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兄弟

席莹莹

小北出走

送走第七十三位邻居后，我累得斜靠在了用树皮做成的床上。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灌进了这个小小的树洞里。

老于怎么样了？小南呢？从桐木戏箱里跳出来后，我就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自从我住进这个树洞，旁邊的动物邻居们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们一次又一次敲门拜访我，听我讲我是谁，从哪儿来，以前是做什么的，以及为什么选择留在这里，能待多久……我也借机问过他们：是否知道哪里可以表演木偶戏？

我是一个木偶，名叫小北。最初进戏班选角色时，我选的是丑角。其实，生旦净末丑我全能演，但因为没人愿意选丑角，我才这么选的。我无所谓，只要能演戏，演什么我都高兴。对此，我们戏班的班主老于对我感激不尽，每回装箱时，都会把我放在最上面一层。

演出时，我最喜欢跟小南搭戏。因为他总是反复琢磨台词与演技，特别敬业。其实，我们木偶演戏是很简单的——每个木偶身上都有十六到二十六根线，演出时，老于隔着幕布，站在高台上，牵引着我们做出行走、翻滚、跳跃等动作，台词也是他负责。所以无论难度有多大，考验的也是老于的技艺。但即便如此，小南仍一丝不苟，将所有的台词与动作都牢记于心。

“我对演戏充满了热情，永远都有一颗滚烫的心！”小南总是这样说。所以，他才能把演了上千遍的戏每次都演出些新意来。跟他一起上台，是最有感觉的。

我以为我们能一直这样演下去，直到胳膊腿全断了，倒在舞台上。谁知剧场老板的一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剑，斩断了我们的未来。

“现在没人看木偶戏了，票都卖不出去，你们走吧！”那天，剧场老板找到老于，表示今后不再给我们安排场次了。

无论老于如何哀求，剧场老板都不愿再给我们登台的机会，哪怕是最不受欢迎的时间段也不行。

老于一边流着泪，一边收拾戏箱，他难过极了。从十二岁开始，老于便学习木偶戏的唱腔和提线技术，四十多年过去了，从演唱、木偶操控、乐器演奏，到木偶制作、戏服缝制，他样样拿手。对他来说，木偶戏就跟他的生命一样重要。

木偶们知道这件事后，你一言我一语地悄悄议论起来。可说来说去，谁也没办法改变这残酷的现实。

真的要被尘封在暗无天日的戏箱里，永远退出舞台吗？这样跟把我们扔进垃圾桶有什么区别……我正想着，发现老于转身去拿东西，回来就要关戏箱了！我来不及再多想什么，一个旋风飞腿就跳出了箱子。我要出去！我要找到新的舞台！到那时，我再回来告诉老于，告诉伙伴们。

如果能和小南一起走就好了。可我知道，小南虽然好学，表演技艺高超，但他胆子非常小，怕黑、怕虫子、怕打雷……我不能让他跟我一起去冒险。

为了不被老于发现，我用最快的速度从剧场的门缝里钻了出去。到达树洞的过程中，风吹雨淋不说，我还曾经被一只猫抓去当过玩具，最后费了很大的劲才逃出来。

现在，我的念头只有一个，就是想办法多方打听，看看到底哪里可以演木偶戏。

小南的寻找

他们说，小北在最后一刻丢下大家，当了逃兵。但我不信！小北离开，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我不想听别人这么冤枉他，所以决定去找小北，带他回来说清楚。可是，我怎么出去呢？

“我数到三的时候，请大家一起用劲往上顶。拜托了！”

幸好戏箱里黑咕隆咚的，否则其他木偶一定会看见我发烫的脸和哆嗦的腿。

“小北是叛徒！别管他了！”

“小北不会回来的，你就安安分分地待着吧！”

“你平时胆子那么小，出去实在让人担心。”

……

大家不帮我，还纷纷劝我、阻拦我，但我已经下定决心。

“小北跟咱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他的品行谁不清楚？他肯定不会抛下我们的。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没有他，咱们的戏班就不完整啊！”

我的坚持打动了大家。戏箱盖被顶开的那一刹那，我在其他木偶的叮嘱声中，一个后空翻，滚落到了地上。

“找到小北赶紧回来！”

“找不到也别逞强，安全第一！”

“路上要格外小心啊！”

“知道了！”我顾不上揉揉扭疼的脚，趁着夜色，从家里溜了出去。

月亮被云层遮去了大半，外面黑漆漆的。夜风吹动树叶，吹动草丛，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害怕地缩在一个树墩旁，特别想哭、想尖叫、想掉头往回跑。这时，我的耳畔突然响起了小北的声音。

“表演前要认真熟悉剧情，仔细揣摩戏里人物的情绪和心理。”

“小南，‘一瞬间千秋故事，三尺地万里江山是这样唱的，你注意听……”

“一招一式需大方利落，才能配得上那悠扬细腻的唱腔念白。”

……

我刚进戏班时，小北总是不厌其烦地帮助我、鼓励我。如果没有他，我肯定一开始就放弃了。

想到这里，我又迈开了脚步。可是，天广地阔，到哪儿才能找到小北呢？这时，我突然想起小北曾说过，我们都是老于用风干一年的香樟木做出来的，因此身上都带着特殊的香气。想到这里，我深吸了一口气，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些气息，于是朝西北方向走去。

还没走多远，我就不小心滑进了一条小河。河里的鱼儿以为我是食物，争相抢夺，最后多亏一条好心的红鲤鱼把我送到了岸边。可是，还没来得及晾干衣裳，我就又被一只大山雀抓走了……这一路上，我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又多少次化险为夷，我只知道那独一无二的香气像钩子一样，始终牵引着我前进。

一天，暮色渐浓时，我终于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小北。

“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去前面的村子里‘耍怪呢！”小北见到我，兴奋得两眼放光。

“什么？‘耍怪？”我不解地望着小北。难道他真的开始了新的生活，扔下大家不管了？

“跟我走你就知道了。我好久才想出这么个绝妙的主意。”

小北拉着我来到一个村子里。他带着我，从村东头开始，每到一家门前就跳几下，再唱上几句。

一直到月亮升得老高，小北才完成了全部任务，带着我到一个草垛上休息。

“小南，咱们歇一会儿就回劇场去找老于吧。这些日子我在附近的村子里‘耍怪，勾起了不少人看木偶戏的念头。我们只要告诉老于把戏班子带过来，准能大火。哪个戏班子能有咱们的好？”

听了小北的话，我的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我就说他肯定不会丢下大家不管的！

这时，起风了。柔柔的微风吹散了我所有的紧张、疲惫和不安……

老于的坚持

年纪大了，脑子越来越不好使——我明明记得把小南和小北装进了箱子，怎么就不见了呢？

“求您让我进去找一下吧！我保证很快就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我苦苦地哀求剧场的看门人。

“不行！不就是两个破木偶嘛！你重做不就成了？”看门人不耐烦地说。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啊……”我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不禁眼眶一热。

怎么能一样呢？十八个木偶，每个都有自己的特点，每个都和我有着不解的缘分，我早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尤其是小南和小北，和我的感情最深。

虽说木偶没有什么表情、不会说话，动作也全靠我提线控制，但你要因为这个就以为他们没有生命，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心里可是什么都明白！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个我也答不上来，因为那只是一种感觉。

演木偶戏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睡觉一样重要。一天不演，我就浑身难受。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离开剧场，拐过一个街角，一个大眼睛男孩走过来，拽着我的衣角问：“爷爷，什么时候还有木偶戏看？”

“你看过我演的木偶戏？”我强忍住眼泪，笑着问。

“我……我没钱买票，只能趴在剧场的窗户上看。”男孩低下头，盯着破了一个洞的鞋尖。

“你喜欢木偶戏？”

“嗯！”男孩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过两天爷爷就给你演！”

男孩转身走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劲头又回来了！世界那么大，哪里都可以是我们的舞台，还愁没地方演木偶戏了？我不能放弃，绝不能让木偶们关在箱子里发霉。

一到家，我就看到有个人站在门口等我。交谈后我才知道，他是来邀请我去他们那里演木偶戏的。

他说，他们村里最近总有木偶又唱又跳，但每次大家想看清楚一点时，木偶就不见了。因为不过瘾，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嚷嚷着想看木偶戏，催他去请个戏班子。

“我四处打听，说最好的木偶戏就是您这个戏班子演的。这不，我就一路找过来了。”

我好些日子没演木偶戏了，心里痒痒得难受，巴不得立刻答应他，马上就动身。可是，没有了小南和小北，我怎么演呢？

没办法，送走了村里来的人，我又到了剧场外。围着剧场转了一大圈，我发现有一扇窗没关紧。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进去看看！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折腾了老半天，总算是翻进去了。剧场里的光线很暗，我就像进了茶壶底的红茶。因为眼神不好，我怕看不清，也怕弄出动静，于是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找。

摸到后台曾经放戏箱的角落时，我发现了小南和小北。咦？他俩脚上怎么会有泥巴？身上怎么还挂着杂草？虽然觉得奇怪，但重逢的喜悦让我顾不上想太多，把他俩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流动的舞台

一轮满月悄悄地从山那边爬了上来，照亮了村子中央的舞台。在这宽大的舞台上，正在上演木偶戏名剧《大名府》。这出戏讲的是梁山好汉装扮成杂耍艺人，混入大名府，解救玉麒麟卢俊义的故事。

老于一边演唱一边操控木偶。小南的头顶是滴溜溜转动的盘子，小北则在半空中的绳子上一会儿下腰，一会儿翻跟头，不停地挑战各种高难度动作。

十几个木偶轮番登场，个个都有拿手绝活。村民们屏住呼吸，瞪圆眼睛，盯着舞台目不转睛。

“看呀！那个木偶冲我眨眼呢！”老于特意请来的大眼睛男孩惊呼道，可一阵高过一阵的掌声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在这个村子整整演了六个晚上，人们还是没看够。但太阳再次升起时，老于还是决定离开了。他知道，周围还有很多村子等着他的戏班子。他决定走到哪儿演到哪儿，让天底下所有买不起票的孩子都能看得上木偶戏，都能体会到木偶戏带来的快乐。

一天，坐在后台等老于收拾箱子时，小南意犹未尽地对小北说：“要是能一直这样演下去就好了！”

小北说：“当然会一直演下去！白天跟着老于演，到了晚上，老于睡了，我们还可以去森林里演！”

“真的吗？”小南激动地说。

“当然是真的！我树洞旁的邻居们已经给我寄来了邀请信！”

“太好了！那咱们今天就去演一出吧！”小南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此时，月光像一匹银色的柔纱，从天空的幕布一侧垂落下来，轻轻地披在了这对木偶兄弟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