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明
神奇美丽的桂西北,积淀着丰厚的人类生存文化,却被崇山峻岭切割成无数精致陶片,又被岁月湮埋在山村草屋或荒塬田野间。若将那些氤氲着山里文明气息的文化陶片挖掘出来,慢慢淘洗,细细打量,就会发现,它们像一束束光,于乡村田园间绽放华彩,照耀着人们前行之路。读杨合(广西河池籍)的散文集《能往前走便是幸福》,就能感觉得到这光的照耀。
人类对于生存条件的执着追求,离不开衣、食、住、行四件事。对于“住”,山里人的标准简朴而实在,却也庄重。他们用大半辈子的时光,甚至终其一生去修造的那座房屋,为的是替家人与后世子孙遮住每一场风雨,为日常烧饭做菜、歇息休养、传宗接代提供必需的荫蔽。他们甚至近乎本能地认为:“一个男人,一生一世,至少是要建一幢房子的。”在劳动工具简陋、生产资料匮乏的年代,他们理想中的房屋,只能是木头构架、茅草盖顶;即使后来逐渐演变为瓦房,撑起房顶那些瓦片的,终究还是木材搭建起来的架子。建一幢木架房,是一个浩大工程,也是他们一生的构思。从设计到施工,从选材到用料,有标准,但不会标准化;有蓝图,却用不着画图纸。蓝图在主人的脑子里,造房师傅只需通过语言加手势进行沟通,凭着有限的经验,就能将主人脑子里的蓝图转化成自己脑子里的施工图,然后分毫不差地建造出主人心目中的房屋。要是请不起造房大师傅,那么他们会自己动手完成一幢房子的建造。《一九六二年的瑞雪新房》里的祖父就是这样的先辈。他“之前只是独自做了些犁铧、桌子、板凳之类的小手工,最多也是修补当时居住的茅草房或者以小丁的身份帮别人家建房子,没有担当过大房子的建设”。没钱请大师傅,他便自己动手选材、伐木、测量、凿柱头……实在需要众人帮忙才能完成的关键工序,诸如做穿方、竖列子、上大梁等就通过“换活路”的互助方式,把乡邻亲友招拢来,搭把手,帮帮忙,最终建成了一幢新房子,了却了一代人的心愿。
写前辈的造屋故事,其实是写先辈们创立家业的艰辛与执着,让人发自心底地敬仰与叹服。叹服之余,读者能清晰窥见矗立于文字间、如今已鲜为人知乃至濒临失传的建筑技艺与文化事象,以及众多极有仪式感的文化场景。比如造屋过程中的上梁仪式,其文化气息就极其浓厚,作者的挖掘极为细致,就连其中的唱词都作了清晰辑录。在木材建屋造房工事基本绝迹,年轻人几乎不可能目睹到这些场景的21 世纪,作者通过祖父造屋的故事,把这些细枝末节详尽地呈现给读者。一篇不足万言的散文,作者却用了两年零四个月去不断打磨,若非出于对此等文化现象的热爱,是下不了此等苦功的。
饮食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基本的文化要素,也是最具地域特征的文化现象。《春风糯糯三月三》《粽子飘香五月天》两篇散文,生动而详实地记录了具有鲜明地域特征的饮食文化事象,并将其与传统节日勾连起来,这便让人从中感受到了地方节庆文化的精彩。作者对美食制作流程与细节的详尽描述,既是顺理成章的轻松叙写,也是为此类文化的传承所作的精心布局,在文化传播的意义上,这是一种客观而实用的指引。
在广西河池这片热土上,美丽的大自然与多民族和谐共生的人文环境,造就了绚丽多彩的服饰文化世界。独具地域特征和民族特色的服装文化,当然可以通过自身的发展与演进来实现生生不息的传承,而那些曾与服饰文化密切相关如今却又濒临失传的制作技艺,则亟需以文字乃至更多的媒介工具来记录,为后世传承、发展、创新提供依据。《最美不过花竹帽》就对毛南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的花竹帽制作进行了详细记录。此篇从与花竹帽相关的民歌词曲之美说起,讲述了花竹帽里蕴含的动人的爱情故事,然后把花竹帽绝妙的编织工艺详尽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从山中采来黄色的金丝竹和黑竹后,将二者破成细如发丝的篾条,编织好帽顶,再往下散开固定好经线,然后又把篾条作为纬线,一圈一圈和经线缠绕交织出圆圈;帽的上沿用黑色细篾交织成一道花边,帽下面的外沿是用金黄色和黑色两种细篾交织成宽约三四寸的一道花带,花带上织出对称、工整的菱形图案,在图案里面的正中系上两条彩绒线带,一顶花竹帽才算完成。
读此段,即便读者不曾亲见花竹帽的编织,对于花竹帽的编织工艺也能略知一二,甚至要“依样画瓢”也不是难事了。这样的叙写,对于文化的传承指引意义不言而喻。
修房造屋,饮食穿衣,相关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往往与相对稳定的生活环境相关。至于“行”,则更多地来自人们对于生活地域艰险自然环境的挑战。文集首篇《家乡山河》,写的是山,落脚点在写山里人的“行”。类似的写法,在《小河也能东到海》里也体现得极其鲜活。至于《见龙在田》《四叔来的信》《一棵果树在都阳山顶》等篇,与其说是写山里人的行,我更愿意将其视作是对生长于那方山水间,却一直致力于去开拓打拼,探寻崭新世界的山里人的奋进精神的书写。这便是在漫漫岁月里生长出来的更高层次意义上的“行”文化。在这里,“行”已被赋予现代“行走”工具变革的背景信息,“行”文化也已嬗变为山区交通发展的历史文化。作者依着巴金在散文《河池》里的叙事,把河池乃至整个广西的交通状况与历史慢慢锹刨出来,再将其放回历史的长河里细细品鉴,然后发出慨叹:“所幸,巴金先生为我们记述的是久远的过去。随着巴金先生的记忆的后延,丹池公路、黔桂铁路,以至于整个广西的交通,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篇《八桂琴弦》将“从无到有,从点到线,从线到网”的广西高速公路发展历史与现状生动呈现。
《能往前走便是幸福》的文化挖掘是多层面的、立体的。除了上述关于山里人的衣食住行文化元素的挖掘和提取,书中对于发生在河池大地上的人文历史、语言、艺术、旅游等诸多领域均有所记录。除了个别篇什专文描述,更多的则是于轻松明快行文里,不经意地采撷一些元素,不着痕迹地呈现于读者跟前。且不说那些顺手拈来的方言俚语、精心辑录的重要仪式上的经典唱词、用心描述的家乡山水风物,就是那些目前还算不上名胜,却独具旅游开发潜力的景点,作者均将其间人文史料、变迁轨迹耐心锹刨出来。
“不管他坐的是什么车,能够往前走的人便是幸福的”这是巴金的《河池》里的名言,作者将此句化为书名,当然是有其深度思考的。类似的思考,通常会在书的序跋里呈现,可此书无序,亦无跋,作者似乎故意为读者留下一个思考的天窗,任读者自己去阅读体认。其中具体内涵,我不敢妄加揣测。品读此书,我倒是想起了儿时在岩窠泥土里用于挖掘山珍的一种叫木锹的工具。一截质地坚硬的木头,可据锹刨山珍的需要,削制成锹,并非一定要削得极尖锐、极锋利,足以锹开岩窠泥土即可。质朴,小巧,精致,坚韧,温和,带着木的质感与温度,能把挖掘演绎成暖暖的、细心的锹刨。这是一个轻轻慢慢的过程,是一种温暖的挖掘,一种倾心用情的打量,它能锹出山水田园间的文化陶片,让氤氲其间的文化气息涵养人,引领人们健步走向幸福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