重:“嫂子,这么好的竹子不好找,您给我看着点,别再弄丢了!”
“好嘞!”大奶奶当场打了包票,“放心,您就跟儿子孙子开开心心玩去吧!”
5
不虚此行,云南的风景确实很美。
在玉龙山上,爷孙俩还真的遇见了七月飞雪的奇观!六棱雪花在空中飘啊飘,小精灵一般,可爱极了。
“真是太神奇了,我还以为夏天飞雪只有《窦娥冤》这样的戏文里才会出现呢!”爷爷兴奋得跟个小孩子似的。
岑诚更是大开了眼界,央求爸爸在云南多玩几天。谁知刚到第三天,爷爷就嚷嚷着要回家了,说是家里的黄皮果熟了,得抓紧时间摘下来。
爷爷分明在说谎!
老家离城里远,村里大部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光是自家吃,能吃多少呢?黄皮果不易保鲜,没人收购自然也卖不出去,所以就算爷爷在家,每年基本也是任由它烂在地里啦!
岑诚和爸爸都知道,爷爷着急回去,是惦记着他的水烟筒,惦记着村里的老伙伴呢!老人家这几天在外面虽然玩得开心,可一到晚上总惦记着水烟筒,惦记得夜不能寐。爸爸给的纸烟,他也抽了不少,可就算抽得再多,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爷爷要回去,爸爸当然只能答应了。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回到家时,大奶奶竟哭丧着脸告诉爷爷,水烟筒又被人偷走了!
“怎么会这样?婶子,这两天你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村里吗?”爸爸问大奶奶。
“没……没有。”大奶奶说话时眼神闪烁,不敢直视爸爸的眼睛。
不对,大奶奶一定在说谎!
岑诚突然意识到,爷爷连续两次丢了水烟筒,应该都与大奶奶有关!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岑诚百思不得其解。
6
爷爷的水烟筒丢了,乡邻们闲暇时只得又跑到大爷爷院子里去抽烟。
看着大爷爷大奶奶一脸欢喜的模样,岑诚琢磨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暗地里使坏的目的,只是想把爷爷院子里的人都吸引过去呢!
不行,我得替爷爷讨回公道!
岑诚把自己的发现和想法告诉爸爸,爸爸愣了一下,拦住了他。
“别,大爷爷和大奶奶老了,希望有人陪他们聊天也可以理解。特别是大爷爷,身体不方便,出不了院门……”
“可爷爷只有一个人,更加孤独呢!”岑诚撅起小嘴。
“是啊,老人家都不容易,是我們做晚辈的没做好。”爸爸一脸惭愧。
岑诚知道,这不怪爸爸。爸爸曾多次提出接爷爷去城里住,可他就是不愿意呀!
“要不,把中间这院墙给拆了?”岑诚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还是我儿子聪明!”爸爸一拍大腿,立即跑去征求大爷爷的意见。
大爷爷一听,歪嘴一咧,说:“好,拆……拆了好啊!”
不一会儿,爸爸、爷爷,还有大奶奶,全都扛来了锄头。他们静立在院墙的两边,相视一笑,父辈曾给他们筑起的那道心墙轰然一下先倒塌了。
“三、二、一!”
大爷爷严肃地发出了指令,虽然他口齿不清,但极有仪式感。三把锄头同起同落,院墙三处訇然中开,黄烟四起。
一阵大雾过后,两个院子变成了一个大院,宽敞,明亮。大奶奶浑浊的眼睛里开始闪烁着星芒。大爷爷则摇着轮椅,一会儿来到爷爷这边,一会儿又摇回去,兴奋得像个顽劣的孩童。
7
第二天清早,爷爷起床后开门,赫然发现门口竟竖放着他的那竿宝贝,他惊喜地大叫起来:水烟筒!我的水烟筒!
自此,爷爷和大爷爷的院子里,来玩的人比从前更多了。也许是因为大奶奶的好客,又或者是这里的水烟味道独特,这个合二为一的院子,已然成了全村最大的“俱乐部”。
后来,爷爷又做了两竿水烟筒,每天就放在树底下,却再也没有丢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