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传播史料学学科体系建构审思

2023-03-23 04:20程丽红
社会科学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史学史料建构

焦 宝 程丽红

若以1834年1月《东西洋每月统记传》刊载《新闻纸略论》为开端,中国新闻传播史研究已经走过了近190年的历程,即便从1927年戈公振出版新闻史研究著作《中国报学史》算起,也已有近百年历史。在这期间,史学研究理论不断丰富、新闻传播事业持续发展、人类信息技术迭代革命等等都在影响和深化新闻传播史的书写。特别是近年来,新闻传播史研究“不断强化‘本体意识’和创新研究‘范式’”,尤其是引入“社会史”“媒介史”“实践史”等新书写范式,“拓展新闻传播史的研究视野”,推动了“研究的多样化和特色化”。①季为民、李斌:《中国新闻史研究的新发展与再探索》,《现代传播》2021年第6期。固然,新闻传播学研究向来是“常为新”的,追求新名词、制造新概念、追踪新理论、发展新范式,近年来,更是紧跟技术潮流,但这种“常为新”的研究也引发了一些质疑和反省。②胡翼青:《新闻传播研究不需“时效性”》,《青年记者》2012年11月下。对于新闻传播史研究来说,在强化“本土意识”和创新研究范式的同时,如何进一步夯实研究基础、提升研究品格,已经成为新闻传播史研究需要面对的问题。从史料发掘出发拓展新闻传播史研究的境界,便是对这一问题的一种回应。文史哲诸学科均重视各自学科的史料学学科和知识体系建构,从而为各自学科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依据新闻传播学特有规律、形成独特的史料运用方法,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中国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学科建构①程丽红在“中国新闻传播史料学构建路径与理论”研讨会上的发言,参见《“中国新闻传播史料学的构建路径与理论”研讨会在中国人民大学召开》,《新闻春秋》2020年第5期。,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提上议程,并受到新闻传播学界的注意。②近年来有如王润泽教授“百年中国新闻史史料整理与研究”、赵建国教授“中国共产党新闻宣传工作史料收集、整理与数据库建设(1949—1966)”、蒋建国教授“多卷本《中国报刊阅读史》”、程丽红教授“清代新闻传播史料整理与史料学建构”等国家重大项目获得立项,这类项目均体现出比较明确的新闻传播史料学学科意识的自觉。

一、中国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建构可能

以学科性质来说,“中国新闻传播史史料学是史料学的一种,隶属于具体的专史类史料学,是对新闻传播史料进行搜集、整理、考证、鉴定的科学。”新闻传播史料学所指称的史料,“主要是指用于中国新闻传播史研究的各种材料,即新闻传播业发展过程中所遗留下来的、帮助我们认识、解释和重现新闻传播业历史过程的所有客观事物,包括实物、文字和音像网页电子资料等。”③王润泽:《构建数据时代中国新闻传播史史料学体系》,《新闻大学》2018年第1期。确立了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基本概念之后,对于具体问题的思考也已经展开,我们团队已经有如《清代新闻传播史史料学主要问题刍议及建构意义》(申畅,《华夏文化论坛》2022年第1辑)、《清前(1616-1644)新闻传播史史料整理:范畴与意义》(程丽红、刘威,《未来传播》2022年第2期)等论文发表。但我们还应从根本上解决什么是新闻传播学特有规律,什么是新闻传播学独特的史料运用方法等关涉新闻传播史料学学科建构的历史观、方法论方面的根本问题。

阅读史的相关研究给了我们启发。阅读史研究关注新闻传播活动中的读者及其阅读实践,这不仅使得诸如文人日记、书信、回忆录、杂记、年谱、报刊上向来不为人关注的读者来信、通讯及读报感想,乃至小说、文人文集中的读报描写与记录,报章杂志的订阅、借阅、赠阅记录等都可以成为研究史料,更重要的是,视角的转换提供的是一种方法论的转变。如此一来,不仅新闻传播史料的范畴阔大起来,新闻传播史料学的特有规律也明晰起来,新闻传播史研究与一般史学,甚至文学史、哲学史等专门史学不同,它关注的应该是新闻信息传播与流通的全过程中诸环节的历史,这就决定了新闻传播史料不仅仅是新闻传播业发展过程中所遗留的史料,还包括新闻传播活动过程中不同主体、环节的活动史迹。概言之,新闻传播史料学所指称的史料应是新闻传播活动全过程中的史料,新闻传播史料学应是对新闻传播活动全过程中的史料进行研究并建构起相关史料研究方法与理论的科学。

史料学是治史的门径之学,历来为中外史学家所重视。傅斯年1928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提出:“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利用自然科学供给我们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着的史料,所以近代史学所达到的范域,自地质学以至目下新闻纸”。④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3卷,欧阳哲生主编,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页。这一被广泛引用的观点一经提出便在史学研究界引发了关于理论与史料、史观与史料等持续不断的争议⑤理论与史料的关联互动问题,在20世纪30年代引发了一场社会史论战,可参见罗志田:《理论的凸显:社会史论战对史学的一个影响》,《社会科学战线》2021年第9期。,周予同因此将史学研究划分为“史观派”与“史料派”。⑥周予同:《五十年来中国之新史学》,《学林》1941年第4辑。在争论的过程中,傅斯年强调史料的本意却逐渐消隐不见了。幸而,随着新见史料的增多,不仅对傅斯年观点的曲解与误解得以澄清,而且学界还认识到“‘史学只是史料学’对于历史研究的积极作用,还有在傅斯年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展的余地”。⑦桑兵:《傅斯年“史学只是史料学”再析》,《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5期。实际上,对于史料在历史类学术研究中的重要地位,几乎没有学者否认。史料学在历史学、文学、哲学乃至音乐史等文史学科中,都已经较为成熟。⑧史学学科翦伯赞、谢国桢、荣孟源、何忠礼、黄永年、陈高华、陈志超、冯尔康、张宪文、曹天忠等,哲学学科冯友兰、张岱年、刘建国等,文学学科潘树广、徐有富、张可礼、穆克宏、曹道衡、刘跃进、马积高、王兆鹏、陶敏等先生都著有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为各自学科奠基的史料学论著。“历史文献是历史的见证,研究历史文献的史料学是历史学的最主要的辅助学科。没有历史资料无从去说明历史,没有史料学便没有历史研究,也就没有历史学。”①冯尔康:《清史史料学》,沈阳:沈阳出版社,2004年,“序言”,第1页。这是着重强调史料学研究之于历史类学术研究的奠基作用。对此,谢国桢先生在其《史料学概论》序言中也曾说:“史料学是史学辅助学科,是研究处理史料的原则和方法。史料来源包括文字的(各种文献书籍及铭刻)、实物的(出土文物和考古遗迹)以及民间口传的。”②谢国桢:《史料学概论》,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序言”,第1页。这就不仅强调了史料学的地位,而且指出了史料学的研究方向。对史料学的重视在作为历史类学术研究的新闻传播史研究中自不例外:新闻传播史料学是新闻传播史研究乃至新闻传播学最重要的辅助学科之一,对于新闻传播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奠基作用。

从史料学的大范畴、大视野来观照新闻传播史料学,从新闻传播史学科的特定规律、特殊问题来界定新闻传播史料学,是进行新闻传播史料学学科定位的基础。从当前史料学研究的趋势来看,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首先是,20世纪以来,史学理论变革深刻影响着史料学。以海登·怀特1973年出版《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一书为标志,后现代史学在全世界范围内开始产生广泛影响。史学理论经历的现代-后现代历程,历史叙事的复线和多元多样化,语言学转向带来的历史学文本化等等史学理论观念的变化同样反映在史料和史料学研究中。在理论和范式的转换中,更多类型和范畴的史料进入到历史研究视野当中,心态史、人口史、性别史等等都是如此扩充了历史研究中史料的类型与范畴。③俞金尧:《书写人民大众的历史:社会史学的研究传统及其范式转换》,《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3期。尤其是,“语言学转向带来的文本化历史,促使国内学者开展史料批判和拓宽史料范围,促进了阅读史、历史记忆和概念史等领域的研究。”④杨华:《“后学”留痕:后现代史学在国内的传播、实践及影响》,《东岳论丛》2021年第1期。在新闻传播史学科中,诸如阅读史、心态史等相关研究的兴起,以及对相关史料的挖掘和研究就来源于此。新闻传播史料学学科的建构不应再“满足于事业化新闻传播的研究,非事业化的新闻传播却遭到漠视”,使新闻传播史研究缩水为新闻事业史研究,“不能满足于一般化的陈述和一而再的内容重复与材料堆砌,而是要致力于发掘和研究新的史料。”⑤戴元光、陈钢:《中国新闻史研究的本体意识与范式创新》,《当代传播》2010年第3期。作为“经验性范畴和超越性范畴相统一的”⑥董立河:《当代西方史学理论的人文反思评析》,《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1期。历史研究活动,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学科建构一方面需要汲取历史学理论发展的最新成果,不断丰富提升我们对于新闻传播史料及其研究的认识广度、深度和程度,同时,也需要针对新闻传播活动的发展,及时保存和提炼最新史料,超越经验性认知传统,进入到诸如互联网史料等相关领域的深入开掘与思考当中。

其次是技术进步带来的史料学研究方法和理论革命。一方面,新史学兴起,引发了史料认知的革命。“新史学提倡问题史学和整体史的理念,促使史学研究领域从传统的政治史向经济史、文化史、社会生活史、法制史等方向转移,关于下层社会和民众的历史进入学术研究的视野,相应也促使传统史料观念发生转变。研究者的眼光不再仅局限于官方档案和文献,而是构建了一种包括各类历史文献、文物考古、图像影视、口述等资料在内的多元史料体系。长期以来不被人们关注的民间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信仰习俗、地产税契、买卖交易、日记书信、碑铭墓志、口碑传说及回忆录等资料都被纳入史学研究的对象,成为重要的史料来源,扩大了史料的内涵和范围,史料边界不断扩大,样态更加多元。”⑦刘萍:《“史料革命”:近十年来的史料学研究及反思》,《北方论丛》2021年第5期。史料的内涵与范围、边界与样态的丰富,使得史料研究方法也发生了重要变革。最重要的变革便是新技术对于史料研究即史料学的革命性影响。吴玲⑧吴玲:《大数据时代历史学研究若干趋势》,《北方论丛》2015年第5期。、马卫东⑨马卫东:《大数据时代史学的多元发展趋势》,《史学月刊》2017年第5期。等老师较早思考了大数据技术对于史学与史料研究的影响。马卫东认为大数据使历史学的史料样态、研究客体与主体、研究方法、史学传播形态等呈现多元化态势,史学从学术殿堂走向普通大众。在大数据等新技术的影响下,新的史料研究方法开始不断出现,比如王天根利用数据统计和电脑制图的方式考释了大英图书馆藏“发信件簿”⑩王天根:《大数据时代的珍稀史料考释及史学价值所在——大英图书馆藏“发信件簿”数据化处理及其反映清帝国通讯之侧影》,《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王海沣等利用卷积神经网络的深度学习技术对近代报纸中的海量广告图片进行了自动化的内容分析①王海沣、邓柯、陈静:《基于卷积神经网络的近代报纸广告图片聚类方法》,《数字人文》2021年第2期。,这都是利用新技术新方法进行史料研究的典型尝试。针对这些新的研究方法所带来的史料学研究变革,郭辉认为海量的数据与便捷的检索方式将不断提高史学研究的精度,促进史学“科学化”,从“解释型学术”向“求是型学术”转变,史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融合趋势也得以加强。②郭辉:《大数据时代史学研究的趋势与反思》,《史学月刊》2017年第5期。

在这两大趋势加持之下,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建构应该是高水平、高起点、高质量的。尤其是新技术、新方法对于新闻传播史料的搜集整理来说“恰恰是一个机会”,“以数据库的形式进行史料学构建,将会是个开放的可持续发展的平台。所谓开放,即针对单个史料,从技术手段上实现随时发现随时补充的搜集模式;所谓可持续发展,即针对新类型的史料,从技术上实现随时添加新的史料类型目录的模式,而不必重新解构原有史料分类标准,从而实现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分类不断细化完善,随时根据新闻传播学的发展而调整,构建‘理想的史料体系’的目标。这是对传统史料学研究方式和成果呈现的彻底扬弃。”③王润泽:《构建数据时代中国新闻传播史史料学体系》。可惜的是,尽管不少新闻史学者对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学科建设不断发出呼吁,提出了不少具有可行性的设想,但在当前新闻传播学学术研究和教学科研都大量压缩“史”的内容的背景下,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学科建设问题始终没有在教学科研层面受到重视。在新闻传播史料学还没有形成一整套体系完备的规范之际,以严格的史料观念,规范的史料搜集、整理和考辨方法,开拓新闻传播史料学学科的理论与方法,促成新闻传播史料学学科的高水平、高起点、高质量建设,构建起规范、严谨、科学的新闻传播史料学学术体系,已经是势在必行。

二、中国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学科基础

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其他学科成熟的史料学学科体系和新闻传播史研究领域诸多学者的前期努力,为我们了解、深入、整理、分析新闻传播史料提供了按图索骥的锁钥。史料学成熟的学科体系和新闻传播史研究成果构成了新闻传播史料学学科建构的基础。

一方面,史料有学。一般认为,史料学是自有历史学以来就有的学科,但史料学的学科自觉实际是很晚近才发生的。在我国,梁启超、胡适、傅斯年等人对史料的强调,仅仅是一种历史研究的客观经验总结和理论萌芽。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胡绳在批判“史学即史料学”这一观点的同时,更进一步指出,“应当有计划地进行史料的搜集、整理、考订、注疏、翻译(译成现代普通话)等工作,并且使史料学成为有系统的科学”④胡绳:《社会历史的研究怎样成为科学— —论现代中国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历史学在这个问题上的混乱观念》,《历史研究》1956年第11期。,而顾颉刚、郑天挺等人的教研实践尤其是王可风的相关理论主张,才逐渐使“史料学”作为独立学科的观念深入人心⑤刘萍:《王可风与中国史料学学科建设》,《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并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催生出一大批史料学奠基性著作。史料学研究的实践和相关理论探讨、新技术新方法对史料学研究疆域和方法的拓展,都为当前我们认定“新闻传播史料学”是“有学之学”奠定了基础。“史料”之“有学”,尤其是新闻传播史料之“有学”,首先建立在新闻传播活动本身特有之规律与属性之上,同时,史料之成为“学”,应有其基本的理论、内容与方法。史料学作为历史学中相对独立的知识体系,在整个学术研究中有它的独立地位和科学价值,它不是学术研究的附庸,而是学术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新闻传播学作为新兴学科,尚未建构起独立的史料学学术体系,受益于文史哲等传统学科史料学学科体系建设的宝贵经验,新闻传播学更能够也更应该高水平、高起点、高质量地建构起体现新闻传播学独特规律的史料学。

另一方面,新闻传播史有学。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整个人文学术领域受到所谓后现代观念的影响,发生了一场学术研究范式的革命,其核心即语言学转向开启的历史书写研究的转向。在这样的背景下,关于史观的论争、多元研究范式的开拓,都在某种程度上推动着我们对以文本为核心的历史书写的认知不断走向深入。在这一过程中,史料和史学之间的纠葛再也不是“史料即史学”那么简单,至少,我们已经能够确定,对于史料学研究来说,钩沉或打捞史料仅仅是史料学的基础研究,更深层面的学理探索,才是史料学研究的最终目标。对于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学科建构来说,另一个坚实的学科基础,毫无疑问是新闻传播史研究的优良传统。在新闻传播学研究中,新闻无学的学科焦虑实际上一直伴随着学科的发展。近年来,面对着信息传播技术革命的日新月异,新闻传播学界紧追技术发展,但面对日新月异的媒介技术进步仍表现出的理论阐释无力状态更是造成了整体性的学科尴尬。然而,“中国新闻史(新闻传播通史、思想史、断代史、区域史、专门史等)研究是中国新闻学研究中成就最大、成果最丰硕的领域。”①戴元光、陈钢:《中国新闻史研究的本体意识与范式创新》。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新闻史研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在内容层面,各项议题全面深化,通史研究独领风骚,专题研究精彩纷呈,个案研究佳作迭出,史料整理逐步深入。在方法层面,研究范式不断创新,突破单一政治史、革命史范式,融入了现代化、社会学、生态学、阅读史等多种方法”②张晓锋、程河清:《中国新闻史研究70年(1949—2019)》,《新闻与传播研究》2019年第8期。,可以说,“新闻传播史研究队伍日益壮大,思想不断解放,视野不断拓展,范式不断更新,内容不断丰富,方法不断创新,成果数量不断增加,质量不断提升,学术地位和社会影响不断扩大”。③邓绍根:《回顾与前瞻:新中国70年新闻传播史研究》,《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在新闻传播史丰厚的学术积累基础之上,徐培汀《20世纪中国新闻学与传播学·新闻史学史卷》以及赵战花《中国新闻史学史》等对中国新闻传播学术活动进行历史梳理和系统评价的学科史著作,为新闻传播史料学研究确立了一个较高的起点。也正是在新闻传播史丰厚的学术积累基础之上,王润泽等学者已经关注并开始了新闻传播史料学学科建设的思考和研究,其《方汉奇教授新闻史研究的史料观》④王润泽:《方汉奇教授新闻史研究的史料观》,《新闻春秋》2017年第1期。和《构建数据时代中国新闻传播史史料学体系》等文章均是新闻传播史料学建构的开拓性作品,尤其是后者,更是关于新闻传播史料学学科建设问题的第一篇论文。新闻传播史研究和新闻传播史料学领域的相关思考,奠定了新闻传播史料学学科建构的直接基础,由此,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学科建设问题可以说是呼之欲出了。至2019年,程丽红获立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清代新闻传播史料整理与史料学建构”,标志着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学科建构问题正式纳入到新闻传播学界的研究视域。

三、中国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建构逻辑

新闻传播史料学的研究内容,一方面是对新闻传播史料本身的研究,包括对具体史料的辑佚、校勘、注释、补遗、辨伪、考订源流、分类以及价值判断等。唯有如此,才能够从学理上厘清新闻传播活动中史料的分布与构成,勾勒出新闻传播活动的全景,建立起新闻传播史料学完整而又科学的知识谱系;另一方面,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学科建构也离不开对自身理论框架与知识体系的探索,不仅要注意微观的史料考释,更要关注新闻传播史料本身的史源、形态、类型、特点、价值和利用等,探索搜集、鉴别和运用新闻传播活动中史料的一般规律及方法。因而,对于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学科建构,我们应遵循以下几个原则:其一,突破媒介形态为中心的新闻传播研究范式。以新闻传播活动为纬度,钩沉、发掘史料,用史料编织出媒介形态丰富、传播场景生动的新闻传播图景。其二,重思进步史观,避免预设结论和先入为主地编排史料,而是以史料本身来呈现新闻传播活动中媒介形态的自主性与人的自主性之间的复杂样态、来展示作为整个历史环境有机成分和基础要素的新闻传播活动的丰富形式,也就是以媒介形态为重点、以媒介实践为中心呈现史料本身的丰富与真实、多元与系统。其三,超越精英史观,视角下沉,全面勾稽史料。官修史书、内库档案自不待言,举凡文人书札、章奏、诗文、笔记杂著以及小说、戏文、影像资料、互联网资料、口述文献等皆应检视其中关涉新闻传播活动之史料,以呈现新闻传播活动的多元维度、多重视角。

(一)唯物史观: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史观建构

史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史观是史学分析的透镜。梁启超回顾自己的学术历程时,就曾经说过:“一般作小的考证和钩沉、辑佚、考古,就是避难趋易,想徼倖成名,我认为病的形态。真想治中国史,应该大刀阔斧,跟着从前大史家的作法,用心做出大部的、整个的历史来”。⑤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外二种)》,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46页。20世纪以来的历史研究实践已经充分证明,唯物史观是人类认知历史活动、把握历史规律的科学史观,欲要做出“大部的、整个的历史”,必须以唯物史观为指导。唯物史观下的史料学建构首先意味着反对碎片化裁拼历史、割裂历史等历史虚无主义思潮。①杨全海:《软性历史虚无主义的实质与危害》,《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6期。将新闻传播史料置于中国乃至全球新闻传播活动以及更为宏观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中,审视抽象其基本规律,构架出完整的研究视野,从而避免由于视阈狭窄、思维片面而形成的史料研究的“碎片化”,是建构新闻传播史料学的首要问题。坚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发展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是打破历史研究碎片化等软性历史虚无主义的根本方法。马克思主义的“现代唯物主义”是“以发现历史的运动规律为任务的”②孙正聿:《历史唯物主义与哲学基本问题——论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哲学研究》2010年第5期。,在这一过程中,坚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坚持以史料为历史研究依据,以人民群众及其创造为历史研究对象,完整把握新闻传播活动中的独特规律,清晰呈现新闻传播活动中的史料整体面貌,系统梳理新闻传播活动中史料的生成与研究等诸多问题,就成为推动新闻传播史研究的必然路径。

反对碎片化地裁拼、割裂历史,并不意味着弱化具体史料的研究。在新闻传播史料学研究当中,历史的运动规律要落实在具体史料中。具体史料是承载历史规律认知的基本材料,这也是唯物史观的辩证要义所在,更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阐发唯物史观时强调“现实的个人”的重要原因。③汪信砚、李志:《“现实的个人”:唯物史观的入口处——〈德意志意识形态〉的个人概念及其意义》,《哲学动态》2007年第9期。挖掘更丰富的新闻传播活动中具体的、个性的史料,建构新闻传播活动中“以‘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为内容”的史料体系,才能够真正实现“唯物主义与辩证法的统一”。④孙正聿:《历史唯物主义的真实意义》,《哲学研究》2007年第9期。

需要强调的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伟大历史实践进程中产生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最新理论成果,应当作为包括新闻传播史料学等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理论遵循。比如作为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中重要的战略思想,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对21世纪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发展的原创性贡献”。⑤刘同舫:《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创性贡献》,《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7期。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对于我们认识新闻传播活动的本质作用、思考新闻传播史料学研究的历史观念都具有重要指导意义。在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⑥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2页。的格局下,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来认识承载人类普遍交往行为的新闻传播活动,能够使我们更开阔新闻传播史料学的研究视野,关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下的全时空新闻传播活动史料,开掘人类普遍交往过程中的作为共同体的长时段人类新闻传播活动史料,最终实现新闻传播活动全过程、人类信息交往全时空的史料体系建构。

(二)有机体理论:新闻传播史料学的理论支撑

从本质上说,人类社会系统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⑦马克思:《〈资本论〉第一版序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13页。马克思对于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有机体存在的理论思考,对于我们进行新闻传播史料学的理论建构具有重要意义。在人类的社会活动当中,“人与社会系统各要素在环境中相互作用,并对人类社会行为具有重大影响”。⑧师海玲、范燕宁:《社会生态系统理论阐释下的人类行为与社会环境——2004年查尔斯·扎斯特罗关于人类行为与社会环境的新探讨》,《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人类的新闻传播活动历史与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等共筑了社会发展的历史,作为整个社会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共生、互动、互渗,因而,应该采取“以科学认识为基础的内在地融合了哲学的、价值的、艺术的多种认识方式的整合性历史认识方式”⑨蒋大椿:《当代中国史学思潮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发展》,《历史研究》2001年第4期。,在马克思主义社会有机体理论视域中观照人类新闻传播活动历史体系、构建新闻传播史料学的理论框架。这一理论框架至少应涵括三方面的内容:首先是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定义、概念、范畴、研究方法等概论性内容;其次是针对不同国别、不同时段、不同阶层、不同性质的新闻传播活动进行具体的史料分析及知识谱系建构;最后是对新闻传播史料学知识谱系及一般规律与方法的理论总结。

以目前学界研究较为薄弱的清代前中期(1644—1815年)新闻传播活动为例,马克思主义有机体理论视域中的新闻传播史料学理论体系建构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首先,对清代前中期新闻传播史料中的报刊史料整理进行再审视,并使之系统化。清代前中期的报刊研究,学界已经有不少相关成果,如史媛媛《清代前中期新闻传播史》、朱传誉《清代塘报研究》、孔正毅《清代邸报研究》、廖欣《清代京报研究》以及方汉奇先生《清代北京的民间报房与京报》等,对不同的报刊史料均有所涉及。这一时期的报刊史料具体应分为邸报、京报、宫门抄、辕门抄和小报等,但在清代文献包括官方文献中,对邸报、京报、朝报、小报等名称常相混用,因此对于相关史料不仅需要搜集整理,还需要分门别类加以审视。清代前中期是我国大一统多民族国家形成的关键时期,进行清代前中期的新闻传播史料研究,必须以大一统多民族国家的视角、中华文化多元一体格局的思路进行,必须充分注意到史料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其次,需要系统整理官方正史、顺康雍乾嘉五朝实录与起居注、朱批奏折、上谕圣训等在内的内库档案、官方史料、地方史志等文献中的新闻传播史料。再次,也要注意到清代奏折是保存完好、弥足珍贵的史料,奏折本身是一种信息传播活动的介质与载体,同时其中也富有新闻传播活动相关史料。此外,如满汉文的清代档案史料、清代方志,清人边疆史地著述、文人书札尺牍、笔记杂著、日记随笔等私人文献,诗文小说等其他文字文献,包括圣谕宣讲、戏文等讲唱文艺作品甚至流言、歌谣等在内的清代前中期的口传言语史料也需要依据实事求是的原则,进行爬梳剔抉、辨伪考释,以与其他相关史料比次条理、参互考寻。从总体上看,仅仅是清代前中期新闻传播活动的史料问题便是千头万绪,其中,还有几点尤其需要特别指出:其一,除了文字史料还应注意实物史料的搜集,比如关涉传播技术进步的新闻传播信息印刷存版、宣讲场所遗址遗存、有关新闻传播的碑刻等;其二,清代前中期的新闻传播史料不仅存在于清代前中期的相关史料文献当中,同时也存在于其后相当一段时间内的史料文献中;其三,不仅仅是杂史笔记、文学文本,甚至是正史、档案文献也需要有去伪存真的辨伪处理,这是进行文献整理的前提。也唯有如此,才能够整理出史实准确、史料丰赡的可信史料汇编,为新闻传播史研究夯实筑牢根基。

(三)全过程史料: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史料体系

建构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史料体系,核心在于关注新闻传播活动全过程的史料。新闻传播活动不仅是“由传播主体、收受主体、传播媒介和传播内容四大要素构成的”①杨保军:《试论新闻传播规律》,《国际新闻界》2005年第1期。,也不仅是这四大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和相互作用,新闻传播活动至少还包括信息传播观念、信息运行机制、传播话语权力等诸多影响要素。基于诸多参与和影响要素在新闻传播活动全过程中的相互关系与相互作用,在新闻传播史料体系建构过程中,就要关注新闻传播活动全过程中诸多要素的相关史料。

在以往的新闻传播史研究中,我们的研究视角大多集中在新闻事业史、媒介史、新闻传播从业者等要素上。比如,我们研究晚清报刊史,视角多集中于报刊、报人等,实际上报刊仅仅是媒介形式、报人仅仅是传播主体,视角集中于新闻传播活动的某个或某些要素,是难以获知新闻传播活动全过程的传播面貌的。至少,我们还要弄清楚诸如民众是怎样获取信息、表达舆论的,报刊传播渠道呈现什么特征,报刊传播效果如何等问题,如此就需要依赖于阅读史料、媒介环境史料等新闻传播活动全过程中其他要素相关史料的发掘与研究。

建构新闻传播活动全过程的史料体系,关键在于视角的变化——从精英视角向底层视角转变。底层视角理论源自于对精英史观的反思②王庆明、陆遥:《底层视角:单向度历史叙事的拆解——印度“底层研究”的一种进路》,《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6期。,无论是对于媒介技术赋权、普通民众崛起为传播主体的当下,还是正处于崛起中的中国社会而言,这一理论都具有重要的意义③赵树凯:《“底层研究”在中国的应用意义》,《东南学术》2008年第3期。,因而尤其值得我们关注。这一研究视角的转换,要求我们不仅仅关注帝王将相的宏大叙事,更要关注“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④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6页。新闻传播活动是“感性的人的活动”①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99页。,因此,底层视角就意味着新闻传播史料学研究要关注新闻传播活动中那些活生生的人的实践及其史料遗存。将视角对准新闻传播活动中的受众、读者,关注非中心地带、边缘人群,聚焦在传播效果与影响上,在书写与印刷文字史料之外,发掘口传系统史料、图像史料乃至更为丰富的实物史料,唯有如此,方能拓展新闻传播史料的主体来源、形式内容、观念影响等全方位史料体系的丰度与厚度。

结语

“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②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66页。在人类信息传播技术日新月异,信息及其传播活动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新材料与新问题之际,研究信息以及人类的信息传播活动便是我们这个时代学术之新潮流。近年来,历史研究的碎片化招致了诸多批评③章开沅:《重视细节,拒绝“碎片化”》,《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相关的讨论至今方兴未艾。实则,所谓“碎片化”问题产生的根源之一,即在于我们在海量史料信息涌现之际,信息处理的新技术、新方法、新观念都未随之获得拓展。新闻传播史料学的学科建构问题,从根本上说既是预流一代学术的问题,更是解决面对信息极大丰富时代新闻传播史研究的学术方法论与学术观念更新问题。更为重要的是,在一个信息建构平行世界、人类加速悬浮④Xiang Biao,“Suspension:Seeking Agency for Change in the Hypermobile World,”Pacific Affairs,vol.94,no.2,June 2021,pp.233-250.的时代,对于史料之类信息处理的新技术、新方法、新观念以及由此所建构起的史料理论,是我们回顾人类新闻传播活动历史轨迹、窥知人类信息生活未来的重要途径。同时,作为一门人文与社会科学交融、历史与当下现实结合的学科,新闻传播学及其史料学建构,从来就是一门直面当下、关注现实的学科,唯有夯实筑牢史料学基础,才能够建设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新闻传播学,才能得预信息时代学术发展之潮流,才能够回应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世界大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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