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海东
每个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隐秘故事。我们在成长里获得的所有真知灼见,都是在各种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无师自通。
一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我万念俱灰。常年在外打工的父亲打来电话,母亲叹了口气道:“离高中录取分数线还差10分,只能读职校了。”
父亲在电话里怒吼道:“职校有什么读的,明年就出来打工!”
母亲心疼我,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父亲。那个暑假我一直窝在家里,毕业聚餐也没去。同学们在群里讨论起我的缺席,我的同桌忽然丢出一句:“张闻没考上高中。”
同学们发出一条条表示震惊的表情和话语,我顿时满脸通红,立马关闭手机不敢再看群里的消息。每每想到自己“沦落”到去职校读书,我的心里就充满了羞耻感。
在我上的那所职校,混日子是许多人的选择,认真学习反而会遭人嘲笑—反正都是来混个毕业证就出去打工的。很快,我也受到这种想法的影响,上课时把手机夹在书里看网文,看多了也想尝试着写。可当我写的小说发布到网站后,不仅过审了,还获得了五六十个读者的收藏。这给整日浑浑噩噩的我打了一剂强心针,我下决心走写网文这条路,证明自己并不比那些上高中考大学的人差劲。
职校一年级那年,我用手机码了整整20万字,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高一结束后,学校根据高一期中、期末四次考试成绩进行排名分班,年级前两百名进入高考班,而我理所当然地进入了就业班,等待读完高二被学校送去校外实习。
就业班的班主任叫冯婧,五官秀气,个头儿只到黑板的一半,站在讲台上活像个初中生,我们压根儿没把她放在眼里。
谁知开学第二天,冯老师提了个手提袋,把所有人的手机收走了。她把鼓囊得像秤砣一般的手提袋往讲台上一放,正色厉声道,她的课禁止睡觉、看手机、讲话,否则就自己去教导处领手机。
听到“教导处”,我们浑身一凛,因为有次年级大会上,教导主任曾把收缴的手机当众进行了“处决”。我们这才发现,冯老师不是“初中生”,是“披着羊皮的狼”。此后,冯老师上课时,我们的课堂纪律便和高考班无异了。
直到那天,我的小说的最新章节因内容违规被删除,心急火燎的我没有上交手机,而是把书高高码在课桌上,像战时搭建的沙袋掩体。大家抬头听课时,我把手探进口袋,屏住呼吸,缓缓拿出手机夹在书本里。见冯老师没有察觉,我松了一口气,开始在手机上飞速打字。
正写到情节激烈处,一只手忽然从我脸前拿走了夹在书本里的手机,我惊恐地抬起头,见冯老师正冷冷地看着我。我脸色惨白。下课后,冯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目光直逼我眼睛深处:“你在写网文?”
我局促不安地点点头。
“那好,从今天起每天更新6000字,连续一个月,你要能做到我就再不会收你的手机。另外,每天晚自习后来办公室找我,我教你写网文。”
说完,冯老师把手机放到我手里。我愣怔地抬头,见冯老师神情认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父亲早已对我失望至极,不会给我钱让我去买新手机,想到这儿,我鼓起勇气答应了下来。
二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推开门往里探头。
办公室空荡荡的,只剩冯老师一个人在加班。冯老师让我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直言道:“你写的小说我看了,没什么看头儿。”
听到自己倾注心血的作品被如此评价,我恼怒道:“你又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什么。”
冯老师被我气笑了:“你开篇就写一堆背景设定、人物介绍,谁还看得下去?”
说完,她用我的手机打开一个教写作的网站,登录一个账号,指着一个名为《小说开篇写作技巧》的课程说:“好的开篇要具备强大的吸引力和独特性,今天你就学这个课程,明天把你的开头改好。”
为了保住手机,我不情不愿地看起课程来。看了没几分钟,我就被楼道里学生的哄闹声吵得静不下心,扭头偷瞟冯老师,见她正低头写字。台灯暖黄的光从她头顶洒落下来,仿佛一个温暖的茧将她包裹,隔断了外界的喧嚣。
那晚,夏夜的月光像是一场雪,路面都是白的。从办公室走去宿舍的路上,我的脚步突然轻快起来,内心有种久违的充实感。我意识到,上次这样静下心学习还是在初三。
得益于那个课程,我彻夜未眠,找到了修改方向,第二天早读时就把开头改好了。我想象冯老师看完之后的赞赏,内心扬扬自得起来。谁知第三节课课间操时,我修改的那章收到一条评论:“套路,写得好烂。”
我顿时如置身冰窟,那种努力后却落空的挫败感,瞬间将我拉回到中考失败那天。我再也没有动力完成那每天6000字的任务了。
晚自习下课后,我没精打采地走进办公室,冯老师的眼睛从书本里抬起,调侃道:“怎么,一条差评就不更新了?那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我猛然想到了什么,用质疑的目光看向冯老师:“那条评论不会是你写的吧?”
被一个学生如此诘问,冯老师也不生气,摇摇头否认了,接着她平静地望着我:“怎么样,还继续吗?”
我垂下眼,父亲、亲戚和初中同学的面孔接连闪过眼前,我颓然的眼中顿时充满力量,对冯老师点了点头。
接下来几个星期,时间在我飞速打字中度过,每天6000字我几个小时就能完成,渐渐找到了当网文作者的畅快感。
然而,勤奋更新并没有带来我预想的数据暴涨,相反,收藏数下降了。假期结束返校后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抱着主动请教的心态走进了办公室,冯老师娇小的脸再次从小山似的书堆后抬起。
听完冯老师的讲评,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发现网文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讲评完,冯老师又俯下身去开始写字。我趁她去洗手间时偷偷看了一下她写的东西,发现不是教案,而是几厘米厚的题册。震惊之余,我对冯老师更加好奇起来。
三
得到冯老师的悉心指点后,我开始对症下药地提升改进。和小说前半部分相比,最近更新的内容有了明显进步。谁知小说的收藏数仍在下降,很快连差评也消失了,我发布的小说就像落入无底洞的石子,在互联网上失去了任何回音。
为了完成与冯老师的约定,我每天咬牙坚持更新。到第20天时,我终于身心俱疲,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冯老师看出了我的为难,神情严肃地说:“在网文作者中,你这个每日更新字数只是中下水平。如果你抱着随便搞搞的心态来写,那注定无法成功。你要么继续写,要么就按当初的约定,我把手机交给教导处。”
说完,冯老师把我晾在一旁,拿起笔开始做题。
我尴尬地站在一旁,想反悔说放弃赌约,却又不想放弃手机—跟父亲要钱买手机只能让我更丢脸。想来想去,我忽然想到一个可以拿回手机的办法。
我给母亲打了电话,添油加醋地说冯老师不让我上课,逼着我写小说。母亲虽然对我十分宽容,但在外人面前是不吃半点亏的主。隔天中午,母亲便怒气冲冲地冲进了冯老师的办公室。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等待一场大战的爆发。可母亲进去后许久,办公室里仍静悄悄的,我内心充满不解。半小时后,母亲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眼眶微微红肿,她愠怒地看了我一眼,往我背上拍了几下,让我听冯老师的话好好读书。
这时,冯老师在办公室叫我的名字:“张闻!”
我的心脏猛然一缩,惴惴不安地走进去。本以为冯老师会狠狠斥责我,可我一抬眼,却只看到她如秋日湖泊般平静。
冯老师讲起了她的故事:读大学时,她也是整天看网文,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到了大四,室友们不是保研就是进了大公司,而她因为缺乏实习经历和竞赛奖项,连工作都找不到,想考研也已没有了心气,于是决定写网文。但其实她自己根本没考虑清楚,只是借写网文逃避现实而已,所以也没写出成绩。之后,她去考了教师资格证,来到职校当老师。
冯老师拿起书桌上的题册,说:“我明白自己已经和同学差得很远,但想努力,什么时候都来得及。能对抗失败的,只有重新出发。”这话像是说给我的,又像是说给她自己的。
自那天以后,我停更了网文,开始认真学习,每天晚自习后仍去冯老师的办公室,只不过这次我看的是教科书和高考题册。得益于冯老师的陪伴,以及许多个静心学习的夜晚,我的成绩突飞猛进,高二下学期时已经稳定在年级前50名,超过大部分高考班的学生。
而那一年,冯老师离职了,考去了省会城市的名牌高中当老师。我内心落寞的同时,仍然没有停下努力,每当想到与冯老师相伴学习的夜晚,内心总是充满动力。
临近高二暑假,正当我担心要被学校安排去校外实习时,教导主任把我调进了高考班,说冯老师离职前替我向学校提交了申请。我满怀感激地给冯老师打了电话,她让我不要停下,她在更广阔的世界等着我。
职校高三开学那天,高考班的教室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低头学习,以一种普通又坚毅的方式努力向上。
在教室里坐下的那一刻,我内心油然而生一股冲劲儿。我忽然懂得了冯老师说的那句话:“能对抗失败的,只有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