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蕾/文
自2020年《寄生虫》勇夺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以来,韩国电影愈发受到世界关注。而作家出身的李沧东文学功底深厚,显现在他的电影中,表现为对社会现实的深切关注、对哲学与人性的深刻思考、充满诗意的视听语言,由此他也成为韩国电影乃至世界影坛上颇具个人风格的电影大师。
随着李沧东声名渐起,学术界对李沧东影片的研究越来越多,但是大多数的研究都是围绕影片主题、人物形象、视听语言等等,鲜有人注意到李沧东影片中对疾病的隐喻。疾病,在李沧东作品中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这不仅仅是指疾病自身,也是指其背后的隐喻意义。
疾病可以是显性、生理意义上的,比如《绿洲》中的韩恭洙身患重症脑神经麻痹,《诗》中老人美子所患上的阿尔兹海默症;疾病也可以是隐形的、精神意义上的,比如《燃烧》里不会流泪、内心空洞、不断烧仓房的本(Ben)。这些显性和隐性的疾病在李沧东的电影中都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剖析疾病以及疾病背后的隐喻,对于理解李沧东电影中的人物与故事核心以及其最深层次的表达是必不可少的。本文就将从疾病与个人、疾病与家庭、疾病与社会三个层面来解读李沧东电影中的疾病背后的隐喻。
边缘人这一概念非常宽泛,地理学层面主要是指那些地理位置位于沿边的人群。在文化层面,边缘人是指在两种文化的交界处,离文化中心较远的群体。从社会的角度来看,边缘人意味着对不同社会群体均未充分介入、在群体之间的人[1]。
李沧东电影里有非常多典型的边缘人形象。残障人群因躯体功能或者精神心理等方面有了障碍,很难适应正常社会中的生活与工作,因此成为电影里典型的无可争议的边缘人形象。《绿洲》里的女主人公韩恭洙便是这类人。她得了脑神经麻痹症,面部扭曲恐怖、四肢萎缩痉挛,根本就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但她的心很健全,向往着平常的日子与爱。而男主人公洪忠都的情况则正好相反:尽管他四肢发达,外表与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刚出狱不久,他就有了3项犯罪记录,并在精神上与正常的“社会人”有区别。通过这样的对立,导演试图告诉观众,身体是否残缺已经不能成为判断个体是否有疾病的标准,心灵的残缺也同样是一种病态。
《薄荷糖》里金英浩在“命运”推动下参与了光州行动(反对第五届韩国总统全斗焕政治独裁的民主运动),遭飞弹击中双腿,造成永久残疾,也是这一次事故令他痛恨不已。伤残的双腿在不经意间就会使他想起杀人时的情景。与此同时,腿上的伤残影响到了他的心理状态,造成了他灵魂上的伤残,他残忍地对罪犯施暴,并在初恋女友面前猥亵别的女性,在同学会上歇斯底里,最终卧轨自尽。在李沧东的电影中,总是不乏这种角色:由于身体的残疾进一步带来了心灵的扭曲与残缺,并将这种恨意抛向他人和社会。
《绿鱼》里的退伍军人莫东因为一块红丝巾恋上黑帮大佬的女人美爱,从此陷入了不断沉沦的逐爱之旅。莫东渴望与家人一起经营餐馆,却被认为过于天真,家庭拒绝了他的投入。他加入了黑社会,过上了刀口舔血的日子,甚至因为义气不惜去杀人,结果却被老大一刀捅死,他的纯真与付出被轻视和毁坏。从他的身上,可以看到家庭和社会对于一个正直、纯净的人的剥削和迫害,他似乎不存在某种疾病,但又有着某种不可治愈的沉疴。从这些人物本身及其命运,观众能够窥见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疏离与冷漠,不由得感叹个人命运的渺小。
家庭不仅是担负着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社会功能的庞大氏族事业组织,还是一个涵盖最基本道德关系的伦理实体,并成为社会价值观念的最初源泉[2]。然而,在李沧东的电影中,观众几乎看不到温馨和美的家庭,他影片中的家庭往往是冷漠的、病态的、成员缺失不够完整的。
在《诗》中,已经退休的美子患着阿尔兹海默症,靠着领政府补贴、偶尔帮工来维系生活,女儿不曾寄来生活费,自己却要承担抚养外孙的费用。当外孙犯下强奸罪,美子也不曾求助女儿。自我牺牲的上一代,缺失的中间一代,自我隔绝的、没有希望的下一代,构成了这个家庭。没有美好的伦理和羁绊,有的是代际关系断裂与漠然。
在《绿洲》中,家对洪忠都表示“排斥”。虽然他以前有过一些“劣迹”,但事实上他是为了给驾驶失事的大哥顶罪才入狱的。刑满释放后,他几经周折好不容易回到家,可家里人对他回来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尤其是小姑子嫌他光着脚,弄脏了自家的地。而韩恭洙则是被“家”“抛弃”了,身患重症脑神经麻痹的她,完全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自理。然而,弟弟不仅侵占了政府给她配建的住房,而且将她独自寄养在空无一物的旧房。洪忠都推着韩恭洙出席家宴的时候,家庭成员的目光默契地对她流露出相同的深深的厌恶和反感,并拒绝韩恭洙拍全家福。对两个边缘个体而言,这类家庭中的亲情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
《密阳》中火化李申爱儿子时,孩子的奶奶以一种愤怒的语气对着李申爱骂道:“你连眼泪都没有吗?把丈夫送走了,现在连孩子都没有了。”话语中带着对李申爱的怨恨,仿佛在说儿子与孙子的死亡是由李申爱导致,家人之间的互相怨恨与排斥,再次凸显了李沧东电影中人与人之间亲情的淡漠。
《诗》中年迈又生病的美子与女儿只依靠电话进行短暂交流,而自己与外孙住在一起也是沟通缺失的。《燃烧》中钟秀的父亲不会自主调节情绪,因“愤怒”进了监狱,母亲早已改嫁,惠美的母亲更是不在乎惠美的死活,让惠美还不完卡债不许回家。
家是社会的缩影,是最小的社会单位,是组成国家的细胞。李沧东通过影片讲述残忍的家庭关系,其实是想扭转韩国社会中家庭关系淡漠的社会现实,同时也以“家”的破散以小见大地暗示“国”的不安。在家庭中找不到归属,那么在更大的设置为国家的社会环境背景中,就更难实现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一定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悲剧[3]。
显然,导致人体变得不再“健康”的疾病不仅仅是个体的痛苦,其背后所代表的隐喻甚至超越了由个体组成的家庭这一简单的单位,而是指向由这些小单位构成的社会群体。苏珊·桑塔格曾经说过,“现代的疾病隐喻使一个健全社会的理想变得明确,它被类比为身体健康,该理想经常具有反政治色彩,但同时又是对一种新的政治秩序的呼吁”[4]。也就是说,社会的阵痛以及文化的更迭才是引起疾病的罪魁祸首。
在现代社会中,消费文化盛行。从消费主义的角度看,每个人似乎都受到了一个被称为“欲望”的疾病的支配。
《燃烧》里的惠美因为整容欠下卡债,不得已和家人决裂,偶尔做一些跳舞的活来维持生计。在消费主义的裹挟下,她是痛苦的,但即使如此,也要去旅游。惠美自然明白有钱人本靠近她不是出于真心,但彼时的她早已没有太多选择,她只能选择放弃自己真正所爱的男人而选择本。在这部影片里,另一个被消费主义洗脑的典型还有钟秀的母亲,她因为卡债离开儿子,十几年没见儿子,第一面就希望儿子可以帮忙还清卡债。钟秀的母亲也是影片中除了惠美以外,能看到那口“井”的人,而井也就象征着现代人无穷无尽的欲望的深渊。
《密阳》里主角李申爱带儿子来到亡夫所在的城市生活,本是为了追寻生命中那一抹密阳。却因为在聚餐时炫耀自己即将购买地产而惹来祸事,消费主义的渗透下,金钱、资产等构成了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价值所在,而这种所谓的地位也不断裹挟着人们去追逐、去炫耀。
疾病被解释为人体的一种不和谐状态,因此对疾病的研究可以延展为对人身体的解读。在法国著名学者米歇尔·福柯的观点中,身体从来都不是个人的,经济政治、权力关系都可以直接控制和干预它[5]。
战争作为暴力机关统治的一种极端情况,无疑体现着政治的控制。在有关战争的电影中,疾病常以最血腥的形式——身体的残伤出现,而这些身体上的伤残直指国家权力的使用,国家之间通过战争暴力将伤害附着到人民身上。《薄荷糖》里的主角因为光州事件导致腿残疾,同时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内心伤痕,从此他变得暴虐、痛苦,伤害家庭,伤害他人,也伤害自我。最终他只能以卧轨这一暴力的形式来终结所有。纵观金永浩的一生,看到的是战争暴力对于一个人的毁灭。
除却战争这种非常宏观、明显的形式,政治也以更微观的形式渗透进社会的方方面面,让它变得病态。最直接的体现,便是阶级。底层与上层之间的矛盾是这个社会结构下不可调和的疾病。
《燃烧》里,阶级问题被置于前端,被投入了最深的目光和关切。惠美与钟秀同为底层青年,虽怀揣理想,但只能靠当送货员和推销员维持基本的生存需求。两人在一起,成为对方孤独生命中的依靠。但是本由于其出身,年纪轻轻就过上了可以到处游玩的闲散生活。但即使如此,他却仍觉得内心空洞,要依靠烧仓房来感觉活着。惠美与钟秀之间的互相依靠与取暖所形成的链条也在本的到来下,不堪一击。
在电影最后,钟秀选择杀死本,也说明了在阶级固化日益明显,阶级鸿沟愈发难以跨越的现实刺激下,底层迟早有一天会选择以暴力向上反抗,借以摆脱因现实生活中的阶级结构压迫而产生出来的失落感。
疾病隐喻一直具有性别化倾向,这一点最为突出地展现在女性叙事上。一直以来,女性的弱势地位便与疾病有着天然的联系。现代语境下,在男性规划的藩篱中,疾病的性别化倾向又再次体现在女性身上,并不断对其领域化、符码化。李沧东电影中的女性形象也体现着这一倾向。
李沧东的电影里,女性的身体往往是不自由的,欲望是被压抑的。女性被男性凝视着,被压迫着,在男权的压迫下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和精神的自主权。《绿鱼》里美爱作为黑帮大佬的女人,身体也成为被他予取予求的资源,尽管美爱的内心爱着莫东,却不能与莫东一起逃跑。她没有女性的自主意识,任男性侵占了她的身体和心灵,只能借酒精来麻痹自我。在《密阳》里这种男性凝视更是随处可见,金老板朋友的粗俗玩笑,牧师在李申爱的主动下的迷失,充斥着令人厌恶的男性支配。《诗》作为一部以老年女性为主角,展现其自我救赎之路,具有女性探索意义的作品,却仍然随处可见男权的挤压。美子因为经济屈服于会长对她的欲望,献上身体。从无法拒绝男性家长要求她去与受害人家属沟通,也可看出她的被动地位。在这样的压迫下,美子只好带着自己的爱与美,去寻找那个受害者女孩。在这个故事里,男性是施暴者,但不是拯救者,只有女性与女性的情谊、女性的自我诊疗,才是治愈疾病唯一正确的出路。
李沧东导演关注社会现实、书写底层人物,并借疾病这一载体,揭露了个人与他人、个人与家庭、个人与社会之间存在的弊病与疼痛,他撕开这些疤与痂,呈现了人物真实的生活状态,以及当下的社会状况,引发了社会大众对于人生意义的终极追问。■
引用
[1] 安茜.历史洪流中的小人物命运[D].上海:上海戏剧学院,2011.
[2] 黄雨楠.残缺之爱的反叛与归顺——解读电影《绿洲》中的残疾叙事[J].东南传播,2020(5):69-70.
[3] 李燕平.李沧东电影的悲剧意识研究[D].株洲:湖南工业大学,2023.
[4]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5] 黄雨楠.新世纪中国电影中的疾病隐喻[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