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娟
庐安座落于西南边陲,骆青山说这是一个静谧的城市。静谧这个词儿在词典里释作“安宁平静”,我觉得这个词儿用在我身上也贴切得很,我在庐安出生长大,上学毕业然后接过了父亲手中的牙剪,以后我还会在这里娶妻生子,衰老死去。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我从不跟命运抗争,有的人生来就是要在这里过完一生,我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我叫李斯德,是个剃头匠,打理着一家理发店。理发店老旧窄小却很是亮堂,店里老式的大工椅上有几处磨损得厉害,内里的海绵从磨破的口子里挤了出来,我也懒得换新椅子,大有些“李小厮”理发,愿者上钩的意味。我的父母打理这个理发店二十多年,母亲洗头,父亲剃头,四年前父母把店交给了我,他们这大半辈子告诉我一个理儿:我们这样的市井小民,能靠门手艺,养家糊口,安稳度日,便已是极好的了。
骆青山是我店里的熟客,他穿着讲究,会把白衬衣别进裤子里,是个体面儿人,估摸着也就比我年长两三岁,二十六七的样子。他在庐安化学研究所工作,他的工作我自然不懂,可也知道能在研究所工作,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想必他的活计也辛苦得紧,手掌心才生出厚厚一层茧子,熟络之后,他偶有提及自己在乡下出生长大,我才恍然大悟,他掌心的茧子大抵是那些年头生出来的。
从骆青山工作的研究所出来,穿过一条马路,拐进一条巷子,走到巷子另一头,我的店就在那里。巷子名唤庐一巷,深邃蜿蜒,巷道两旁堆叠着幢幢民房,阳光越过房子,落入巷子,晕出一摊摊影子,明明是晴天,可巷子竟生出些阴冷。临近巷道的民房一楼是铺面,理发店和足浴店占据了的“半壁江山”,楼上多半是麻将室。搓麻将的声响混着理发店流出的音乐声充斥满整个巷子,时不时掺杂着街坊邻里的讲话声与小孩子的哭闹声,庐一巷好生鲜活,大概只有生长在这里的人才能理解它的阴冷与鲜活。
“白茶要来庐安了”。
白茶,骆青山与我说起过她,白茶是同他一起在乡下长大的女娃娃,白茶念书少,放羊放牛却最让人放心。骆青山说起乡下生活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凡说起,总会提上一嘴白茶。可今儿骆青山说话的语气比起往常并无不同,白茶要来庐安了,可当真要是心里喜悦得紧,语气定是藏不住的。我没有搭茬,继续挥着牙剪给他剃头,我不喜言辞,向来也都是他说得多些。
“老李,可否帮忙给白茶寻个能包住的活计”。
他接着说:“所里的宿舍是我与别人合住,她一个女娃,断然是不方便住进去的,况且——”。
骆青山欲言又止,他看向镜子,我瞥见镜子里的他眼神焦灼,焦灼着扒掉了体面与尊严的难堪,我没有搭茬,继续挥着牙剪给他剃头。说来也有这样一个女娃娃,我同她在这庐一巷里出生长大,上学毕业然后分开,想来如是为了她,我也顾不得自己的体面和尊严吧。我应了骆青山,定帮白茶寻个能包住的活计。
从我的店往巷子里走,第一个岔口拐进去,就能瞧见黎歌尔家的足浴店。黎歌尔就是那个在庐一巷里同我出生长大,上学毕业然后分开的女娃娃,有的人生来就是命运的抗争者,黎歌尔或许就是其中之一,她不甘生活在巷子里,她不甘活成她母亲的样子。初中毕业,我到庐安技术学校学习美发,黎歌尔上了高中,我技校毕业,她念完高中,我窝在庐一巷里重复着父辈们的生活,她离开了庐安,去了别的城市上大学。想来已有六年的光景没有见着黎歌尔了,先前她母亲来我店里剃头,说她如今是愈发有主意了,女大不中留,大抵是指不上她回来了。我自然晓得黎母的这席话是在说与我听,我亦晓得我同黎歌尔早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了。
时下庐一巷里的足浴店一茬一茬地开来起来,黎家店里的技师也寻了别的去处,眼下正缺人,白茶是乡下姑娘,想是能吃得了这苦的,说来黎家楼上的屋子也常年出租,给白茶留个落脚的地儿想必亦非难事,我托母亲去找黎母,给白茶在黎家店里寻个活计,母亲与黎母素来是交好的,想必黎母定不会断然驳了母亲的情面。
“包住没问题,先从学徒做起,等日后长了本事,我自然不会亏待”黎母这一允诺,白茶的活计也便是落实了。
落了一整天的雨,雨算不得大,雨水打在铁皮耷拉的屋檐上,雨声响了一整天,雨停了,湿漉漉的巷道浸着稀薄的夜色,平添了些凉意,已是深秋了。
“老李,白茶来了”。
骆青山进店里来忙找地方放他手里捏的帆布袋子,白茶尾在骆青山身后,她生着好看的眉眼,眼里尽是喜悦;白茶留了齐耳的短发,头发别到耳后,发尾修剪得参差不齐,约莫着是自己剪的;白茶穿着件白衬衫,衬衫并不合身,袖子没能遮到手腕,露出的手臂皮包着骨,整个人着实清瘦了些。白茶踩进店里,又“噌”地把脚缩了回去,她挪到店外的角落,蹲下去,掏出一块帕子,仔细擦拭鞋边沾的泥水,那是一双黑色的布鞋,鞋面被洗得泛白,鞋子却一点儿也没有磨破,看得出是她爱惜得紧。
“抱歉,刚才没注意,踩脏了地板”白茶冲我说完,脸“唰”地就红了,她局促,她惴惴不安。
我这才留意到地板上的脚印,无人在意的细枝末节却被白茶挂在了心上,没承想她擦拭鞋子是生怕再踩出脚印来,会为别人着想的姑娘都是好姑娘。
“不打紧,你一路辛苦,坐下好生歇会”。
“老李,活计的事我都跟白茶交代妥当了”。
“等我母亲来,便带她过去”。
没多会骆青山便着急要走,说是得回所里值班,白茶看着他,满眼不舍,嘴上却一个劲儿说“工作要紧”。
母亲还未到,店里只剩下我跟白茶,这会子倒是换我局促,换我惴惴不安了,我薅来扫帚打扫,白茶见状,取了抹布,也干起活来。
“白茶来啦”是母亲。
“这庐安啊,落场雨便凉得很”母亲絮叨着。
她招呼白茶到她跟前,拿了件衣裳让白茶试,白茶的脸“唰”地又红了。
“这是我年轻时穿的衣裳,样式不见得好看,做工面料都是极好的,穿上搪风,你别嫌弃”。
衣裳是斗篷样式,黑色的底上缀了几朵白色的花,白茶穿上当真是极好看的。
她忙从帆布袋子里掏出两包东西,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又缠绕上了细绳。
“一包腊肠,一包核桃,这本就是带来给你们的,千万收下”白茶说着便把东西往我母亲手里塞。
“斯德啊!要不然留白茶在店里给你搭把手,可好?”
我自然晓得母亲的心思,我亦晓得白茶心上那座青山我终将无法翻越。
“再不过去,黎姨该到店里来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