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曦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 北京 100732)
徐世昌(1855—1939),字卜五,号菊人、东海,晚号水竹邨人、弢斋,虽籍为直隶天津,然自幼长于河南。在清末,曾历任东三省总督、军机大臣、巡警部、邮传部尚书、内阁协理大臣等。民国初年,应袁世凯之请出任国务卿,其影响在北洋派系内仅居袁世凯之下。1918年10月,由“安福国会”选为大总统,1922年6月下野。自后,他息影津门,不问政事,以著述终老。对于徐世昌的研究,学界已有的成果,或总论其一生之思想与活动,或就其某一方面展开论述,但多侧重于从政治史的视角进行探讨。近年来,在相关的论著中对徐世昌的学行亦渐有关注,但主要是围绕其倡导颜李学的缘由及贡献展开(1)近年相关的研究有:解成:《近代中国对颜元形象的两次改造》,《河北学刊》1988年第1期;王春阳:《颜李学的形成与传播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08年博士学位论文;刘凤强:《清儒学案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王学斌:《颜李学的近代境遇》,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朱曦林:《从〈大清畿辅先哲〉到〈清儒学案〉——徐世昌清学史著作编纂之演进》,《理论与史学》第3辑;王达敏:《徐世昌与桐城派》,《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等。,尚缺乏从学术史的视角对其学行及文化观进行系统梳理;另外,《弢斋述学》一书作为徐世昌为数不多的独著之作,不仅反映了他的“中体西用”文化观,也体现其“沟通中西文化”的设想,但迄今学界对该书尚缺乏足够的重视。有鉴于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韬养斋日记》(以下简称《日记》)为中心,从学术史的视角,通过对徐世昌学行的梳理,结合其所著《弢斋述学》,探究其“中体西用”文化观的接受、实践及其对“沟通东西文明”“广播中国文化”的设想。
徐世昌虽出生于儒宦之家,但自幼丧父,家道中落,而内傅于其母刘氏。(2)贺涛著,祝伊湄、冯永军点校:《贺涛文集》卷3《徐君少珊墓志铭》,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5-136页。刘氏之父敦元为桐城刘大櫆之族从,以文见称于时,所作骈文更曾见奇于清宣宗,故其深得桐城家法,又于诸子为学,督之甚严。(3)章梫辑,徐世昌、杨逸民校读:《水竹邨人年谱》卷3,学苑出版社,2007年稿本影印本。世昌稍长虽出外就学,但归必令其温习书史,并时常道以家世盛衰之故及古今忠孝故事,他曾忆及云:“微时,我母刘太夫人尝进世昌兄弟等而训之曰:‘乃祖宅心厚,居家以忍让为先,任国事不避艰险,汝辈勉之,无贻先祖羞。’世昌谨志之,不敢忘。”(4)章梫辑,徐世昌、杨逸民校读:《水竹邨人年谱》卷1。并言其“身心学问之事”皆“吾母之志也”。(5)贺涛著,徐世昌、贺葆真编:《贺先生文集》卷2《徐母刘宜人六十寿序》,朝华出版社,2018年版,第87页。可见其早年学术启蒙及“临大事能担当”(6)警民:《徐世昌》,见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四辑第40册,(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51页。不避艰险之性格,均来自母教。
及长,世昌出就外傅,先后师从于王宫午、常家驯、张玉鉁,至从陈文騄,始为时文。后囿于家计,周游参幕,迄于光绪四年(1878年)应考大梁、游梁两书院,方“得膏火以供菽水”。自后,世昌除佐幕治公牍外,又接连从学于路璜、吴荫曾、周鹤年等习制义之文,至光绪八年(1882年),乃得举顺天乡试。(7)以上参见《清代硃卷集成》第117册《光绪壬午科顺天乡试》及章梫:《水竹邨人年谱》卷1。次年,应会试不第,又因“历年力学兼撑持家计之况”以致重病,不得不回汴休养。从徐氏早年的《日记》来看,可见其自癸未(1883年)落第后,除临摹字帖、偶写时文外,与同时代大多数儒士一样,受理学在晚清的中兴影响,“喜读宋贤书”(8)贺涛著,徐世昌、贺葆真编::《贺先生文集》卷2《徐母刘宜人六十寿序》,第87页。,日以程朱之书为每日功课,如《近思录》《朱子全书》《求阙斋弟子记》等皆曾写下读书心得,亦颇涉其为学旨趣。如他在读朱子《近思录》后,就写下评论,以示作文之戒,认为:“作文须有根柢,读书不多,积理不深,率尔操觚,良可鄙也。”(9)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乙酉年正月初五日(1885年2月19日)”条,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9951页。而对于为学入门之径,他则推崇程子静坐以收敛心性之法。(10)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乙酉年二月初六日(1885年3月22日)”条,第9955页。不久,他在读到朱子《白鹿洞书院揭示》时,又写下了长篇议论,对是时书院以“帖括试贴为功”颇有针砭,并以李棠阶、阮元、张之洞、陈宝箴设学为例,认为书院应延“严正有道之师”,在举业之外另立课程,“穷究义理,身体力行”,倡导朱子“修身、处事、接物之要”,以此焕然风俗、涵养人才。(11)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乙酉年四月廿四日(1885年6月6日)”条,第9962页。而对于如何处理举业与实学的关系,徐世昌则推崇程伊川“人若不习举业而望及第,是责天理而不修人事。但举业既可以及第即已,若更去上面尽力求必得之道,是惑也”之说,认为:“以此观之,习举业何尝废实学,务实学又何不可习举业,则薄举业而不为,及专攻举业而不求实学者,当废然返矣。”(12)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乙酉年二月十三日(1885年3月29日)”条,第9956页。并以其佐幕的切身体会,认为外任为官者立身为政,不宜依赖于世职胥吏,应在幕中“多邀一、二读书有道之士,深明治体者,凡遇大事大疑可与商决,即暇时聆其言论,亲其丰范,亦可以化酷烈贪鄙之怀,从容而得致治之原也”(13)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乙酉年二月廿一日(1885年4月6日)”条,第9957页。。另外,对于汉宋之学的关系上,世昌认为不应存门户之见,主张“读书穷理,明体达用”(14)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乙酉年四月廿四日(1885年6月6日)”条,第9962页。。由此可见,徐世昌早年虽一心举业,研习时文,但家学师教及一时学风所趋确立的为学藩篱,使他在为学宗旨上服膺理学,融通汉学,提倡“通经明道,笃学实行”的经世之旨。
光绪十二年(1886年)徐世昌会试登第,荣膺庶吉士之选,与柯劭忞、王树枏、贺涛、刘孚京、冯煦、宋伯鲁、吴庆坻等为同年进士,并自言“贺松坡,余从之学文;柯凤孙,余从之学诗”(15)贺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贺葆真日记》“1917年2月10日”条,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392页。,可见在馆期间因家学关系与桐城学人颇有过从。光绪十五年(1889年)散馆,世昌被授为编修,因时任掌院学士翁同龢以朴学提倡风雅,而徐氏既不通古学,在馆又无文誉,以致数年中即一乡试同考官亦不可得,时称“翰林八黑”之一。(16)警民:《徐世昌》,第13-14页;沈云龙:《徐世昌评传》,(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5页。然而,世昌虽仕途窒碍,但秉持经世之志,读书不辍,认为内圣外王之学“千古行之无不立致治安也”(17)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庚寅年二月十二日(1890年3月2日)”条,第10085-10086页。。在《日记》中,他对《史记》《汉书》讲求经世之事,特别是有鉴于近事者摘录尤多,而对于宋臣李纲“社稷之臣”(18)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庚寅年二月初四日(1890年2月22日)”条,第10085页。的赞誉,则可见其志向之所在。以故清廷甲午之败,徐世昌不仅偕同署三十余人联名奏劾李鸿章误国,并且单衔上疏请召张之洞,认为:“其虑事之周,任事之勇,求之今日,已罕其匹……除张之洞无足与议大计。”(19)徐世昌:《退耕堂政书》卷1《请召询重臣以定大计折》,国家图书馆藏民国间刻本,第2页。翌年,徐氏应定兴鹿瀛理昆仲观渔之邀所作《观渔记》,更表达出对朝局“虽孤忠之臣,趋千万人之死力,卒亦无能为役”之忧。(20)章梫辑,徐世昌、杨逸民校读:《水竹邨人年谱》卷3。而是时,为挽救危亡,徐世昌还曾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唱为同调,议开书局、设立强学会,倡导变法维新,时时聚谈“至三更”(21)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乙未年八月朔日、九月十九日(1895年9月9日、11月5日)”条,第10262、10266页。;不久,因袁世凯奉命创办新建陆军于天津,延聘世昌佐幕,遂欣然前往,自是留心兵事,自习英文,此后成为北洋系中仅次于袁氏者。
其间,对徐世昌影响尤深者,则是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南下拜谒张之洞之行。在武昌旬月之间,张氏偕世昌遍观各实业机构、设施、新式学堂,并时时与之畅谈,使其对时局及中西学术、“中体西用”之说,皆有更为深入的了解。《水竹邨人年谱》中称:“文襄全盘心事,发之于公,平心静气,视公之重即可以见矣。”(22)章梫辑,徐世昌、杨逸民校读:《水竹邨人年谱》卷3。按:章梫《年谱》即据《韬养斋日记》编订,并经徐世昌亲自审定,因而所录之语皆为徐氏所首肯者。可见张之洞对徐氏之推重。是时,世昌志在经世,首以“当今挽回大局之要当从何处下手”请益于张之洞,张氏答之甚详,认为:“其要有三,曰多设报馆,多立学堂,广开铁路。而所收此三者之效者,曰士农工商兵。然必欲观此五者之成,仍不外乎变科举。”对于张之洞的回答,世昌颇为认同,称:“旨哉斯言,高出寻常万万矣。”(23)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丁酉年九月廿九日(1897年10月24日)”条,第10326页。数日后,张之洞又就其“士农工商兵五者”之说详为剖析,认为五者之要仍在于培养讲求实学之人才,不主张借鉴西方“以商务立国”“先求致富”之论,更反对科举以帖括取士,认为:“自唐专以文学取科名,有所为词章之学者,其汩没人才益甚,直至本朝更求工于小楷试帖,束缚为已极矣。官至卿贰不免于文字之考,何由得经济之才。不思变计中国断无振兴之机,徒饰皮毛,无益也。”徐氏闻此,写道:“得此言可以破群疑,息众喙。而为士者仍不力求以副其名,能无惧乎?”(24)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丁酉年十月初二日(1897年10月27日)”条,第10326-10327页。
而对于中西学术、西学西政之区分,在畅谈中张之洞虽多有论及,但徐氏坦言“时事孔亟,愿闻经世立身之道”,张氏遂以“中体西用”之说为其阐释,指出:“目前新学,中年通籍以后之人以讲求西政为先,西学随其性之所近而涉猎之,仍以中学为主。”(25)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丁酉年十月初七日(1897年11月1日)”条,第10328页。并为徐氏“论中学甚晰”,认为:“读史归之于经,读经归之于《论语》,读诸子益可印证《论语》之崇密绝正,无不赅括也。”(26)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丁酉年十月初六日(1897年10月31日)”条,第10328页。这与他在《宗经篇》中所说如出一辙。由此不难看出,张之洞虽主张应讲求西政西学,但认为“立身以必有守然后有为”,应先“以中学为主”,故其前所云多设报馆、多立学堂、广开铁路实为“西学为用”,后所称以中学为主、立身有守则是“中学为体”,此不啻为张氏总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先声。翌年,《劝学篇》问世,世昌读后写下评论,对其极为推崇:“《劝学篇》平允切当,扫尽近今著论诸家偏僻之说,深足捄当时之弊,而振兴我中国之废疾。凡文武大臣庶司百执事,下逮士农工商兵,皆当熟读,奉为准绳。伟哉孝达先生,谨当瓣香奉之。”(27)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戊戌年七月廿五日(1898年9月10日)”条,第10356页。
“中体西用”之说自张之洞《劝学篇》而加以完善总结,遂成一时学界的主潮,“举国以为至言”(28)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见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79页。,直至五四前夕这种思想格局都没有发生基本的变化(29)陈祖武:《晚清七十年之思想与学术》,见《清代学术论丛》第3辑,2002年版,第6页;余英时:《重寻胡适历程:胡适生平与思想再认识》,联经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87-188页。。它不仅是清季自强运动领导者和知识界面对西潮时的应对思路,也是当时的国家战略。(30)王达敏:《徐世昌与桐城派》,《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其间所阐发的“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的思想,更是与徐世昌所秉持的“经世致用”之旨深相契合。故而当他听闻张之洞的阐释后,即接武此说,并践行于施政为学及文化事业之中。戊戌(1898年)以后,世昌宦途日顺,在张之洞、袁世凯等人的保举之下,数年之间由七品编修一跃而成巡警部尚书,此后又历任东三省总督、邮传部尚书、军机大臣、协理大臣等,时人称其“为有清一代汉臣所未有”(31)警民:《徐世昌》,第15页。。这一时期,随着徐世昌官阶日隆,以及与张之洞、袁世凯、鹿传霖、那桐等军政要人紧密的关系,在晚清政局中扮演着日益重要的角色,但若就其学术思想而言,徐氏虽曾借翻译兵书之机了解西学,又受张之洞的影响了解西政,但他所倾心的仍是根柢于传统文化的孔孟之道。最终他在中学倡导上,提出由颜李之学上溯周孔之学,与当时国内日渐臻盛的西学思潮相颉颃。
进入民国以后,徐世昌依旧秉持“中体西用”的思想,强调应以中学“固其根柢,端其识趣”,认为:“中学漫无根柢,恐新学所得,亦皆肤末。”(32)《贺葆真与徐世昌等来往函稿》,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藏稿本。而具体施诸于“中学”的文化倡导,则首先体现在其出任国务卿后,借《清史》编纂之机,倡修的《大清畿辅先哲传》上。(33)关于《大清畿辅先哲传》的编纂及内涵,参见拙文《〈清儒学案·夏峰学案〉编纂述略》,《清史论丛》2016年第1期以及《从〈大清畿辅先哲〉到〈清儒学案〉——徐世昌清学史著作编纂之演进》,《理论与史学》第3辑。该书的编纂固然有表彰畿辅先哲,以备清史馆取材的一面,但其中一个重要的目的,则如王树枏在序言中所说,乃鉴于西学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冲击,而欲借此书的编纂,倡导中学,以此“正人心,维风化,以诏后学”。(34)王树枏:《大清畿辅先哲传序》,见《大清畿辅先哲传》卷首,北京古籍出版,1993年版,第1-2页。
如果说由于受“理学中兴”的时流所趋及科举程式的影响,徐世昌早年所服膺的“中学”实际上是以程朱理学为核心的话,随着历经事变,此时他已渐觉“理学空虚,无补实际”(35)谢宗陶:《徐世昌出任总统之前前后后》,见《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85页。。而如何弥缝这一空虚,在其主持编纂《大清畿辅先哲传》时所接触到的颜李学说,则为他“中学”的倡导找到了出路。赋闲期间,徐世昌系统研读颜李之书,在1916年的《日记》中,摘录了大量颜元、李塨的论学语录,颇能反映其一时之志,如其摘抄李塨引王守仁“研求治术”之语,门人章梫于此即称:“恕谷引阳明此书,公阅恕谷书,又录阳明此书,皆是研求治术,深知此中消息者。”(36)章梫辑,徐世昌、杨逸民校读:《水竹邨人年谱》卷13。此后数日,徐氏在《日记》中又接连节录了与治术相关的内容,这些论学语要的摘录,无疑反映了此时他对于时局及立朝为政的思考,故其言:“天下之安不安,始于宦途,终于草野。”(37)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丙辰年四月廿六日(1916年5月27日)”条,第10933页。除了这些涉及治术的言语外,徐氏对于颜李的学术主张也颇有摘录,如借李塨之语称:“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学问而无阅历,不可以致用。”(38)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丙辰年正月初八日(1916年2月10日)”条,第10917页。大体而言,在论学方面,徐世昌推崇颜李学所讲求的“实行致用”之旨,认为:“自宋元明以讫我朝,理学家多轻视仕宦,所以治国少人才,与《大学》所言‘修齐平治’亦尚欠缺。习斋、恕谷论学,体用贯彻,上接周孔,尤于今日之世为切要。”(39)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丁巳年十一月二十日(1918年1月2日)”条,第10990页。
这一年中,徐世昌虽引退家居,却因袁世凯的骤然病逝及不久后的府院之争,其公事仍不减于往时,但“日读《颜李遗书》,而圈识其精粹者”(40)贺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贺葆真日记》卷27“1916年8月19日”条,第361页。,并与周围学人时常“大论颜李之学”(41)贺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贺葆真日记》卷27“1916年2月26日”条,第337页。。由研读颜李之书而服膺其学,遂将阐扬颜李学说作为晚年“中学”倡导的重要举措。其间,对于尚在编纂的《大清畿辅先哲传》,徐世昌嘱咐贺葆真应对颜李学派着力表彰,认为:“颜李为吾畿辅自有之学派,尤宜特著之也。”(42)贺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贺葆真日记》卷27“1916年2月16日”条,第334-335页。并称:“颜李门徒属直隶者,既皆录以为传矣,其在他省者亦可搜集之,以备他日作渊源录,别成一书也。”(43)贺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贺葆真日记》卷27“1916年2月26日”条,第337页。对于颜李之遗书,徐氏亦极力搜寻,在听闻颜元门人钟錂收有其遗书时,即嘱咐贺葆真亟宜访求。并打算将颜李著作之精粹汇为一编,“以便改良教育”。(44)贺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贺葆真日记》卷27“1916年8月26日”条,第337页。随后又命赵衡代为选录《颜李语要》,专注于“治世”和“身心之学”者,并录其徒友,以张大其学。而其藉颜李学以淑世的思想,则在其就任总统后以编印《颜李丛书》、创立四存学会、创办四存学校、刊行《四存月刊》的形式,为之践行。
1918年,徐世昌在就任总统前后,对颜李学的倡导,首先是刊行和搜集相关颜李著作。是年6月,徐氏即命贺葆真负责排印《颜李语要》。是时赵衡欲将此书以木本刊行,以便传世,但徐氏未允其说,认为《彦李语要》一书“欲其行世”,传世之本“久之仍可精刊”。(45)贺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贺葆真日记》卷29“1918年6月30日”条,第461页。之后,徐世昌当选总统,又再次催促赵衡将颜李之书校勘出版,认为:“现在拟提倡理学……盖非此不足以化民成俗也。”(46)贺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贺葆真日记》卷29“1918年12月15日”条,第479页。不久,《彦李语要》刻成,徐氏署序冠诸弁首,复命赵衡编订《颜李师承记》。
据徐世昌所撰序文可知此书的编纂宗旨有二:其一,徐世昌旨在表彰颜李之学,以示颜李学之传承;其二,是借助阐扬颜李之学,与五四以后日益高涨的民主自由之说相颉颃,以维持传统的名教道德。(47)徐世昌:《颜李师承记序》,国家图书馆藏民国间刻本,第1页。此外,在“后序”中,徐氏还强调颜李学与西学相通之处,认为西方“为学科目胥与吾国五家三代不甚相远”,而颜李之学正是“五家三代之学也”,故不必一味地“取其法立学吾国”。(48)徐世昌:《颜李语要师承记后序》,见赵衡:《序异斋文集》卷6,国家图书馆藏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刻本,第9页。
除了刊行《彦李语要》《彦李师承记》外,徐世昌对于颜李遗著亦广为搜集,在贺葆真的致书中即称许道:“窃惟颜李之学,百年来绵绵延延,不绝如缕,而其书复多散佚,学者憾焉。今逢大总统彰阐表扬,以博其学于天下,而未刊、已佚之著竟得次第发见,不至终于湮没,岂非学界一大幸事乎?”(49)《贺葆真与徐世昌等来往函稿》。此后,随着颜李从祀孔庙、京中四存学会成立,“往往有先时所未及刊刻,好事者皆为搜至,进呈陆军部参事齐振林,于是有汇刻《颜李丛书》之议”(50)赵衡:《汇刻颜李丛书序》,见《颜李丛书》卷首,国家图书馆藏民国十二年(1923年)刻本,第1页。。根据陆续搜集的颜李著作,经由四存学会编辑处推定齐振林、齐树楷、贺葆真、步其诰负责筹备出版,“以价廉为主,期易普遍购阅”(51)《四存学会第一年会务报告要略》,见《四存月刊》第4期,1921年7月,广陵书社2014年影印本,第583页。为原则,在清季王灏所编《颜李遗书》的基础上,汇刻为《颜李丛书》,共收颜李著作40种,于1923年初勘毕出版。(52)《四存学会第二年会务报告要略》,见《四存月刊》第12期,1922年9月,第1686页。按,《要略》称为“四十二种”,齐振林《颜李丛书跋》则称“四十种”,据核《丛书》,可考索者即为四十种,故依齐振林之数。另,据《四存学会第三年会务报告要略》,《丛书》于民国十一年十二月底刊印蒇事,复经齐振林校勘,于翌年春出版,共计印就“全份者一千部,零种者二百部”。见《四存学会第三年会务报告要略》,载于《四存月刊》第18期,1923年2月,第2375页。梁启超虽对徐氏颜李学倡导颇有訾议,但亦称:“汇刻《颜李遗书》数十种,亦徐氏行事之差强人意者。”(53)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见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248页。
其次,颜李从祀孔庙及建立家祠。关于颜李从祀之议,早在1915年任可澄、由云龙即曾具文呈请,并由时任国务卿的徐世昌经理此事。但因徐氏不久去任,遂致中辍,其所谓“曩当制礼之初,曾有从祀之议”,即指于此(54)《政府公报》第1195期,1915年9月7日。。至1919年1月3日,在当选总统的翌年,徐世昌即颁布《崇祀先儒令》,将颜元、李塨从祀孔庙,“位汤斌、顾炎武之次”(55)《政府公报》第1051号,1919年1月3日。。而以政令的形式将颜李树立为典范,则所重已不再局限于学术层面的“修明正学”“觉世牖民”,乃是在政治层面藉倡导颜李之学,在军阀混战的时代,以文治为标榜,阐扬其治国施政的方略。随后,徐氏又以元首名义接见颜李后人,以示优待,并各出资二千元为颜、李修祠。当款项不足时,徐氏“又予以二千八百元”(56)贺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贺葆真日记》卷30“1919年6月10日”条,第503页。。不久,徐世昌又接受齐振林的建议,将“颜李书颁行各省,用为课程”(57)贺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贺葆真日记》卷30“1919年10月30日”条,第515页。。可见兹时徐氏借助总统之位表彰颜李学说,推行文治,可谓不遗馀力。
最后,则是成立四存学会,发行《四存月刊》,设立四存学校。(58)按:学会、学校之经费皆由徐世昌提供,据《四存学会第三年会务报告要略》称:“本会设立以来,备承徐东海先生之提倡,所有会费亦皆受其资助。”(《四存月刊》第18期,1923年2月,第2369页)而《年谱稿》则言:“于京师创立四存学会附设四存学校,其经费由公独任之。”(章梫编辑,郭则沄节录:《水竹邨人年谱稿》卷2)。1920年6月,随着北京政府颁令颜李从祀孔庙,为进一步阐扬颜李之学,张凤台、李见荃等人以府右街旧太仆寺署为会址,成立四存学会,其创办之缘由,在立案呈文中颇有体现。(59)《四存学会呈京兆尹、警察厅立案文》,《四存月刊》第1期,1921年4月,第135页。
据该呈文内容,学会之成立乃响应徐世昌号召,期以通过兴复颜李之学说,“正人心而维世运”,倡导“躬行实践”之旨,培养“道德与艺能”之人才,以应于世用,当时京兆尹的批文即言:“近今国纪凌夷,习俗日媮,义利之辨,目为迂谈,名教之防,事同虚设,不图挽救,国家沦胥。该会为维系世道人心起见,创设学会,本颜李四存之旨,造德艺兼全之材,意美法良,允属当务之急。”(60)《京兆尹批文》,《四存月刊》第1期,1921年4月,第137页。而徐氏在学会成立一周年时所发表的演讲则更能具见其旨:“乃者世变愈亟,人性愈漓,而虚伪之风又复变本加厉,或则假饰文化潮流以谋权利,或则冒托群众心理以便私图,无礼无学,贼民斯兴,其危害于国家将有不可救药者。惟本会诸君子能守颜李两先生立教之方,依周官六德六行六艺之目,一一躬行实践,以推己而及人,则转风气之功,国家之利,赖于诸君子者为何如哉。”(61)《徐大总统四存学会第一年纪念会训词》,《四存月刊》第4期,1921年7月,第478页。通观两文,学会所欲抵制的对象已跃然纸上,直指愈演愈烈的新文化运动。四存学会既立,为扩大其影响,又创办《四存月刊》。在《发刊词》中,李见荃再次强调“颜李之学,周公、孔子之学”,颜李“实行实习”之旨即为“周公、孔子之正传”,由表彰颜李之学进而推扬周孔之道,并专设“颜李学”“论说”“专著”“译稿”“演说”“艺文”“谈丛”等栏目,以使颜李周孔之学“足相推广阐明”。(62)李见荃:《四存月刊发刊词》,《四存月刊》第1期,1921年4月,第3页。在徐世昌的支持下,以《四存月刊》与学会互为表里的倡导,颜李学在数年间广为传播,至1922年底,山西、河南、天津等地已先后成立了分会,会员已达八百余人。(63)《四存学会第三年会务报告要略》,《四存月刊》第18期,1923年2月,第2378-2379页。
与四存学会相辅而行,则是设立四存学校,该校以齐树楷为校长、李九华为教务主任,其办学宗旨在其呈文中颇有体现,其文称:“要以躬行实践为体,以文武政艺为用,实事求是,无取顾厨标榜之风,融会贯通,不蹈陆朱门户之习。盖道原不变,讲求何问古今;学贵日新,修习无分中外。务期莘莘学子,体用兼该,群致力于大学之道,庶于教育前途聊供一助,用副政府倡导实学之至意。”(64)《呈教育部立案文》,《四存月刊》第1期,1921年4月,第139页。如果说四存学会的创立在于秉承徐世昌表彰颜李学、广为传播之意,那么四存学校的设立,则是徐氏欲借此培养“道德完备,知识充足,身体强健”之人才,以将颜李以至孔孟之学传承于后世。因此,四存学校在课程的设立方面,与当时受西方教育观念的影响而侧重于知识传授不同,于修身科尤为重视,称“修身一门发明之者几居全部”。与此同时,徐世昌主张学术职在求知,视革命为“过激”(65)谢宗陶:《徐世昌出任总统之前前后后》,见《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第80页。,反对学生过问外事,更不应干预政治,曾手批曰:“无论职教员学术,均不得谈及校外之事。本校尊重颜、李,注意实行,自修之不暇,何暇及外。”(66)周从吾:《水竹邨人徐世昌》,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459页。早年毕业于该校的谢辰生就回忆说“四存出了不少人才,邓稼先跟我是同学”,何炳棣则感慨于丁则良在该校所受的“古文训练”。(67)谢辰生口述,姚远撰写:《谢辰生口述:新中国文物事业重大决策纪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5页;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81页。
概言之,徐世昌的颜李学倡导,乃是其“根柢中学”的“中体西用”思想在民国年间的延续。在历经世变后,他渐觉“理学空虚,无补实际”,而颜李“实行实学”“体用贯彻”,恰与周孔“躬行实践”之旨相贯彻,故由研读颜李之书而服膺其学,遂成为其“中学”倡导的核心。而是时,他视新文化运动为“假饰文化潮流以谋权利”“冒托群众心理以便私图”,导致“人性愈漓,而虚伪之风又复变本加厉”,因此欲借颜李学的倡导,提倡传统的名教道德,与日益臻盛的“民主”“科学”之说相颉颃。同时,徐氏因“懍懍于亡国之惨,虽不必保民国之存在,而不可不保中国之存在”,而为保“中国之存在”,则内乱不可继续、时局不可再纷乱,(68)警民:《徐世昌》,第74页。,以故通过此举极力标榜文治,期以消弥军阀混战的局面,促成南北统一。
徐世昌晚年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倡导,从颜李著作的刊印,到推动《四库全书》的影印、立《新元史》为正史,再到《晚晴簃诗汇》《清儒学案》的编纂,可以说不遗余力。然而,其刊行、编纂之书虽多,但其自著之书甚少。除颜李学著作外,如《东三省政略》《退耕堂政书》主要反映其为政举措,《将吏法言》则旨在箴规各省文武官吏,《欧战后之中国》因有黄郛代笔之说而颇受訾议(69)对于黄郛代笔之说,曾任总统府秘书的谢宗陶驳斥其“荒唐之至”,他说《欧战后之中国》一书,黄郛初稿写成之后,复经吴士缃、曹秉章、许宝衡及谢氏“随处增益中国史实及儒家道理”,终由徐氏首肯后而成,定稿已非黄氏原稿。参见谢宗陶:《徐世昌出任总统之前前后后》,见《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第85页。,唯《弢斋述学》一书较能反映其文化观念。因此这里就此书略作梳理,以见其崖略。
徐世昌之撰成《弢斋述学》,据黄浚所作序文,落款为“中华民国十年岁次辛酉二月”,当在1921年前后。其著述宗旨,从该序中可略见其概,谨撮要迻录如下:
此书为东海府主暇日揅讲治术之作,以孔子之学主日新,其用在进化;老子之学主无为,其用在不争。本此旨以立言,署曰“述学”,而治道寓焉。上篇述圣哲中庸之学说,以道齐民之要领;下篇述史传所纪学派之趋别,义利之因果;终乃撷举我国美德数者,以为当世言治者告焉。虽言不逾万,而论道经邦之谟,胥莫能外。其援附近规,切中时弊,则又世界执政者之龟鉴也。挽近西方颛言法治,辅以物质文明,几欲使人类生活壹以科学方程范之。及大战既兴,则其绌备见。物质之竞争益烈,故国际之轧轹者多;道德之坊闲既颓,故人羣之洽比者少。农夺于工,耕不给养,深识之士,惄然忧之。使得见我国重农好礼之古训,醇美优厚之习尚,如是书所述者,其为崇挹讵有涯耶!世界无穷,学问无尽,而吾先哲至中不倚之道,足以药偏激,以返太和者,则百世不易。(70)黄浚:《序》,见徐世昌:《弢斋述学》卷首,国家图书馆藏民国十年(1921年)刊本,第1页。
据此,则是书的撰述缘由有三:其一,是徐世昌为探求治道而作;其二,是鉴于欧战中,西方物质文明所展现的弊端,欲以道德为倡导,以之弥缝其弊;其三,是总结中国先哲遗训,为之阐扬推广于世界,使之“东渐西被”。该书上篇“述圣哲中庸之学说,以道齐民之要领”;下篇“述史传所纪学派之趋别,义利之因果”;结论则综合上下两篇,撷举中国之“美德数者”,以为“当世言治者告焉”。由中而西,层层递进,纲举目张,最终提出其以中学为根柢的 “沟通东西文明”“广播中国文化”的文化观及设想。
在上篇中,徐世昌探究中国固有之“道”,提出道德治国之说。他首先从中国传统的“道”上作解释,认为:“道者,人人共由之道路也。就其方法言之,推己及人之谓道,是道即政也。”而中国古代的道系,则可分为二端,即孔子和老子:“孔氏论道在《中庸》‘止于至善’,老氏论道谓‘道生于无,道法自然’,是皆言道者,人人共由之道路也。”由此发端,徐氏从儒、道两家关于“道”之体、用的阐释入手,提出:“一为有为法,一为无为法,是其方法虽殊,其认识则一。换言之,其所为虽不同,其所以为则一也。”又说:“盖古者之论治,靡不以道德为本,以政治为末……道德为人类共同生活上天然之规律,有永久存在之精神,而政治仅为人为之条件,亦各随其时代变迁而已。”这就是说,不管儒家“有为法”,还是道家“无为法”,就论治而言,皆以道德为本,以政治为末。因此,徐世昌倡言:“常变者,政治;不变者,道德。”(71)徐世昌:《弢斋述学》上篇,第1页。
对于政治与道德的关系,徐世昌认为:“夫道德之功用既充,则政治之设施可以简,惟人类在物欲繁兴之中,道德竟日衰矣,而政治之文法乃繁。”也就是说,政治的繁简,视乎道德盛衰,其“大道之所期,直置政治于弗用者也。大道之所为,直令政治无所为而后已也”。故徐氏称:“政治之生成,实道德上不幸现象焉。”由此,徐氏通过梳理孔子、老子道德治国之说,认为儒家之大同与“现代所称世界大同主义略同”,道家之小国寡民则与“现代所称新村主义略同”,而实现之道,则“根本于个人之自修,其身广其义,而郅治之隆不难立见焉”。并称居上者之倡导尤为重要:“考之古代社会政治之表象,虽不无阶级异同,而察其伦理道德之内观则一焉。特彼在上本先觉觉后觉之资,或能为人格上有力之感化,故则任尤为重大耳。”故徐氏提出“人格感化之义,又道德治国之微旨焉”。(72)徐世昌:《弢斋述学》上篇,第10-13页。
而在下篇中,徐世昌开篇即称:“自来研察中国学术文化组织之大纲,其法不外经经而史纬之,经之所以为经在道实为一贯,自古及今未之或易也。”遂以中国学术发展的脉络,论证上篇所云道德与政治之关系,提出“中国政治之兴衰,莫不视道德为上下焉”。(73)徐世昌:《弢斋述学》下篇,第1页。
徐氏的论证,始自先秦,对周代之治,其称:“三代以降,人欲浸繁,争夺渐起,封建之制作,于是大人世及以为礼,而礼治出焉。礼者,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因之,“《周礼》六篇无一非先王之法言,而孔子论治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礼治之世,三代为盛矣”。周衰以后,礼乐崩坏,“政治现象既失统一,礼教功用渐感不周”,名法之学遂代之而兴,“本正名以立法,而建法治国之基础”,由“以政治之统一,谋社会之健全,使暴君不能私,懦君无所圯”。秦用其说,由弱而强,遂兼并六国,成大一统之局。而后李斯“憾异说之蜂起”,更欲“以政治之统一,进而求学术文化之统一”。然而,秦因苛法旋踵而亡,汉朝代兴,惩秦“以法驭道”之弊,“礼法并施,政学一贯”,乃有两汉五百余年之祚。自汉末政治失柄,学者“务为清谈,不蕲实用”“轻视礼法,脱略形检”,魏晋之时复“释道杂糅”,使“道德伦理日亡于人心”,政治现象“日就纷乱”,以致此后四百年中“九州无定主”,故徐氏对此感慨道:“自后思之,益可见儒效之大矣。”迄于唐时,王通讲学,祖述儒说,“上绍周孔荀孟,陈先王之道”,魏征、房玄龄、杜淹等接武师说,以“儒道佐世治”,而“开有唐三百年为治之基”。后宋五子继起,“求诸《六经》,以义理为本,以伦理实践为归”,故徐氏称之为“儒氏之功臣”,认为“由唐而宋,可谓儒道盛兴之期,而太平之局亦赖以搘拄支撑而稍永焉”。至元、明之时,姚枢、许衡、吴澄绍程、朱之学,王阳明绍陆氏之学,乃使“理学之传统未绝”。(74)徐世昌:《弢斋述学》下篇,第2-8页。通过梳理上述的论说脉络,徐世昌的主张实由学术而孕育道德,借道德以淑化政治,亦即其所谓“学术之盛衰与世运为推迁”(75)《大总统致四存学会河南分会训辞(代论)》,《四存月刊》第7期,1921年10月,第919页。。
其间,徐世昌对清初学术表彰尤力,认为“清初学派不但有裨于后之政治,亦且隐示近日学术文化之动机矣”,称顾炎武、黄宗羲、颜元之学“立义皆重通经致用,与夫研考历代得失为经世之务,而大要皆以躬行实践为归”。诸儒之中,徐氏秉持其对内的中学倡导,对颜、李尤为倾心,认为颜李之学“论实践,实有较求诸经史尤为切要者焉”。指出,颜李之学“实学实习实用”,不仅视“宋学之失于蹈虚者又少进”,而且“其教弟子六艺并施,礼乐、射御、书数,弟子必执其一习勤观,殊有类于今日职业教育之旨”,“最能取适于今之世”。因之,徐氏视颜李之学“尤于今日之世为切要”,不仅有裨于政治,亦符合于当时学术的发展,而究其极,则在于借学术之倡导,以“含育群伦,转移风气”,最终维系政治。(76)徐世昌:《弢斋述学》下篇,第9-10页。
通过上下篇的论述,徐世昌于书末提出其文化观,云:“就上项所述中国学术文化之特征及历史上之因果以窥将来,则知夫中国道德伦理诸学说,决不仅足解决中国政治上一切问题,实施诸世界各国之各种问题而无弗应。质言之,中国之所谓道,实为世界之道,非直中国之道也。”他认为,中国当时所缺乏者仅为物质之学,“若夫舍物质以言精神,则历代贤哲之所遗,蒸民之所习,未尝不足为全世界同类维持其新生命,而出此同类于物质罪恶忧伤恐怖之中”。因此,他断言:“今世界学者之唯一责任,惟在沟通东西学说以为横,融会古今治体以为纵,于以求世界同类正确永久之幸福焉。”进而提出,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兵、好让、重农、崇实四端,将“有裨今日战后之世界者”,并最终总结道:“中国之所谓道者,无他,即世界之所谓人道也。”(77)徐世昌:《弢斋述学》,第1-6页。
综观前文的梳理,徐世昌在文化观上秉承“中体西用”之说,认为中国所缺者仅在物质文明,而以孔、老为核心的中国传统之“道”,不仅适用于中国,更能适用于世界。而对于兹时中国的情形,徐氏主张由学术通乎道德,提倡颜李学派的实行实学,最终通过道德以影响于政治。故其就任总统以后,即以文治为标榜。而对于西学,他仅主张接受西方物质之学,对于自由平等之说及愈演愈烈的新文化运动,则认为是将“危害于国家将有不可救药者”(78)徐世昌:《徐大总统四存学会第一年纪念会训词》,《四存月刊》第4期,1921年7月,第478页。。故时人称其为“形式维新,精神守旧”(79)警民:《徐世昌》,第51页。,亦可谓之实录。
与此同时,徐氏还主张“广播中国文化”“沟通东西学说”“调和东西文明”,他说:“盖吾国既为东方文明之代表,则欲言调和,当然有赖于吾国民之努力,且参酌内外情势,吾国民不吸收西方文明,吾国将无以自立。因经济上不能开展,势必由物质而压迫经济故也。吾国不广播东方文明,吾国亦无以自立,因未来功利主义之竞争,仍将由世界而危及吾国故也。”(80)徐世昌:《欧战后之中国》,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三辑第28册,第130页。也就是说,以中国的道德文明、精神文明调和西方的物质文明,这也与欧战后中外学人如梁启超、叶恭绰、杜亚泉、章士钊、罗素、班乐卫等所秉持的主张基本一致。但相对于引进西方文化,徐氏更倾心于输出中国文化,如当时法国巴黎大学设立中国学术研究班、美国图书馆与中国交换古书之议,皆为之极力推行,认为这是“沟通中西文化之见端”。
徐世昌之为学,启蒙自其母刘氏,后因习举业及一时学风所趋,奉程朱理学为圭臬,但反对区分汉、宋畛域。中年以后,因时局的影响,而有志于经世,并曾短暂的接受维新思想,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相唱和,倡导变法。其后武昌之行,受张之洞的感召,而接受“中体西用”之说。进入民国,徐世昌在迭经世变后,已渐觉“理学空虚,无补实际”,遂由研读颜李之书而服膺其学,并成为其对内“中学”倡导的核心。在其总统任上,他大力阐扬颜李之学,推崇其实行实学之旨,提倡传统的道德观念,希望借此“转移风气”“维系世道人心”,以此与日益臻盛的西化趋势相颉颃。与此同时,面对军阀混战的局面,徐世昌也希望通过颜李学的倡导,由学术而通乎道德,由道德而影响于政治,最终弥缝纷争,促成南北统一。
而在文化观上,徐世昌秉承“中体西用”之说,主张沟通东西学说,调和东西文明。但相对于引入西方文化,徐氏更倾向于输出中国文化。随着欧战的结束,中外学人开始反思西方文明的弊端,将更多的眼光转向东方时,经叶恭绰、韩汝甲、班乐卫、金梁等人的内外倡议,徐世昌不仅应允资助建立巴黎中国学院,影印《四库全书》,还允诺出资在中国学院内建筑四库图书馆以备影就贮藏。迄于晚年息影津门编纂《清儒学案》时,徐氏仍秉承此志,从其审定的序文中即可窥见端倪,对于中学,他沿着晚清以降“会通汉宋以求新”的学术潮流,不存门户之见,汉宋兼采,主张“殊途同归,咸主于有用”,由“学以明道,修道以为教,冀以端本善俗”,最终“用臻一代文明之盛”;对于西学,则因其“中体西用”的文化观,虽主张学习西方物质之学,但反对功利主义的物质竞争,他说“新知竞瀹,物奥偏明,争竞之器愈工,即生民之受祸益烈”,认为应将中国传统之道,广播于西方,“侧闻欧、美才儁,久尊孔教,名区巨镇,多建中国学院,广运书籍,争事研摩,文治大同,辉映坛坫。此以知崇儒重道,遐迩同风,矧生为仲尼之徒,宁可舍本逐末哉!”(81)徐世昌著,陈祖武点校:《清儒学案》,河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序言”第3页。从居庙堂之高到处江湖之远,徐世昌的这些举措无疑是他所认为的“当今世界学者之唯一责任,惟在沟通东西学说以为横,融会古今治体以为纵”的现实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