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维
天上有一个打钟人,每天都
敲破一块玻璃,如果他把你惊醒了
我代为抱歉,送你一块薄荷
有多少拳头在摆脱阻力的羁绊
捶打着湿布和药棉,加点糖
伤口的安慰剂包在一层纸后面
老天不要让我叫醒那个装睡的人
虽然闹钟接着就响了
它推不动窗上的影子,一棵树
并没有打算收拢它的连衣裙
否则身体会感到局促,它必须
得到黎明的防护膜,多好的蛋清
再早的人也尝过叩开的味道
天上的打钟人从不困倦
他的敲打没有声音,只是让夜晚
破一个口子,你会明白
一个勤勉工作的人往往闭口不语
他不会说出黑暗的忍受
正如一块玻璃,割伤了他的手
苍茫浩大,已无法用什么来形容
西山明显变小了,赣江也看不见
影子在苍茫中书写的历史
比具体要真实多了,仿佛影子
写出了影子,不存在吹牛和煽情成分
多少年都是这样的,苍茫把一些
世界也容不下的东西送走
又接回来一些影影绰绰的小事物
如果西山也不能让它懂得谦卑
还有流水的劝诫也失效
就让一只大手来将它抹去
好像苍茫是做这类事的
我的无知由来已久
历史总是把我们变成白纸
有时什么也没写,哪怕一个错误
也没有涂改,就被揉皱,但总有
那样的时候,什么都静了,万物
不发一声,雾气和云根本没有
什么都在原来的位置,山像一块
石头,汽车从山下开过去
仿佛进入了空气,城市如折纸
人不渺小,真不知道苍茫为何物
哪怕它仅仅偶尔出现一次
午夜是属于失眠者的
地球上只有一个人值班
它把黑夜一切两半,下半场最难熬
幸好会有黎明,上半场散酒
给一只猫的影子打电话
诉说醉酒经过,同伴都消失了
屏幕上仅有雪花点
剩下的孤独在寂静中狂欢
午夜史比值班员更漫长
而失眠者是午夜选定的接班人
世袭的身份被幽暗确认
遗传基因来自古老的寡人
我讨厌值班,地球是人类的单位
我没有失眠者身份证
一度又像猪一样贪睡
错过的午夜比钞票还多
我宁可藏在梦乡,也不敢
突然睁开眼睛,看清午夜的真相
暮色无用,除非你以它当掩护
可以瞒过既往不咎的辰光
暮色是属于蝙蝠的,它们是瞎子
胡乱飞过,像画在岩石上的史前之舞
还有白色墙壁的影子,它预示着
更深沉的一切将会覆盖下来
这跟古代没有区别,诸神站在暮色上
打量人间,他们像隐者
又像火烧云,红色的脸膛
在公元前的酒店相遇,不问来处
也没有特别上心的事情
他们按下暮色,转身离开
夜晚很快就来临了,一件灰暗披风
落在对面的屋顶,像斜坡上的阴影
屋顶下开始掌灯,一只手
看不出时代,必须在暮色后出现
娴熟的动作千年不变,天空安静了
黄昏的舞台出现了阶梯
有谁试图上去
看了一会儿,很高,又下来
胡子和手,眼神与皱纹
额头,光亮的灵台,照见了什么
我不能说,是线条还是笔墨
甚或这一切背后的深度,不
他只是个老人,必须尊重他的年龄
和阅历,至于一幅画及山中的云雾
宣纸都承受住了,我不担心
山的胡子映现出悬崖的褶皱
会逼迫一只豹子跳下去
红豆杉下的白云寺千年之后
仍然长势良好,和尚负薪抱雪
已由一代画僧而至大德
他的袈裟起自屋顶,从山脚往上看
诸部众都在画内
参拜的每一粒沙子都是高殿
我耕过的纹理,已被巨额加持
它无念而明,不是一烛独燃
群鸟上升,群鸟没有姓名,谁知道呢
它们是一个整体,它们的翅膀和欢叫
托起黎明,群鸟逐渐散去
好像根本没有出现,都是空的
仿佛一种幻觉,它们来,它们去
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包括生命
这令人感伤,在干干净净的海边
海水退去,只剩下黑色的石头,在
秋天的树林,树叶大面积凋落
我看见峥嵘的祼骨,内心并没有减轻
当然不是我的醒来惊散了鸟群
当然不是我的目光降低了海平面
它仍在那里蓝着,包括一片片树林
也不会由于树叶凋落而减少寂静
天气冷了,我想写点温暖的诗
比如致亲爱的妻子,致友人
和叮嘱孩子们多添一件衣服
在阳台的椅子上看几页书
在一段音乐中莫名感动一会儿
想一想海,莫奈的画,星际不必穿越
太远了,只有看得见摸得着
才是真实的,温暖还可以具体一些
比如沙发的柔软,夜晚的被子和
枕头,书房的灯光,一杯热茶
阁楼里藏着小记忆,栏杆的扶手
木质本色纹理,一本书靠着另一本书
随时能见到与叫出的名字
尚不仅于此,像一次触摸
为什么不到院中散步,呼吸桂花的
冷香,秋已深入到每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