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帆
(辽宁师范大学 影视艺术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荷兰角即“斜角”“倾角”。
德式斜角镜头:Dutch angle,也叫Dutch tilt、canted angle 或German angle,这种技巧最早被运用在德国表现主义电影中,得名Deutsch angle。Deutsch(德国的)和Dutch(荷兰的)具有同源性质和发音上的相似性,被误写为Dutch angle,并流传开来。
荷兰角通过构造或者模拟,形成一种与地平线稍有角度的、呈现斜面的视觉感官的影像模式。以不平衡的视听感受以及心理感受,来平衡情节上给观众带来的过强的冲击力以及弥补不稳定、不平衡、不充分带给人的不适感。这种一举多得的摄影手法、影像思维和构图方式,在电影中被广泛地应用和尝试。经过长时间的发展,“荷兰角”已经具备了特定的使用方法、使用场合和使用的意义和功能。
用人们普遍相信、普遍认同和普遍接受的电影学审美观点来说,“荷兰角”形成的倾斜效应,通常在画面中表现为画面主体倾斜、画面元素扭曲或不自然呈现,并且以此来展现所铺陈的画面、情节冲突的激烈和刺激以及画面中人物的形象特点。它通常会出现在三种互相关联的情况下。第一,情节冲突激烈:在一场戏的高潮部分出现,服务对象为情节本身。如德国暴力电影,以故意倾斜的拍摄方式来呈现激烈的打斗以及暴力画面,突出情节的极度激烈。第二,画中人物不安:画面之中的主体人物或者主角遭受危险,服务对象是人物以及人物的心理活动。《战狼2》中便有许多正反切换的对话镜头,立马进行衔接的是二人爆发的打戏。第三,主体所处环境的不自然、不安稳:与第一点相匹配,对冲突激烈时伴随的紧张情绪进行渲染、衬托以及放大,突出环境对于画面主体的作用力,直接服务对象为电影中人为制造的环境、社会环境以及自然环境。这一点在暴力美学大师昆汀的作品《杀死比尔》中有着淋漓尽致的展现:主角以一敌百时使用的不停更换角度的镜头运动方式。
就目前而言,“荷兰角”已经成为一部电影的标准配置,不再是一个新鲜事物了。随着这种大范围的使用,“荷兰角”的理论研究越来越少,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种研究潮流的过去,也使得德式斜角的使用很少被理论研究与实践研究打上条条框框,从而拥有了更加独立且更加广阔的使用方法,向着更高的包容性趋势迈进。那么,在这种相对宽松的发育环境中,如何使德式斜角与电影中诸要素形成天然的相互修饰关系,关于它的“守正”与“创新”成了重中之重。导演应该在“守正”与“创新”中不断探索,找寻二者的关键平衡点,并以此为突破口,旧瓶装新酒,取得更好的视听感官效果,形成更微妙的电影美学。
在国产动漫电影《雄狮少年》中,具备一定倾角的镜头虽然呈现时间较短,其存在的用意与服务对象相对明显,属于对“荷兰角”效应的常规运用。
德式斜角运用于人物的展现,服务于人物主体。画面主体同时能对倾斜角的拍摄手法进行一定的回应,以达到视听协调的观感。在这种情况下,依据观众猎奇的心理特点,可能会对当时主角的境遇具有一定的主观期待,故这样的拍摄手法“逼迫”人物进行回应。影片前半部分,阿娟阿狗阿猫三个“废柴”被霸凌时,根据“荷兰角”的倾斜程度,观众能直观地获得三人此时的弱势地位以及弱势程度等相关信息。与此同时,明确主角所处的危险境遇之后,观众在第一时间捕捉有关主角的应对方式、应对动作,加强了对人物形象的把握能力。为了使倾斜的画面构造充分服务于主角三人的人物形象塑造,需要另外一个拥有与倾斜角相对相反的运动趋势元素来进行二者之间矛盾的调和与平衡,于是主角在此设计的相反的运动趋向,向倾斜角的反端侧倒,寻求使观众观赏影片时较为舒适的画面。在这种条件下形成的“荷兰角”效应,可以理解为画面主体与拍摄手法之间的“双向奔赴”关系,从而达到矛盾中和的艺术作用。
德式斜角服务于剧情的铺陈,服务于剧情矛盾。人物之间矛盾的积累,堆叠出情节上的高潮。在人物群像直面戏剧矛盾时,荷兰角的直接服务对象由人物本身,转到需要由更多人物进行大场面沟通的情节上。在这部电影中表现为在一个情节的高潮处,突出矛盾的激烈性。比如,在主人公阿娟第一次与四人组见面时,构成了两组天然的激烈矛盾,当矛盾迸发的时候,在影像语言上表现为略微向左下方倾斜的大仰拍镜头(倾斜的角度正好是阿娟与此人的相对位置)。又比如,阿娟阿狗阿猫三人骑着三轮车在街巷中进行宣传,与隔壁村的四人组相遇,被霸凌的景象,使用“荷兰角”以体现出此时剧情中矛盾的迸发(虽然与“对人物的作用”稍有重合,但是若从画面中人物本身跳脱出来进行抽象,上升到整体的剧情的推进以及跌宕,便是对于整个故事桥段的暗示),丰富了两组矛盾的迸发条件和内容。在这种影像语言与故事语言的交错相杂中,荷兰角作为一种故事展现的手段,形象化地弥补了观众对于剧情的猜测而产生的审美疲劳;故事本身所蕴含的这一段情节中的一个爆点,为这种特殊的影像语言提供了丰富的发育土壤,让导演在特定的剧情之下采用倾斜角这样的诠释方式,充实电影的整体表现手法。
德式斜角运用于环境的渲染,服务于环境的烘托。在故事的特定剧情和典型的原型人物之上,需要一个更大的“套子”将二者进行或多或少的捆绑而形成一个有机整体,这个“套子”通常被称为环境,而当人物与情节皆呈现出一种不自然、不稳定且有着对一方压倒性或势均力敌的一组矛盾时,其所处的环境自然而然就用上了具备一定倾斜角的传达方法。在服务于环境渲染与环境展现的要义之下,《雄狮少年》中出现了一个长焦镜头:掉落在地上的残破狮头与整体画面左侧虚化的四人在空荡荡的街道被殴打的景象,虚实对比突出画面主体;运用德式斜角,向已经被虚化的背景一方倾倒,在情节的高潮末尾处即将进行抒情的阶段,运用荷兰角让观众的注意点随着画面主体狮头向背景一方进行拓宽和延展,从而使剧情进展到情节上的叙事节奏转换点时,实现表意和表象、叙述与抒情的具体统一。由此,我们认为,荷兰角在对环境进行描摹中,巧妙地运用一定的斜角,使观众的视觉焦点在环境当中流动,从而让观众在这种意识的滑动与焦点的转移中,获取整个嵌套住人物和情节的环境(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信息。
在德式斜角镜头恰当使用下,三个要素“人物”“情节”与“环境”,一环套一环,呈现出类似“蝴蝶效应”的一种相互包含又相互排斥的、不完全涟漪状的辩证关系:人物需要情节进行充实才能得到原型人物;情节需要人物的主被动关系、面对事件的反应能力来进行下一步的推动;人物与情节又需要选取适当环境进行铺陈。而荷兰角在三者当中,起到调和这三对矛盾与平衡画面、对话观众的作用,同时能够引导与暗示三个环节各自的走向和整合的脉络趋势。
《雄狮少年》对于“荷兰角”的运用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些关键的创意点体现导演对于电影的细腻把握以及导演本身具有的创造性的画面构造思维,将电影由单向制作转向了能够使导演全身心投入并进行反复玩味的艺术工具。
“荷兰角”能够将观众的心理状态引向画面中呈现的人物、情节等之外的其他元素,在承担“叙事”的功能之外兼有“表意”的作用。
《雄狮少年》电影画面中有三个运用了“荷兰角”手法的例子:电影19 分35 秒,阿娟阿猫阿狗三人,在夜晚,从天台上爬下梯子,此时画面中呈现微微向左倾斜的角度;1 小时8 分钟38 秒,阿娟在俱乐部内受到欺负,他垂头丧气地走出门,画面向左倾斜;1 小时17 分28 秒,阿娟站在台上远远地观望舞狮大赛的全景,运用一定的倾斜角。这三处对于德式斜角镜头的运用具有一定的创新性,值得玩味。
这些例子均能颠覆人们对传统的“荷兰角”的认知。根据上文所述,德式斜角镜头出现在剧情发展激烈紧张、矛盾突出的高潮处。而上面三个例子反其道而行之,在一段剧情的落脚点(情节落点)中反复强调斜角镜头下的场景:极具心理压力的长廊和别扭的门框;摇摇欲坠的天台和密密麻麻的楼房;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上述三个例子中,人物的内心活动分别为:失望、不服以及五味杂陈,并且处在矛盾激发完成过后的情节落点,人物所处环境相对安定。此时,人物或剧情皆不是德式斜角所服务的对象。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强调,“一切景语皆情语”。这种文学思维和文学表达逻辑也可以成为电影的表达方法和思维。我们尝试把目光放到其他的画面构图元素上:夜晚的天台、俱乐部的长廊或者锣鼓喧天的比赛场面,从画面主体占据画面的比例来看,多数运用“大远景”或“远景”景别,在这两种景别之下,会弱化人物而强调人物周围的环境,进而达到极致的抒情与表意的目的。所以,在德式斜角之外,这三处皆是对环境的交代,更是抒情的手段。故在抒情处采用德式斜角营造的倾斜画面,也预示着倾斜的感情,服务对象从“人物”“情节”“环境”的现象层面,转换到了更深层次的“情感”上,实现了运用场合方面的创新。在这种环境效果被无限放大的“表意”多于“表象”的情景下,情感的流动方向为倾斜角的设置与安排提供了依据,并形成了“环境—人物”的情感流动线。
从承托了情感元素的环境本身而言,环境的倾斜就意味着情感的倾斜。夜晚的天台作为阿娟阿猫阿狗的宣泄场所,宣泄前的失落、悲痛,宣泄后的希望重燃、自我救赎与自我激励让天台本身成了电影舒缓节奏与进行抒情蒙太奇的工具,这些信息被观众捕捉,并表现成为意识在身体中流动,成为表现在五官神态变化上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与画面中的元素同步的,而画面中的情感顺着倾斜角向下“滑”去,让观众在体味这种感情之后,迅速将对主人公的同情拉回到电影中,捕捉电影画面中的主体,再次聚焦到人物身上,从而将刚刚产生的同情、为其鼓劲的情感再次投射到人物身上,放大了寄托在人物身上的主旨。同理,主角阿娟从俱乐部的长廊走出,因对角线的构图使得这条路(也是阿娟的心路历程)无比漫长,观众的视觉随着长廊构成的汇聚线向出口方向引导,从而捕捉到画面主体,主体因特殊的框架式构图而在观众心里产生了压抑与对主人公的同情,“荷兰角”在此的作用就是让观众产生的感情,顺着特殊的构图与倾斜角的叠加效果,更快速地流向主人公,让主人公呈现出特殊的情感态度。
《雄狮少年》在传达强大的作品内核与普世价值之外,也对传统的电影形式进行创新,为国漫的发展指明了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