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琳
“大冯君,小冯君,兄弟继踵相因循。聪明贤知惠吏民,政如鲁卫德化钧,周公、康叔犹二君。”汉《乐府诗集》中收录的《上郡歌》被认为是目前有文献可证的最早的陕北民歌,也为陕北民歌的漫长历史进程标注了有效的时间起点位置。在艺术学教育教学的角度上,陕北民歌除了历史价值、地缘文化意义之外,还为艺术教学提供了重要的声响素材,更因其活态的艺术生命展示着强大的变化与适应性,进而在高校艺术学学科非物质文化遗产教育教学对艺术活态传承的探讨中提供了多元的教育教学范例和学术思考契机。随着近年来陕北民歌研究的不断拓展,研究角度也呈现出音乐学、语言学、文艺学、民俗学、美学、历史学、地理学、比较方法等多个维度,并产生了一系列的学术研究成果。
近年来,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学从探讨到实践的不断展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业也在各个高校逐渐建立,逐步实施了从研究对象到学科化建设的过程。2006年,中山大学在一级学科中国语言文学之下自主设置二级学科非物质文化遗产学,标志着非物质文化遗产学在高校的研究生专业序列中被正式确认。2021年,教育部发布《关于公布2020年度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备案和审批结果的通知》,在一级学科艺术学理论下设置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业。2020年7月,西安音乐学院在本科阶段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业方向,并于当年顺利获批。该专业的设置基于国家文化发展和社会需求,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西北地区音乐文化研究的新方法新思路相结合,从社会非遗人才的培养、高校非遗研究的开展、民间非遗传承的保护三个角度寻求专业的建设和发展。在专业知识的要求上,西安音乐学院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业注重基础理论的建构:了解非物质文化遗产学科的背景、历史、前沿和发展趋势,掌握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其他学科交叉、互涉形成的理论与方法。设置于西安音乐学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业,立足于丰富的音乐表演及音乐学术理论的基础之上,要求学生侧重对一个或以上的民间音乐类型的表演、认识和把握,并逐步拓展到对本专业需要的民俗、历史、语言等学科知识内容和研究方法的掌握。陕北民歌是西北地区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品种,同时也是西安音乐学院有着十年教育教学经验的特色专业。西安音乐学院不仅通过开设新专业实现了从艺术形态到理论方法拓展研究教学的过渡,也尝试使用新的研究方法对熟悉的研究对象进行新的解读。
目前,从艺术学非遗保护生态传承的角度来看,陕北民歌展现出五种强大的生命动力。
活态一:陕北民歌中的生命记忆
陕北民歌是与“活”相关的歌,原始表达、独立成歌、狂舞仪式是它的文化特征。山歌的原始风格体现在连续跳跃的大结构音程、表达的直接、内容的直白与大胆等方面——歌唱勾勒出了山野之中人与人交往与倾诉的直接样态,神官调与秧歌是原始狂舞风格的记忆与投射。
《云头上跑马助为神(神官调,府谷县)》
你看神神(太嗨上)一升(是)云,(是)云里的云,
(人人)云头上跑马助为(哟)神。
(哎)你看你是要知名是名和(这)姓,
他是五门殿上五斗黑云大仙你精明。
(嗯哎哎)你看你是喊道(是)请神(是)把话(的)听,
你一句(哪)一句(耶)说分明。
“云”是远古先民对未知自然界问求生命与生活的最深记载,黄帝氏族的云图腾幻化出歌舞《云门》,神官调《云头上跑马助为神》通过对“云”的描述展开了对神话世界的想象。在伺神与娱人之间,陕北民歌展现出问天与慰己相结合的独立成歌,或为了向远方的未知索求,或为了内心的期待而歌。作为人与人、人与物质世界的“有效”中介,陕北民歌的古拙气质展现了陕北地缘文化中关于“人”的生命印象。
《九曲秧歌(秧歌·转九曲,米脂县)》
1.李二(哪)姐(呀)张大(这)嫂,房儿(哪)里边听见了,锣鼓喧天(呀)好热(这)闹(呀),梳洗打扮去把灯儿瞧。
2.秧歌(哪)来在(呀)九曲(这)门,九曲(哪)星君来观灯,三百六十(呀)一盏(这)灯(呀),一盏一盏观(呀)分明。
3.进得(哪)门来过金(这)桥,四盏(哪)纱灯四角里吊,龙灯凤灯(呀)狮子(这)灯(呀),七十二位神仙来把灯儿瞧。
4.秧歌(哪)进了东方(这)门,东方(哪)星君来观灯,今夜晚上(呀)观了(这)灯(呀),十(呀)分的灾星去了一分。
5.点起(哪)东方一片(这)青,程咬金为王在山东,猛然想起(呀)史大(这)奈(呀),汉朝的马武保真龙。
秧歌调《九曲秧歌》也正呈现了古朴的对生活中热闹场面的描述以及对幸福的竭力期待。锣鼓喧天与梳洗打扮的生活场景之间、星君观灯与灾星归去之间所形成的生活场景与想象场景的切换。这种看似跳跃又古朴的表达,也如同生命之初对“活着”的执念,如活水源头,以根的意识深植于黄土高原。
活态二:陕北民歌中的生活烙印
陕北民歌是烙印着生活的歌曲,来源于“生存”这一主题,褪去了仪式的样态,生活化了的陕北民歌诉说苦难,阐述生活,期待幸福,控诉不满。陕北的人群选择了民歌,民歌也选择了为他们表述生活。
《老天爷杀人不眨眼(横山县)》
1.青天(你的个)蓝天,紫个蓝蓝的天,老天爷你杀人不眨眼。
2.杀了(我的个)丈夫,心里实实的惨,可怜我的丈夫二十三。
3.水缸里(的个)没水,谁给我来添,撂下一双儿女谁照管。
4.走步步(的个)艰难,挪步步慢,双磕膝(的个)跪在新坟前。
5.右手里(的个)拿着纸香(一个)盘,左手手(的个)拖着小儿男。
歌曲《老天爷杀人不眨眼》用一句话将仰望苍天追问生命归去的陕北妇女形象勾勒出来,抹去了对天灾人祸的具体描述,只剩下对现实生活的详细勾勒。生活的苦楚与孤独聚焦具象生活,穷苦与寒冷的日子皆可共渡,生命害怕的从来都不是穷苦,而是孤独,凝结成生活中的一个最生活化的细节——“水缸里没水谁给我添”。民歌的最后,生命还有希望,“拖着一个小儿男”,又贴近了中国传统最典型的对生命苦楚的抚慰,一个生命逝去,还有一个生命接续。民歌是最贴近方言的吟唱,地域造就了她表达的方式,族群决定了她的性格特征,风俗打造了她的运用场景……陕北民歌有着最为广泛的群众基础,徒歌成调节省了民间歌曲的器乐成本,耳边的手掌是陕北民歌最惯常的扩音手段。也正是这“唱”与“听”之间,用声音填满了黄土的沟壑,也造就了民歌与陕北人情感上的同构性:虽不至苦中作乐,但至少苦中无悲。这是西北人心灵的共振,也是对苦难生活的慰藉。这种苦难中坚毅的群体心理,也成就了陕北民歌的可听性与传播价值。
活态三:陕北民歌中的时代印记
陕北民歌与陕北人群心灵同构,使得陕北民歌中凝结了时代的印记。从祈求到诉苦,陕北民歌展现了从仪式到生活的变化,也呈现了人类意识从未知向自省的生命历程;从生活到思想,陕北民歌成为近代文化意识宣传的主力军,成为革命文化与地方意象结合的主媒介,并且以文化符号的样态记载了中国陕北革命的历史进程;从个体走向群体,陕北民歌从对骑白马跨洋枪的三哥哥的个人爱慕,变成了对领袖及幸福生活的群体盼望。
《骑白马(绥德县)》
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打日本顾不上。
《东方红(李有源填词)》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不安的生活与战争成就了民歌对时代的记录。从小依赖到大信赖,从小的生活情感瞬间到大的时代记录,这首从陕北走向太空的中国音乐,也自此代表了国家形象。从民间到舞台,陕北民歌总在人群之中,唱听的环境从民间走进市井,再从市井走上舞台,情境虽有不同,但乡音就是时空的解码者,当代舞台与传统情境的连接也依此展开。
活态四:陕北民歌的水样形态
如果生命有形状,陕北民歌的生命形状应如水一般,像溪水汇集形成江河,巨大、包容、可塑,庞大有力。在时代环境的变化之中,陕北民歌总是能够随时代展现出新的样态。舞台上,陕北民歌是主流媒体中百姓生活的代表,大量陕北民歌手亮相舞台,新民歌、新结合频出;新媒体中,山野中的呼唤、舞台上的歌唱都以更开放的方式传播开来,新的田野也因此诞生;随着智能手机通信软件的使用,“对歌”这种民间生活中的交流方式与微信群中的“抢红包”产生了巧妙的联系。规则简单,却也让大量离开陕北的人与儿时伙伴维系着乡亲的联络。30多年来,在流行音乐中从西北风到新说唱,陕北民歌以真挚直接的语言风格,诙谐自嘲却不失健康的生命态度呈现当代青年的“新呼唤”。在大型舞台艺术作品中,具有时代特征与西北地区风格的民歌剧登上舞台,由陕北民歌主题改编的大型民族管弦乐组曲也在近些年造成了较大的社会反响。2021年8月,由陕西省广播电视民族乐团创作的大型原创民族管弦乐组曲《永远的山丹丹》在国家大剧院上演,作品挖掘陕北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舞台价值,邀请陕北民歌手苏文、陕北说书传承人高永原和米脂吹打乐团共同展现了陕北人民的生活画卷,作品献礼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西安音乐学院的部分师生也参与了演出。
活态五:陕北民歌的活态传承
陕北民歌的研究在近百年中是持续且保持活力的。以往的研究显示,陕北民歌的研究呈现出四个基本阶段。第一阶段是党中央在陕北的十三年,成立鲁迅艺术学院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民歌研究会(后更名为“中国民间音乐研究会”),开启了初步的陕北民间文艺文学材料的整理。第二阶段是1949年至1966年的民歌整理出版期,1950年代初,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在整理陕北民歌的基础上重新出版了民歌选集,并于1960年代初进行了补充搜集,个人出版的陕北民歌选集也相继问世。第三阶段是1966至1976年间出版了《工农齐武装·陕北民歌》《咱们的领袖毛泽东·陕北民歌》《东方红·陕北民歌》等书。第四阶段在1976年以后,经过1981至1982年对民间的普查,《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陕西卷》出版,民歌研究也开始逐步展开。笔者认为,我们正行走在陕北民歌研究的第五个阶段,即多元传承及保护模式、探索模式的形成阶段。随着研究方法的逐渐多样化,对陕北民歌发展传承保护的思考也在不断呈现,成果也在不断加深。所有的研究都指向传承与保护这一主题,如何有效行动则是这一阶段的核心问题。
基于教育教学立场,本文认为,陕北民歌的传承有着校园传承、社会传承、民间传承的三个路径,而三条路径都应纳入到非遗学科的学习研究视野之内。
以西安音乐学院为例,陕北民歌在高校层面艺术教育的角度上呈现出三个维度:首先是声乐教学中对陕北民歌原生态的保护性传承。自西安音乐学院开设陕北民歌演唱专业十年间,不仅为陕北民歌作品的原生态传承提供了教育教学环境,也为陕北民歌手提供了学历教育平台、艺术交流机会和专业晋升通道。如今,陕北民歌演唱方向的毕业生有进入高等艺术学府继续攻读硕士学历的,返回家乡从事基层群众文化工作的,也有进入国家院团登上主流文化舞台传播陕北民间文化艺术的。其次是开设陕北民歌鉴赏及理论教学的相关课程,面向各专业学生传播陕北民间文化及普及陕北民歌音乐作品,进而提炼陕北音乐文化特征,促进陕北音乐文化与各种艺术形态的结合。第三个层面是在研究生教育中开设陕北音乐、舞蹈文化的专门课程,陕北民歌、陕北秧歌不仅作为重要的教学资源,也是西北艺术文化的重要研究对象。在研究生教育阶段,应以尽可能宽广的学术视野,立足当代包容的文化立场,客观讨论陕北音乐文化中的娱人性与伺神性。在当代,随着研究方法的多元化和研究立场与民间文化的融入与剥离并存,研究者应更加注重跃出过往历史时代的局限,客观看待宗教祭祀文化,融入时代生活看待陕北民间文化的生活性、审美性、教化性、社会性,更多地延伸到对陕北地区文化的认识性上,从而真正实现从音乐学习、方法提炼、深入研究三个层面对陕北民歌展开传承。
2018年,陕西榆林陕北民歌博物馆落成开幕。场馆包括博物馆序厅、陕北传统民歌、陕北革命历史时期民歌、新时期陕北民歌、陕北各类民间音乐乐种、陕北民歌研究专题等六个展区,保存展出展品约3700件。展品的布局陈设,当代科研手段与传统音乐文化的结合与衬托,是艺术学视域下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的又一范例。陕北民歌博物馆的建立,为陕北民歌的资料整合、活态化传承保护提供了重要的硬件支持和智力辅助。在高校,陕北民歌也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对象在教学科研中逐步显现出成果。延缓消亡速度、等待活力生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本质,作为生活化的非遗对象,我们要正面包容地看待在生活环境不断变迁中不断变化的陕北民歌“新姿态”,将前辈先人记录并流传下来的丰富生态资源保存环境转化对接博物馆这一实体模式,从而形成一个集展示、教学、传承与科研基础的平台,从教育教学、社会服务的角度为陕北民歌传承保护提出实际的策略。2021年,乔健中档案馆落户陕北民歌博物馆,也是继陕北民歌博物馆建立数据化科研中心后的又一重大科研信号。目前,博物馆除了承担大量的日常展览、在社会层面推广陕北民歌的教育传播之外,也正以巨大的科研号召力凝聚国内外陕北民歌研究学者的目光。高校力量对生态博物馆建设所给予的智力支持以及学术支持,无疑产生了强大的动能。
对待陕北民歌在社会层面的生存与发展,本文认为要尊重艺术的发展倾向与社会需求的双向作用。陕北民歌在当代的发展脉络也是多样态的,自1988年“西北风”登上流行音乐舞台,陕北民歌与流行艺术的结合至今已超过三十年。三十年间,中国流行音乐风格多样,历经变迁,然而民族民间音乐元素与流行音乐风格的结合在流行音乐的总体发展中还是独具特色的。同时,陕北民歌的原生态元素仍然有着自身的话语权,陕北民歌或是以呼唤呐喊融入摇滚艺术,或是以自嘲式的娓娓道来进入民谣说唱,又或是以深刻的旋律铺陈于大型艺术作品中起到声音景观的指向作用。而无论如何,陕北民歌就是有着强大的标志力量,标记时代,标记地理位置。这本身就是陕北民歌生命活态的样式之一,在民间艺术的传承过程中,无论是学术视野还是文化视野,都应给予其足够的包容。此外,陕北民间艺术也在多元新文化平台展示,各类自媒体平台上的陕北民间艺术以其新的姿态,开启新的文化窗口,实践着生命和生存新的轮回。我们所期待的“新田野”一定正在以它不同的方式赶来。
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以学科方式融入高校教学体系,全面认识研究对象的活态价值、立足高校观察研究对象、辅助社会非遗和民间传承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业设立的使命和未来工作的方向,陕北民歌的活态延续及高校科研为之进行的多样研究是既有必要亦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