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的述说往往是由男性执笔,言语背后代表的是延续几千年的男权主义,女性的声音基本被历史所湮没。“女性必须面对这样的历史尴尬:既有的历史文本遮蔽、涂改并消解着女性历史的‘本体性。女性在人类的‘历史记忆中被放逐, 成为沉默的另一半。”[1]在新中国文学史上,女性一开始被注意也是男性发出的号召,是被动地被看、被言说的对象。其后女性作家开始注重对女性真正的“人”的地位的书写,女性的身份也得到了名副其实的由物到人的转变。
王安忆的《长恨歌》撇开宏大叙事的历史书写,在弄堂袅袅的炊烟和细琐不断的流言中,在女儿家的阁楼里瞥见历史的尘埃。《长恨歌》用女性的视角讲述了几十年历史被遗忘忽视的剪影,在女性的柔声细语中消解男性主权,发出女性在历史中坚定的声音。文本在细碎而平淡的时间线索中串起了过往,没有轰轰烈烈的大事件记述,在只言片语中感受历史的注脚。
一、女性由物到人的转变
闺阁,自古就是男权对女性的管束制约的代名词,代表着对女性管控与驯服的牢笼。中国女性一直接受的是足不出户的闺阁教习,扼杀了女性在大众视线中的展露机会,历史上女性鲜少有自己的声音,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物而存在。但在王安忆的笔下,女性阁楼里的平淡如水的日子,却将历史中毫不起眼的碎片和细枝末节拼接起来,展现了历史的另一面。《长恨歌》以围绕王琦瑶建立起的女性家族谱系为主体,间插讲述从内乱、新中国成立到文化大革命以及之后的历史事件,从王琦瑶的辉煌、沉寂到香消玉殒的一生中瞥见历史的沟壑。
女性这一群体在书中经历了明显的由物到人的转变,从王琦瑶的一生中即可窥见一斑。从一开始的“沪上淑媛”到“上海小姐”的三小姐,再到成为李主任金丝雀,这些都是女性物化的表现。这一时期的王琦瑶们,始终是男性的掌上玩物,尤其在上海小姐的竞选比赛中,女性即男性的取悦物更是显露无遗。文本中一句话道破了真谛,“‘上海小姐是大亨送给他们女儿和情人的生日礼物,他们都是作的陪衬,是玩弄里的玩弄。”[2]146但花期的绽放是有期限的,这风光旖旎的爱丽丝金公寓终究也是随着李主任的死败落了,风光的上海小姐时期消散在历史的洪流中,作为金丝雀一般被豢养的“爱丽丝时期”都寂静无声地远去了。
风光散去后的王琦瑶,经历了离沪与返沪,正是这一离一返,改变了王琦瑶从前作为附属物的漂浮状态。“邬桥这种地方,是专门供作避难的。”[2]310王琦瑶避的是战争之乱,也是心性之乱。上海小姐时期的王琦瑶对自己的认知是懵懂未知的,在邬桥的空与净的洗涤之后,王琦瑶对自己有了一个重新的认知,从前的仇怨创伤也被王琦瑶的泪水洗去。邬桥时期,是将王琦瑶早年的风尘仆仆洗去的时期,是王琦瑶心神蜕变净化的时期。邬桥,是重新连接起王琦瑶与上海联系的“桥”,连接了王琦瑶的懵懂与成长的断裂层,是王琦瑶从物到人的变化的渡桥。
从前的王琦瑶们、上海小姐们,都是女性被男性玩弄于股掌的重要证明,是上海社会历史的见证,正如王安忆在其他作品中所写的那样,女孩子存在就是女结婚员而已,她们一生都是为着结婚做准备。王琦瑶却打破了女性作为结婚员的陋习,行事大胆而又冒险,敢于追求自己心中所想。爱丽丝公寓时期甘愿守望李主任,甚至与康明逊未婚就瞒着母亲生下女儿薇薇,虽为传统大众的眼光所诟病,但在整个过程中都清楚知道自己内心追寻的是什么。即使最后女儿结婚去了别国他乡,王琦瑶都没有一丝的怨言。王琦瑶知道,自己是独立的一个人,薇薇虽是自己的女儿,但仍旧只是一生所遇万千生命个体中的一个而已。从浑然不知的懵懂,到清醒认识自我,王琦瑶们所代表的正是女性由他物到一个人的自我定位的变化成长。
二、女性视角的书写体验
王安忆笔下的闺阁是有着生命力的,一代又一代生生灭灭,又在时代的浪潮中绽放新的生机。故事全篇以女性氏族谱系来串联,就连介绍故事背景都如同女儿家讲闺阁故事般娓娓道来。在王安忆的笔下,上海弄堂如同羊脂玉一般细腻温和,带着女儿家的柔情。这里的上海,不再仅仅是轰轰烈烈的历史革命聚集之所,更是女儿家能触及冷暖的地方。上海的弄堂是充满着流言的,带着女人家的胭脂水粉味道,带着女儿家的阴柔之美。整个上海都充盈着上海女儿你侬我侬的情话,让人仿佛置身于上海小女儿浓情蜜语的阁楼闺房之中。
以女性视角进行书写,自觉将女性作为书写的中心,这是女性主体地位的自觉选择,同时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对男权主义的独占中心地位的缓和与消解。一改从前女子形象被丑化、愚昧化,男子形象神圣化的书写模式,男性作为女性的救赎的模式化书写被打碎。书中的男性不再是记忆中夸张化的高大伟岸式人物,而是展现了其虚伪、自私、怯懦的真实面目。女性也由被男性救赎而得到拯救到自我觉醒认清男性的本质,意识到只有通过自己才能得到救赎,女性对男性的主动选择便成为了女性认清自我的关键一步。即使这些主动迈出的选择不能被世俗大众接受,但往往这种反叛是突破和逆转的核心所在。
王琦瑶的一生中出现了多位男人,但这些男人都没有起到指路明灯般的引领者作用,而是打火石般地点燃火苗,让王琦瑶浴火新生。王琦瑶甘愿成为李主任这位军政界高官的妾室,她并非是懵懂无知的,她不甘心自己未来只是弄堂里的一介平民,在同齡人情窦初开的年纪,王琦瑶俨然决定好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以为这就是自己寻着的最好的归宿,但却仅仅是她人生的一个开端。这一步,她让自己成为了世人诟病的焦点,也为她日后的生活翻开新的一页做了铺垫。
离开上海后回到邬桥的王琦瑶内心是混乱的,已然对自己的人生失望,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这时出现的大男孩阿二像一道温暖和煦的光照进了王琦瑶暗无天日的内心。王琦瑶内心的冰霜被这个大男孩渐渐消融,黑暗的过往被邬桥静静的流水温柔地洗涤。王琦瑶的内心是矛盾的,自己究竟该怎样走向新的生活呢?这时,年轻勇敢的阿二来告别王琦瑶,说他将要去上海闯荡。王琦瑶一下子明白,连阿二都敢面对未知的未来,自己只是重新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又有什么畏惧的呢?整理好了自己,火车站的汽笛声终于在王琦瑶耳畔响起。
阿二这个大男孩看起来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但在王琦瑶迷茫黯淡的时期,他为她带去了星星点点的光芒,是王琦瑶开启后半段新生的关键。阿二扮演的也并非是传统启蒙式的正面英雄男性角色,并非教父般对王琦瑶有着教育感化的作用。王琦瑶的自省是在自我的深思与沉淀中开展的,阿二是王琦瑶即将打开门锁之时的灵光一现,是锁扣打开的清脆的开门声,是王琦瑶打开心结自觉的选择。
三、对男性主权地位的真实认知
上海有着他的旧模样,却也散发着全新的时代气息,王琦瑶辉煌的过往已经不再。王琦瑶并未留恋过往,在全新的上海熟悉的旧弄堂以给人做简单的治疗为生。机缘巧合之下王琦瑶与康明逊相识、相恋,并怀上了女儿薇薇,但在孩子的留存问题上,康明逊的怯懦与王琦瑶的坚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康明逊的不负责任反映出大多数男性在对孩子问题上的态度,他们抱着新鲜侥幸的心理与女性交好,一旦需要担负责任,便以多种理由推脱。在那个年代,世俗对未婚怀孕的女性的敌意更大,但自私怯懦的康明逊将所有的矛头和压力都转移到了王琦瑶身上。康明逊一再逃避与闪躲,甚至到女儿出生,都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探望的。从王琦瑶怀孕到生下孩子,康明逊有多次机会肩负起自身的责任,他随时可以站出来为王琦瑶母女遮挡外界不堪的流言,但他始终为了自身的名声和利益,虚伪怯懦地躲在阴影之下,将王琦瑶置于流言的暴风眼。
康明逊真实性格的展现,恰恰是书中对男性固定的正面高大形象的消解,自私、怯懦、逃避的本质被暴露无遗。历史话语的代言人往往是男性,女性鲜少能为自己发声,女性真实的存在往往被历史忽略。“王安忆笔下女性的历史是凭借毅力和韧性优雅从容地穿越男权中心社会的历史, 她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深沉关怀, 不仅弥补了当下女性写作抛弃一切道德规范、漠视人文关怀的缺陷,还是女性话语在主流文化重重包围之中的突围。”[3]王琦瑶的态度与做法,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女性在时代的旋风中的隐忍与坚强。孩子生父一开始的抛弃逃避,身边人的冷眼旁观,弄堂里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全都涌向了王琦瑶一个人。我们不应当将母性的神性强加到女性身上,但王琦瑶忍受着压力选择留下这个孩子并独自将其抚养长大,已经做好了一辈子抗争与隐忍的心理准备,无数的割舍与抛弃才让她做出了这个坚定的决定。王琦瑶的选择,是岁月的沉淀与成长,是女性作为自我独立个体存在的展现与正视,同时也是女性在历史上的正名。
消失的李主任、逃避责任的康明逊、一闪而过的上海阿二,这些人都是王琦瑶这一生中不可忽视的重要组成。但在王琦瑶前半生中还有一个重要的男人,他就是造就了王琦瑶“沪上名媛”的程先生。程先生的付出是不求回报的,凭着自己对王琦瑶的爱慕,明知王琦瑶有与两个男人纠缠的经历,仍义无反顾地守护着王琦瑶,即使王琦瑶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王琦瑶直到顺利临盆。程先生甚至在决定了结生命之时,心里牵挂的还是王琦瑶,在拜托蒋丽莉照顾王琦瑶之后才从高楼一跃而下。
爱而不得与铺天盖地的流言压死了程先生,展现了男性在历史上的多样的性格特征与面貌,他们也会有心软、崩溃甚至自杀这种人们看不到的负面形象。同时程先生也是善良和温暖的,在有生之年对王琦瑶尽到了不属于他的责任和义务,及至面对死亡,都提前铺好了王琦瑶的后路。这个男性人物形象是真实饱满的,也是干净纯洁的,有着一个活人的喜怒哀乐与嗔痴。
王琦瑶的生命后期,出现了一个叫“长脚”的男人,这个人物形象的书写将男性的虚伪、贪婪、暴虐展示得淋漓尽致。因打牌而结识的男人长脚,一个好吃懒做、负债累累但出手阔绰的纨绔子弟,在略微知晓王琦瑶上海小姐时期的经历后,便对王琦瑶起了歹念。王琦瑶与长脚的往来就是引狼入室,平日如好友一般的招待和欢聚,却没曾想此人已在暗中有了盘算。长脚假借好友的身份获取了王琦瑶的信任,毫不费劲拿到了王琦瑶家的钥匙,入室盗窃被抓个正着就撕破了脸皮,抢去了王琦瑶年轻时最后的念想物,也如暴徒一般轻飘飘取走了王琦瑶的性命。长脚这个人物的塑造,就将男性部分的缺点完全展现:自私、虚伪、贪心、暴力,将自古以来完美男性的虚假面具撕个粉碎。
四、结语
“让女性来塑造男性,是出于对男性世界的失望,同时更显示出了女性与男性中心主义存在着隐性的深层的冲突,这又是一个建构女性意识的过程。”[4]故事中几个男性人物的塑造将历史传统中完美的男性形象拉下神坛,不管是有多房夫人的李主任,还是撇下王琦瑶母女的怯懦男人康明逊,抑或爱而不得选择自杀的程先生,还是最后因钱财残忍杀害王琦瑶的长脚。他们的出现都是男性个性全面的展示,男性代表的不再是单一的智慧、勇敢、力量或者正义,他们的性格是复杂而多面的,也是真实的男性的绘制。王琦瑶的死,既是王琦瑶悲惨命运的结束,更宣告了旧时代的真正结束,也是女性新生的前奏。
作者簡介:唐贵玲(1996—),女,汉族,重庆市璧山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20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注释:
〔1〕王侃.论女性小说的历史书写:以上世纪九十年代为考察对象[J].文学评论,2010(3):151-157.
〔2〕王安忆.长恨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3〕李平.女性话语的别一路径:90年代王安忆的女性写作[J].山东社会科学,2004(9):70-72.
〔4〕陈瑶,郑晗琳.浅析八九十年代女性小说中男性形象的解构[J].江淮论坛,2005(3):158-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