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咏梅
池上这个名字先是从吴玄那里听到的。2014年吧,那时我还在浙江文学院工作,服务对象是浙江的文学新人。所以,隔一段时间,我会去吴玄那里打听。他主编的《西湖》杂志有个著名的“新锐”栏目,如今很多实力派的小说家,都曾经在那里先“新锐”过一把再出发的。从某个角度看,吴玄就像文学圈里的“星探”。“就是池塘的池,上下的上。”他是这么回答我的。池上,当时耳边顿时响起小学生复读机里白居易那首《池上》:“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响亮,稚嫩,自成抑扬顿挫的节奏。几乎全中国的家长都会背。我不知道这个“池上”跟《池上》有没有关系,如果有,这个人写小说又不是儿童文学,而且,用吴玄的话说还是一个“文字感觉很好的”人,仔细想想,这其中倒是有一些“反差萌”的趣味。
没多久,就在《收获》看到了池上这个名字。读完《在长乐镇》的时候,我还没见过她,但确定这个“池上”跟《池上》无关。小说里的欲望太过真切又迫切。唐小糖倚靠在一扇木窗前,眼睛半睁半闭,望着这死一般孤寂的小镇,像一只被人喜欢又不敢亲近的小猫。这个被欲望缠身,被现实困顿的美丽的江南女子,正常生活的规则和逻辑根本捆绑不住她。唐小糖要真有那么几分作者的自我在里边,我想说不定我会跟她成为朋友。事实上,现实生活中我的确就有这么些坦诚、勇敢的“恋爱脑”朋友,时而笑,时而哭,活在感性里,不拘哪个年龄段,常怀一颗“少女心”。这样的朋友,虽然她们到老都会跟人讲“感情啊,这个东西是很复杂的”,但实际上她们比世上很多人都简单。倘若唐小糖坐上小说最后的那一班大巴,逃离长乐镇,到杭州开启新生活,她也会成为我身边的那类朋友之一。
见到池上,已经是2015年的初秋了。浙江文学院举办的“新荷作家研修班”,那一期人最少,三十多人吧。报到那一天,她拖着拉杆箱,穿过党校的小桥,施施然走过来。不知道谁在旁边说了一声:“呀,来了个美女!”一条淡粉色连衣裙,随风飘摆,跟她身边那几棵垂柳的摆幅竟然很一致。她尽量挨着栏杆走,不快不慢,其间还停顿一下张望河道。很快我就知道,倘若那时她发现正走在我们的注视之下,她一定会疾走过来。她是个羞涩的人,他人的目光会像小石子一样硌脚。她的羞涩流转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浅埋在那只抿嘴就能浮现的酒窝里。她俯下身,在桌上的签到本写字的时候,一头浓密的长发倾泻下来,几乎遮住大半张脸。我注意到她偷偷在头发里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在心里暗笑,除了美,原来一点都不唐小糖啊。
那个班,十天,写小说的池上和祁媛、徐衎、赵挺以及写诗的啊呜、搞评论的李璐,迅速形成一个小团体,形影不离。跟那几个人一样,池上也不多话。奇怪的是,每一个人的沉默加起来,外延竟足以构成一个瞩目的圈子。他们整整齐齐,在老党校巴掌大的校园里游荡来游荡去,看上去如此和谐。后来,我在她的小说《无麂岛之夜》里体会到了这种游荡中的暗涌。
近距离接近池上,还是在信义坊的一个海鲜排档。她坐在我的正对面,喝了些许红酒之后,话还是不多,管理住自己得体的表情,倾听旁人说话,并不时礼貌地颔首回应几个语气词。但我明显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已经在课堂里看到过多次。在那个培训班上,她的位置靠窗。桌上像模像样摊着笔记本,笔帽和笔身在本子上分离两地。她托着腮,样子像在听上边那个滔滔不绝的评论家讲话,但脸上那双夺人注意力的眼睛不时露出破绽。就着她下颌骨倾斜之势,我知道她的心思其实更多停留在窗外那几棵香樟树上,小鸟扑闪的翅膀会使她长长的眼睫毛作出不易察觉的反应。她是一位小学老师,懂得关于课堂上的一切,纪律、规矩、权限以及伪装,包括那些课桌下的隐秘。为人师表,她懂文明讲礼貌,更掌握认知的规律,但她若仅仅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会担心她的写作,就像担心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只转动着对与错、善与恶。好在,她总是轻托着腮,既不缺席,又常常走神。她深谙人情世故,懂得现实的边界、人际的深浅、阶层的秩序,但这些仅仅只够将她安顿在世间某张椅子上,她自有内心的风景,不惮让人感知她抑着的那些关于自我、自主甚至逾矩的心愿。我喜欢看她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那里边存在一个国,她正忙着处理那里的精神事务。她把走神的东西写进小说里。《在长乐镇》之后,我陆续读到了她在《作家》、《钟山》、《十月》等刊物的小说,这些小说收录在她的小说集《镜中》、《无麂岛之夜》以及刚刚出版的《曼珠沙华》里。
她自有内心的风景,不惮让人感知她抑着的那些关于自我、自主甚至逾矩的心愿。我喜欢看她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那里边存在一个国
跟多数女性作家一样,池上的小说大多也是写女性,写日常写世俗,在熟悉的万家灯火,琐碎的一地鸡毛里,挑出一些小事端,顺着这些小事端扯出人物内心一团团幽暗的纠结。我读过不少像她这个年龄段的新人作品,小说里那些无来由生发的人物情绪,以及拼尽力气都要与众不同的人物设定,被我认为仍处于一种写作的“青春期”。但池上的写作从一开始似乎就渡过了这个“青春期”,她笔下的人物即使被现实秩序所挤压,但却不至于变形。女儿、母亲、妻子、老师乃至情人……她努力寻找隐于这些角色下的自我的那些部分,无论最终得到的是一阵羞耻还是一份陶醉。她不极致,至多会忍不住喊出:“至少,在瑞克英语下课前,她是一个个体——不是母亲,亦不是妻子,一个完完全全独立的叫郝丽的个体”,大多数时间,她们普通得一如我们的家庭成员,在小说里做着“应该”做的事。池上从看上去有序又密实的生活里慢慢找到了那个缺口,于是那些自认坚固的东西逐渐崩塌,情绪也随之倾泻。《仓鼠》里郝丽下决心去赴一次暧昧之约前,不是精心去挑选一件衣裙或者化一个有意味的妆容,而是在便签里给丈夫留下事项:“早上九点半:儿童画。十一点半:喝水。十二点:吃饭(注:选择干净的餐馆)。十三点:睡午觉。十四点:完成语数自主练习。十五点:吃水果(注:水果已经洗好,放在厨房台板上)。十六点:练习尤克里里。十七点:吃晚饭,去瑞克英语。”她把人物放在劈面而来的生活场里,洗衣做饭、每日通勤、接送孩子、婆媳暗战、职场内卷、阶层旋涡……随便一桩都能迅速使人如临其境,但我认为池上的力量在于,她笔下这些密不透风的日常往往会渗露出一些危险感,这一件件一桩桩小事构成小说里有效的庞杂,让人期待并坚信在某个段落会发生些什么,果然,发生了。读她的小说,我时常会有一种窒息感,这种窒息并不来自女作家小说里常见的万千心绪,它来自日常琐事交织的无限密集,来自那些无暇观照内心的日常杂音。爱丽丝·门罗在小说《传家之物》里,那个立志写小说的女人,独自坐在杂货店,喝一杯苦涩的清咖,她热爱这种独处,但她并没有隐于生活一隅,她听着这世间的声音——“人声的鼎沸如同沉重的心跳般传了过来,充满哀伤。”池上的小说会使我想起这一幕,在她小说里我亦能感知这些心跳,听到自己的心音。
池上的力量在于,她笔下这些密不透风的日常往往会渗露出一些危险感,这一件件一桩桩小事构成小说里有效的庞杂,让人期待并坚信在某个段落会发生些什么,果然,发生了。读她的小说,我时常会有一种窒息感,这种窒息并不来自女作家小说里常见的万千心绪,它来自日常琐事交织的无限密集,来自那些无暇观照内心的日常杂音
日常生活是池上探索自我的巨大容器,即便是写纯粹的心灵产物,也暗合着物质生活好好坏坏的节奏而时有时无,《天梯》里,信仰如同生活汪洋中的一条小船,载浮载沉,摇摆不定。《松木场》里的宜珍更会因一些家庭小龃龉动摇了自我。为了避开总是牢骚满腹的丈夫开车来接,在松木场培训结束后,选择在下班高峰期搭乘公交回家。松木场这个旧居地,自然使她忆起跟自己有过朦胧情愫的少年阿伦。小说并没有过多停留在美好的怀旧中,成年阿伦的不堪同样照出了宜珍自身的窘状。在逼仄的公交车上,宜珍将在自己身上摸索的“咸猪手”幻想为一次回忆之按摩,相互索取。然而,岁月如同这辆拥挤又不复返的公交车,回忆在此根本没有立脚之地,即令如此卑微的幻想也遭到现实的碾压,最终,随着这个耍流氓的“小西斯”落网,她也被现实之网擒住,燃爆她愤怒的,竟是一阵欲盖弥彰的耻感。《松木场》里同样有着“池上式”的密集生活展现,也同样在不经意间亮出了池上“狠”的一面。小说的狠,有的如同利刃穿心,有的如同一条被浸湿的毛巾,抽在人身上,让人不设防地疼痛,却荒诞得不知该如何张口形容它的力量。池上属于后者。我喜欢《松木场》,以致于很多次我上班经过那个车站,都会下意识望望那里是否坐着一个正在走神的宜珍,或者说,一个正在走神的我。
大概是因为职业的缘故,池上有一类小说专写校园中的少男少女,如《创口贴》、《曼珠沙华》等。这类主题很容易被看作是“成长小说”,被认为是池上写作的舒适圈,实际上,校园看似比其它环境简单,但并不好写,正如她说的,“关键在于能不能看到我所能看到的独特的东西以及怎么写,等意识到这点后,我更加不敢写了。”这些小说看起来主体是学生,更多是写孩子背后的一整个家庭以及相关联的错综复杂的社会,校园事牵出社会事和生命事。《创口贴》里,程小雨膝盖上那只印着漂亮公主的粉色创口贴,覆盖的是少年的伤心事,也是成年人留下的不堪伤疤;《曼珠沙华》那对因为家有病孩而彼此折磨的中年夫妇,最终在儿子弹奏的《摇篮曲》里获得暂时的安魂,但花开时永不见叶的曼珠沙华早已喻示了难以弥合的种种错位……小说里呈现的困惑和问题,早已远远超出了“成长”的命题。
算起来,认识池上已经七年了,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少,兴致勃勃或意兴阑珊的饭局、仪式感十足的文学活动、走马观花的野地采风……在那种大横幅下的集体相片中,我都可以找见她。柔柔的,美美的,嘴角一抹浅笑,很“池上”。但我们竟然从没有单独相处过,寒暄和告别都在人堆里。最近一次见她,是个秋天的夜晚,在西湖边宝石山上的纯真年代书吧,参加一个新书分享会。跟以往我们见面的情状无异,夹在一群熟人堆里,聊着一些可以公之于众的话题。在某个时段,我获得了一个空隙,独自走出到那个面朝西湖的大平台,站一会儿。远近的湖山都没入了夜色,看不清形状,只有一阵又一阵的秋风不停翻动着树叶,涌出浪潮般哗哗哗哗的声音。这些树的心跳,密集得迫人,我竟一时被吓住了,下意识要回头寻找一些依靠,朝屋子里望去。在那种暖黄的灯光里,池上正站在窗边,看向远方,她的身后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我想,她一定也看到了我,但彼此都没有示意,就这样安静地独处着。直到我们都听出了那些沉重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