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宇 张 翼
(福建警察学院基础部,福建福州 350007)
“以诗为史”源自杜甫,后世虽因“诗”与“史”分属不同的文学体裁,具有不同的表现功能,在“诗”“史”能否共通、能否互证的问题上展开激烈的讨论,但不可否认的是,明清易代鼎革之际,“诗史”成为“明清之际主导的文学命题之一”。[1]“抱有文化救国信念的清初遗民诗人们较之明末公安、竟陵诗人更为深刻的地方在于,他们进而把诗歌忠实表现‘现在之情景’与‘当前之事变’的功能和责任提到了当代史的高度”,[2]因此明季诗人的创作普遍具有“诗史”的意义。他们在强调继承杜甫精神的同时,在传统的“诗亡而春秋作”“以诗证史”等提法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以诗补史”“以诗正史”“以心为史”等新说。[3]
李世熊(1602~1686),字元仲,别号媿庵,自号寒支,汀州宁化人。其生平事迹详见《清史稿》《清史列传·文苑》、鹿鼎元《寒支先生传》、黎士弘《前征君泉上李先生墓表》等。李世熊是古今学者公认的明季汀州府文坛领袖,其诗作主要集中在《寒支集》中,初步统计《寒支初集》有诗歌306 题,计500 首;《寒支二集》有诗歌86 题,计102 首,共计有诗歌602 首。李世熊的诗作无论从内容还是题材上,都富有“诗史”意义,具体体现在“以诗补史”和“以心为史”两个方面。
“以诗补史”就是“以诗补历史之不及备、不敢备者”。[4]李世熊生于明万历壬寅年(1602),卒于清康熙丙寅年(1686),是明末乱政、暴政的见证者,也亲历了明清易代的历史巨变。李世熊曾感慨“世变之亟也,陵迟自神宗之季”。[5]这一论断符合历史史实,大明王朝至神宗皇帝始江河日下。首先皇帝荒淫,政治腐败,如万历皇帝长期怠政,竟三十年不上朝;经济上横征暴敛,巧立名目;派遣矿监、税监搜刮民财,两监所至,给百姓带来了沉重的灾难;纵容皇亲国戚大肆兼并田产,使大批农民破产,沦为流民,民变迭生。上行下效,朝廷内外,派系林立,党争不已,大大消耗了明朝的国力,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贪污腐败,中央主要职能衙门长官长期空额,政事无人料理。李世熊素有经世济国之志,目睹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政治黑暗腐化,便将满腔的愤怒诉诸笔端。李世熊的诗作中便有一大部分是批判现实,反映民生之作,如《熊经略》:
金矢注未明,皋陶怨何极。长城一夕崩,边事多不悉。缅惟河阳败,岂可责光弼。军麾付弟子,时宰结亲䁥。章奏竟糊涂,高才困蔾蒺。皎皎炬目光,死愤烛天日。公报郅支仇,少为陈汤直。轻身一荐君,独与丹阳匹。[6]
熊经略指的是明末名将熊廷弼,他在巡按辽东期间,守备大固,有效地遏制了后金的进攻,为明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却于天启五年被冤杀,并传首九边。李世熊在《熊经略》一诗中赞扬了熊廷弼的功绩,“公报郅支仇,少为陈汤直。轻身一荐君,独与丹阳匹”,为熊廷弼之死抱屈,“皎皎炬目光,死愤烛天日”。通过熊廷弼之事,揭露了“长城一夕崩,边事多不悉”的深层次原因,虽有“军麾付弟子,时宰结亲”任人唯亲的腐败吏治的因素,但根本原因是“章奏竟糊涂,高才困蔾蒺”,直接将批判的锋亡指向了最高层。李世熊为熊廷弼的冤死抱屈不已,还曾作《读佟氏〈幽愤录〉因吊熊芝冈》诗四首,对国失栋梁痛心不已,更对明王朝黑暗的政治表达了无尽的愤慨,如《读佟氏〈幽愤录〉因吊熊芝冈》诗其四:
天坏由来力不支,党人杳杳快恩私。襄平一纲连江夏,台省批根假北司。辨讳岂能伸李贺,主逋何处得侯彝。旧家每道伟元孝,谁信侍中真可儿。[7]
明代士人多喜谈兵,这与明王朝内忧外患的局势有关,更源于明王朝在军事上屡战屡败的困境。李世熊少豪宕不羁,也尝单车走泉州,出安海潜视郑芝龙。李世熊的部分诗作反映了明王朝的战场局势,如《战城南》:
战城南,死河北,河鱼上食饥鸟逼。为鱼谓鸟:‘莫竞微躯’。城东新战斗,尸尸枕籍尽肥腴。飞骑出没,残兵计谋。敌踪今暂远,功赏可尸求。尸莫守,泣冤磷,闭腐口。愿乌相食先自首,首蒙贼名安可朽?生负国恩,死为人冒功。兵言何伤,尸心不同。[8]
《战城南》是汉乐府的旧题,李世熊的《战城南》不仅延续了汉乐府揭示战争残酷与人民痛苦的主题,“尸尸枕籍尽肥腴”,再现了战争残酷的无限悲凉;诗的后半部分诗歌的基调从悲凉转为激愤,“敌踪今暂远,功赏可尸求”,无情地揭露了当权者的卑劣与无耻。从这首短短的乐府诗可以看出,为何明王朝会内忧外患,会兵败如山倒,为何庞大的明王朝会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腐败的吏治便是重要的原因。
风雨飘摇的明王朝,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寇贼多发,但受苦最深的还是百姓。李世熊的不少诗作反映了乱世之中百姓的痛苦,如《哀赖用雷振旉韵》:
人海波腾沸,辍筯诎长寿。发肤尚不保,顑颔复何忧……夹脰诚往烈,就镬亦前犹。甘碎千金躯,何事不可求。上争日月光,下配江河流。卞稽李若水,至今死乎否?悲哉珠抵鹊,君死竟何由![9]
李世熊在《哀赖用雷振旉韵》诗前有一引言,介绍了此诗的创作背景,“赖生朝会游邑令防将间,颇能为人祸福。时佃兵猖獗,与城中大户忤。……至中沙为黄氏所获,磔裂而死。闻其惨毒,盖书册所无有也。呜呼是可以无死乎”。[10]这其实指的是明末宁化的长关之乱,长关之乱是宁化长关黄通所发起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寇乱,寇贼烧杀抢掠,给百姓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此诗便是这一史实的反映。
明亡之后,李世熊披发入山,但内心始终没有泯去儒者关怀,终其一生,关心民瘼。如其《晚步》,“何日龙蛇靖,公然雀鼠横。仙芝缠鬼目,羌管破鸾笙。爨肯因人热,光羞与魅争。鼎钟吾自重,乡里任相亲”。[11]“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统治者的争权夺利是百姓痛苦的根源。
“以心为史”强调记载难以实指的心灵的真实脉动,以达至更深刻的目的。[12]李世熊《寒支二集》卷首著有《寒支岁纪》,记录其一生重要的人生经历,可谓是李世熊的人生传记。其“以心为史”的诗作可与《寒支岁纪》相参看,对进一步丰富李世熊的思想和情感研究有重要的意义。
李世熊的人生经历以甲申国变为界,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期心念国事,积极仕进,“然八踬场屋,宿志不酬,奄然废朽”,[13]科举的失利给李世熊以沉重的精神打击。李世熊在诗作中抒发了这种壮志难酬的痛苦心绪,如《感事答刘佐明》:
惭愧神龙卧草庐,流泪三复射燕书。无能睨柱还双壁,祗合埋首寝一车。捷足让人犄角后,嘉名回顾揽揆初。斧柯难借余孤掌,禹甸茫茫种莫锄。[14]
《感事答刘佐明》诗前有引,记载了感事的由来,“昭烈谓刘表曰:‘事会之来,宁有终极者能应于后者,此亦未足恨也’。是为英雄捷足者言耳。余家世单寒,才名瓠落,侧身长夜,荒鸡绝鸣。佐明所感者人事,余所感者己事云尔”。[15]在引言中,李世熊指出刘佐明所感者是人事,而对于自己而言感伤的却是己事。
李世熊43岁那年与黄道周相交,两人亦师亦友,虽相处不多,但对李世熊的一生有着深远的影响。对黄道周要挽明王朝大厦于将倾的宏图大志,李世熊敬佩不已;黄道周殉国后,李世熊写下了《闻铜山先生殉节》一诗:
正是天家震业时,先生苦志厉贞师。炊尘空鼓三军勇,饮血幽求二帝知。世不可为无好手,死虽何济见男儿。幔亭仙掌应挥泪,似海场驹未挚维。[16]
这首诗的格调慷慨激昂,大力歌颂了黄道周为国尽忠的精神,指出黄道周虽殒身,其精神将长存于万古长空之中,并将一直激励后来之人。
在李世熊的挚友中,彭躬庵尤与李世熊相知。事实上,李世熊57 岁时才与彭躬庵通书问答,这在《和赠彭躬庵》一诗中有所体现:
吾闻天民忧苦如负债,一朝汲汲图千载。今见冠石彭先生……空谷廿载走鼪鼯,天假良辰仅此会。坐久将人入青云,阐挥欲极苍玄外。忾然寤叹何哓哓,变将复雅歌曹桧。[17]
李世熊64 岁时,携子权由虔吉入青原山访愚者大师,下南昌,泛鄱湖,游庐山,登五老峰,并留下了《青原访愚者大师次文信公韵二首》,其一:
绝径遮尘面,今披过眼烟。石泉相语嘿,鱼鼓各清圆。白首承先觉,青山了旧缘。不知谁首尾,空数伏轩年。[18]
愚者大师是指明末著名的学者方以智,明亡之后,方以智遁入空门,是著名的明遗民。李世熊对方以智仰慕已久,在64 岁不远千里前往拜访方以智。两人皆为明遗民中的豪杰之士,共同的生活际遇和情感经历让两人感触万千,《青原访愚者大师次文信公韵二首》对世事沧桑与人事代谢有着无尽的感慨。
甲申国变后李世熊绝意仕进,祝发入山,坚守着明遗民的气节。然岁月迁移并不能抚平李世熊的情绪,反而无时不刻都牵引其敏感而痛苦的神经。造成李世熊痛苦的原因除了明清易代的时代巨变,还有对自己苟且偷生的自责自愧之情。李世熊的不少诗作就反映了这一自惭自愧的心情,如《续印贴》诗其六:
久从桑亩寄闲身,其奈腥氛式日新。谁信文章能报国,空劳造化范为人。天才旧许诗无敌,仙吏今闻饶尚尘,还怜野老冥飞晚,终愧岩耕郑子真。[19]
李世熊博览众书、学贯古今,却不能救世、济世,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却不能贡献微薄之力,这让李世熊自惭自愧不已。正因李世熊的自愧自惭,所以李世熊大力颂扬闺门烈妇,称赞“闺阁亦吾师”,如《谢烈妇》诗其一:
寥落河山得女师,由来聂姊拟要离。明明僚月魂无夜,皜皜飞霜夏可移。应笑衣冠头似杵,何能怒裂眼如箕。青枫岭上流丹石,未许通人例勒诗。[20]
《谢烈妇》诗序介绍了此诗的创作背景,“隆武二年八月,闽关不守,大驾奔汀。宿卫萧散,田仰所领溃卒将趋东粤,间道走建宁。出泉上下里,居民骇窜,丘人霖之妇谢氏与溃卒遇,抗节而死。里人哀而美之,歌咏其事。余碌碌苟活,殊愧贞魂。忍次诸贤韵后,聊备采风云耳”。[21]
在儒家正统观念中,“妇道臣道一也”,也正因为妇道与臣道伦理的高度相似性,所以往往在易代之际,闺门烈妇往往成为文人竞争吟咏的对象,其实质是寄托了文人重振纲常的良苦用心。李世熊也是如此,在叙述了谢烈妇“抗节而死”的英勇行为后,更加反衬自己“碌碌苟活,殊愧贞魂”,对己的自责有加重了几分。
甲申国变后,李世熊祝发入山,除了生活的困顿,还有精神的孤寂,因此若有人造访,李世熊必会欣喜若狂。如《入山十载,亲友阔绝,惟刘佐明不远百里,三顾寒庐,感深喜剧,和诗四章》诗其一:“郁水愁山意忽开,如吟如啸唾香来。十年三足伊人面,值得逢场千万回”,[22]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与物质上的穷困与精神上的孤寂相伴而生的还有老病,李世熊《答叶慧生书》详细描述了其发病的情形,“忽忽二月,弟遂中风,口目喎斜,语言蹇涩。八月以来,口眼稍稍复故,九月初旬,方得出户,一望高旻,如梦初醒,然意思颓落,不复振拔如恒,至十一月中,舌畔作痛,仍碍话言;下唇怠缓,时自流涎,颇又似病初作时”。[23]李世熊的不少诗作也反映了其病中的心绪与状态,如《病起》诗其二:
君亲何日报,未可厌残年。溷早凭花坠,玉终唾瓦全。换头宁作我,洗髓笑顽仙。独自怜焦尾,堪安野茧弦。[24]
李世熊甲申国变前的山水田园诗,大多具有“清新逸远”的风格特征,甲申国变后,李世熊的山水田园诗则融入了时代的沧桑和个人的感伤,是李世熊“诗史”“心史”诗作的补充,如《瑞华叹》:
莽莽华何瑞,荒坛纲薜萝。人枭连怪鬼,嗔火摄痴蛾。膻尽蝇虽散,牙甘虎尚磨。欲将荆棘斩,其奈斧无柯。[25]
《瑞华叹》诗前有引,“瑞华旧故胜刹,僧徒百十,香积丰腴。顷年三四魔鬼构祸,寺檀巢焚元陨。有司莫问,檀弊而魔鬼亦疲散矣。今年四月,刘佐明百里来晤,追忆昔游。所见殿厨草翳,足音阒然。惟诸佛黯黯相对而已,痛恨无良诒此酷毒,怆然赋诗”。[26]凋敝的现实景象引起了李世熊的无穷愤慨,可“欲将荆棘斩,其奈斧无柯”,有改变现实之心却无改变现实之力,不由让李世熊伤感。再如其《和陶归园田》诗其二:
士方不遇时,意气常鞅鞅。野鹤在鸡栖,能无云际想。羽毛正离披,九霄安得往。君看园中蔬,静听膏雨长。人生何不为,心定志自广。衙门且栖迟,因风适苍莽。[27]
李世熊的和陶诗显然是仿陶诗而作,也力图表现出陶诗平坦自然、悠闲自得的心境;但其和陶诗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凄凉、孤苦的心绪,正如李世熊在《和陶归园田》题序中所言,“自古养志者遁迹于深山,一往将终焉。岂复知岁年有时,罹世网如鱼脱于渊”。[28]这是时代巨变在山水田园诗中的反映,是李世熊“诗史”的补充。
李世熊的部分山水田园诗还大量运用了人格化的意象以烘托自己高洁的品格和不屈的气节,是李世熊“以心补史”诗作的补充。如《古松》:
受命于天冬亦春,惟公可许胆包身。千秋知己孟东野,解道青青木不臣。[29]
李世熊《寒支集》中以松为主题的诗歌就有四首,这四首诗无一不突显了松的高洁,松的磊落,虽是咏松,何尝不是作者自身的写照。再如《晚菊》:
荒径寒花伴苦吟,停香矜影一篱阴。秋过素节更生药,冷谢欢场买笑金。骚客迨时餐夕落,仙娥临月没丹心。陶公已逝康生老,独与风霜耐到今。[30]
李世熊咏物诗中歌咏梅花的诗作最多,高达10 首。李世熊笔下的梅,具有多重意义。首先李世熊并不认同世人对梅的看法,“世称梅者必配以孤山处士,处士名动”,[31]在李世熊看来,“孤山处士”的传统意象并不能代表梅的高洁,“孤山处士”不过是通往终南的一条捷径而已,只有真正消融功名利禄之心的高士才有资格配称梅的知音人。
同样李世熊笔下的梅也象征着不屈的人格和坚定的意志,“寒圃植梅十数株,壬辰寇乱,毁伐殆尽,存者二本而已。因叹国变以来,岩贞国艳求如十数株者,死而不辱,亦何可得。其拔足汤火,三炊不败,仅存如两梅者,亦殆矣哉,作梅叹”。[32]如《梅叹》:
骨立霜霄内,身全鼎镬边。往还范氏火,下上宁封烟。双璧完如故,两生名仅传。矢心恬九死,义不让人先。[33]
综上所述,甲申国变后李世熊的山水田园诗成为其“诗史”“心史”的重要补充,他在山水田园诗中叙述了世事的沧桑变化,人事的变迁,从中可看出李世熊对明清易代的悲怆之情;同时李世熊在山水田园诗中大量运用人格化的意象,既表现了自己人品的高洁,也表明自己在孤独、寂寞现实环境及重重的精神压力之下,绝不动摇的决心,是李世熊气节的写照。
李世熊生活在明末清初这一重要的历史转折时期,也亲历了明清鼎革的历史巨变。这一时代巨变将李世熊的诗歌紧紧与个人的遭遇、时代的变幻合起来,从而具有“诗史”的意义。李世熊“以诗补史”的诗作抨击了黑暗的社会现实、对民众苦难的关注,其“以心补史”之作既是对个人人生经历的映证,也记录了甲申国变后对理想信念的坚守,细致地表现他痛苦与悲凉、希冀与绝望的心态。李世熊诗歌的“诗史”与“心史”,在当时具有一定的代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