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梦境的人

2023-03-21 08:13
雨花 2023年12期
关键词:庄稼谷子味道

若 若

奔跑

我奔跑在路上。

经过菜地时,母亲朝我吼了一声。我没听清楚,但我知道,她在说不要碰到刚举起伞的花菜。我收住了脚。满地的花菜变成杂草,它们伸出长长的手。那些手缠上我的脚、腰、脖子,我挣扎着逃了出去。

我继续朝前跑。我记得前面是三表叔的田地,他一年四季都在那里侍弄他的庄稼。我们上学的时候,那些青青的麦苗、黄黄的油菜花、金灿灿的水稻会点头,有时还会发出“哗啦啦”的笑声。但我没看见三表叔,那块田也没了踪影。

这是秧苗分蘖的时节,可放眼望去,一簇秧也没有。不只是秧苗,玉米、黄豆等这个季节该有的庄稼统统不见了。只有铺天盖地的草,田里的、路上的,朝我露出锋利的牙齿。

我翻过山,跳过沟,跑向水井。我的嗓子快喷出火了,我需要清凉的井水把火浇灭,需要甘甜的它们浇润我干裂的嘴唇。但井死了,它睁着空空的眼,我看见自己的泪水从它的眼睛里流出来。我想到舅娘家歇一下,我太累了,可我找不到舅娘家。我环顾四周,看不见袅袅炊烟,听不见鸡鸣犬吠,没有瓜果蔬菜,闻不见庄稼的味道。我就像站在荒野深处,被杂草包围。它们狰狞地笑,笑声如巨浪汹涌,一浪盖着一浪打过来。我大声喊母亲,母亲在远远的山头向我招手,我拼命跑啊跑……

我终于从梦里跑了出来。我顺着母亲手上的温度跑出来。和小时候一样,她用手搭起摆脱噩梦的通道。我握住这双粗糙、温暖的手,却有点分不清在窗户上攀爬的月色来自昨夜还是今晨。

我跟母亲讲梦里的场景,我要用鲜活的事实破解梦中的惶恐。但母亲说,三表叔已经不在了。舅娘进了城,家里的房子差不多朽空了。而那片肥沃向阳的田地,真的因为没人耕种,荒了好几年。

她还说起村里的变化,谁家接了媳妇嫁了女,哪个人生了怪病,哪家成了养殖大户,哪些人在外打工挣了钱在城里买了房……我努力在记忆里打捞这些名字对应的模样。我发现,自己无法将记忆中的面孔安放到母亲口中的人物身上。他们如此陌生。我熟悉的人停留在过去的岁月,无论我怎么用力,都不能让他们踏进现实的河流。

母亲沉入了梦乡,她平缓的呼吸在夜里发出香甜的呓语。我搬了把椅子来到走廊外的平台,将整个身子放进明亮的月光。我的影子落在地上,我看见各式各样的味道在上面奔跑。

那是秧苗拔节时露珠上裹了泥腥气的味道,玉米秆划开空气时那股子凛冽的甜沁味道,青豆叶散发出的生涩幽长的味道,猪在圈里闹腾出的热烘烘、酸唧唧的味道,鸡鸭练习飞行时翅膀扇起的灰尘的味道,谷草麦秆豆枝在灶膛燃烧时火焰弥漫出的味道……多年前,我就是在这些气味的喂养下,骨骼茁壮,血肉丰满。

我喜欢这些味道。我在心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月光亮出了刀锋。刀锋之下,有一首童谣升起:“月儿光光,是块糖糖。狗儿诳谎,要割朵朵。”撒谎的人要被月亮割耳朵。

是的,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味。我讨厌各种草木和家畜散发出的味道。讨厌与这些气息形影相随永远没有尽头的农活。讨厌草汁草浆飞上褛烂的衣服。讨厌玉米黄豆的绒毛。讨厌牲畜的吃食、粪便发酵成经年不散的腐烂酸臭。讨厌季节把庄稼折叠出沉甸甸的重量,压上我稚嫩的肩膀。讨厌指甲缝里洗不干净的泥土,蓬乱头发上粘着的污垢……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摆脱它们。对这片土地,我没有深沉的爱。我连自己都看不起。

直到多年以后,那些秧苗、玉米、红苕、小麦、油菜、大豆频繁地在我梦里穿梭,鸡鸭猪狗欢快地扑腾奔跑在我的意念之间,那些热烘腥甜青涩酸腐的气息日夜萦绕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才发现,我的血管里,流淌着这片土地的血液。这些血液日夜奔流,挟裹起回忆的巨浪和想念的风云,拍打出陌生的悸动和揪心的疼痛。

我把自己安放进过去的时光,跑进各种梦境。我打开全身的毛孔,让呼吸雾霭、尾气的毛孔伸出触角,去抚摸泥土、草木庄稼、牲畜家禽。我与一粒种子一起出发,经过发芽、育苗、分蘖、扬花、灌浆、收割,又回到种子。我观察母鸡抱窝,小鸡啄壳、换绒毛。我割草,喂猪,喂牛,打扫猪圈牛栏,让多重混杂的味道从身体的每一个地方自由穿过……我胸腔里的心跳,与庄稼的枯荣,与土地的起伏,与牲畜家禽的生长,融为一体。我在追忆的路上与自己冰释前嫌。

一团云从山的那边升起来,遮住了月亮,遮住了影子上的味道。

狗在追逐夜鸟,一片毛在空中飘飘荡荡。楼下的田里,充氧机发出“嗡嗡”的声音,缺氧的鱼群游来游去。更远的地里,茉莉花正朝着天空伸懒腰,那徐徐打开的动作,带着清香乍裂前隐秘的微笑。山脚下,一溜水田裸着光亮亮的身子。

这个季节,分明应该有青青的秧苗在田里拔节,应该有细叶长身的玉米在坡上翻起波浪。应该有泥腥气的、清幽的、甜沁的味道像月光一样流淌,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可是没有。田地被外出打工、进城安家的人随意抛下,它们沉默而无力。

悲伤铺天盖地,我又开始了奔跑。我冲下楼,跑到坡上,跑过田埂,跳进水里。我要去找玉米、水稻、豆子。我什么也没找到。我双手空空,再次被荒芜包围。

我知道自己又做噩梦了。可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子陷在椅子里,动也不能动。

何处栖身

三舅又变成了一棵谷子。被风架着,倒下,起身,又倒下。谷秸折断的声音,清脆而沉闷,在风的拉扯中,疼痛剥筋剔骨。

三舅知道这是梦。这些年来,这样的梦他天天做。有时候是变成水稻,有时候是变成麦子,有时候是白菜萝卜。还有的时候,是猪,是鸡,是牛。他还梦见过自己变成鱼。

疼痛潮水一样涌来,漫无边际。三舅闻到了死亡的气息。这棵在梦里生长了几个月的水稻,这个梦里的自己,即将在风雨中与成熟告别。他拼命挣扎——只要醒过来,梦里的自己,这棵水稻,也许会在下次入梦的时候,避开横祸,等来谷熟粒黄,丰收归仓。

三舅的扑腾是有用的。他看见自己变回了农民,站在田埂上,巡视脚下浆满穗重沉甸甸的水稻,像将军检阅士兵一样。

他眼看见那块大石头滚下来,却没有跳开,而是伸出双手去护水稻。石头砸到手臂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谷秸折断时发出的声音,清脆、沉闷。他没有觉得痛。他竟然还有心思去看周边的谷子,又转头看身后的锄头。直到左手捡起那块肉饼,哦,那截手的时候,疼痛神经才开始苏醒。意识到这块脱离了身体的肉饼不再是孔武有力的手,今后连锄头都握不住时,他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

然后,醒了。

天还黑着,暴雨的拳头劈开狂风,砸向大地,满世界都是回声。三舅伸出右手,手肘之下的袖子空空荡荡,碎骨断臂的肢解恍若隔世,连同梦里的挣扎。他伸出左手,粗糙、干瘦,却没有了往昔的皴裂和老茧,它们消失了,和当农民的过往一起。那些过往成了碎片,零零碎碎地分布着。无论三舅怎样回想,都拼不出完整的过去。就像这一刻,他无法分清自己是梦里的水稻,还是现实中的人。

三舅是农民,往上数三代还是农民。生来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每日里用汗珠子换取一点生活的盼头,用辛苦的劳作给苦日子求点甜味。但相对于祖辈,他明显多了些底气。这底气缘于女儿通过读书端上了铁饭碗。女儿的出息带来光宗耀祖的资本,让他可以在逢年过节烧香时,腰板挺得笔直,原本瘦小的身子也显得比别人高出许多。

三舅一直以为,这样的生活会过一辈子,守着田地,守着庄稼,偶尔到省城看看女儿。老了就在祖坟边上选块墓地,等着到另一个世界和祖辈相见。哪怕遭遇洪水冲毁房屋、水稻颗粒无收、右手断废这样的事情,哪怕老婆突然就没了,也没想过离开乡村。他无法想象,一个农民不种庄稼,不与土地打交道会是什么样子。

右手折了,三舅没难过多久。人的悲伤可以很长,但节气和地里的庄稼不会等待,作为靠天吃饭的农民,他必须迅速接受现实,与残缺的身体达成和解。

他学着用左手干活,挖地、犁田、插秧,往常稀松平常的小事有了峭拔难越的高度,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庄稼露出了嘲讽的神情。不过这有什么呢?断臂出血,腋窝破皮,孤掌不能独鸣,但田野上的风、摇曳的色彩、蜿蜒的气息,每一样都与三舅的独臂一起,弹奏属于农民的乐章。左手越来越熟练,应付起日常的活计来逐渐轻松自如。他依然是将军,清晨或者傍晚,在田野上检阅自己的部队,用左手回应它们蓬勃的激情。

自己怎么会进城呢?三舅抱着头想。他越来越健忘。忘了节气,忘了吃饭,忘了加减衣服。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名字。但他记得自己是农民。记得家里哪片地产的麦子筋道,哪片田收的谷子软糯,哪面坡种的蔬菜油嫩。它们的样子那样清晰,它们的味道历久弥新。

闪电撕开夜的幕布,三舅看见玻璃窗里的那个人茫然无措。他想起来了,十多年前,自己这棵乡下的草,被斩根剃枝,重新栽在了城里。那时,女儿女婿工作忙,外孙女没人照看。三央四请,他不得不来帮忙。

到省城的时候,三舅将家里的钥匙和田地托付给对门沟的老跟,那也是个中年丧偶的鳏夫,也是个种庄稼的好手。三舅百般不舍,千般嘱咐。三两年,至多五六年,外孙女大点,自己照旧会回来。他这样说。

在钢筋水泥构筑的空间和汽车的尾气里,三舅过得很不快乐。没有庄稼,没有牲畜,他心慌,慌得半刻也坐不住。出门转吧,满街的高楼、车流、蠕动的人。他可以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穿行自如,却在这宽敞的大街上喘不过气。他紧闭眼睛和耳朵,世界依然一片喧嚣。睡惯了谷草席子的身体,一直在与柔软而又富有弹性的席梦思床垫博弈……

三舅的任务是接送孩子,早晚各一趟。除此以外,三舅无事可做。家务女儿包了。家里他聊不上话。小夫妻聊工作,聊晋升,聊潜藏其中的规则,聊国际风云,聊数字变革……三舅把脑筋转得跟打谷机一样快,也跟不上节奏。而他那些与谷子玉米、猪牛鸡鱼、田间地头有关的话,刚探出点头,就会被掐断。他们也聊孩子,是以开会的形式,内容都是关于外孙女的。营养、生活习惯、教育、未来的目标;孩子要多才多艺、眼界开阔、高素质,将来必须上名校、出国。并且反复强调:农村的习气不能沾,农村的土话更不能学。

三舅变得沉默。他不敢多说话,因为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清洗掉话里那股子土渣味。他的舌头安静下来。曾经,在它的上面,生长出那么多鲜活、清脆、多汁的嬉笑怒骂、风趣诙谐。它们珠子一样从舌头上弹跳出去,在与乡邻的聊天里滴溜溜地发光,在风吹日晒的劳动中奏起欢快的旋律,从庄稼地里伸出俏生生的笑脸……现在,除了吞咽食物,它已失去了往昔的灵动,再也组织不出充满弹性和张力的话语。

唯有一次,外孙女的家庭作业是要认识庄稼。女儿让三舅辅导完成。那一回,三舅用土话讲了谷子讲麦子,讲了油菜讲玉米,恨不得让所有的农作物都在外孙女的脑子里发芽茁壮。那天晚上,三舅梦见自己回到了乡下,回到田野上,和以前一样,犁田挖地种庄稼,满眼丰饶,空气里全是庄稼和土地的香味。

自从对门沟的老跟住进了山头隆起的土里,三舅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女儿不放心三舅独自回到乡下生活。老房子、土地,一起给了别人。连同三舅的希望。

有时候,一闭上眼,三舅就会看见有人犁田,牛在前面走,人在后面扶着犁,阳光明晃晃的,水田也是明晃晃的,人和牛在金光中来来回回。还有人在挖地,锄头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汗水从弧线里飞出……他知道这都是自己,但他一个也没看清。三舅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过,是不是真的当过农民。

记不起是哪一天,三舅发现了一个好去处——梦。在梦里,他变成了水稻,从春天,从一颗谷子发芽开始,慢慢分蘖,到夏天拔节、抽穗、扬花、灌浆,秋天成熟……有时候,他也会变成牛,从离开母牛肚子的小牛犊开始,摇摇晃晃地长啊长,慢慢被穿了鼻孔,套上枷,挂上犁……梦里的世界熟悉、新奇、陌生,让他着迷。

麦子、油菜、水稻、豌豆、胡豆、红苕、南瓜、白菜、海椒……公鸡、母鸡、鸭子、大白鹅、牛、猪、猫、狗……野草、秕谷……梦里的三舅几乎长成了乡野间所有的事物,经历过所有事物的生长和消亡。那些梦大多是连续的,对应着庄稼或动物的长成。也是交叉的,今晚是一株玉米忍受着干旱,明晚又可能化身成了鱼,在水田里游来游去。也有时候,同一个梦里,他在几个角色之间穿来换去。

这种奇妙的体验,让三舅恍惚又沉溺。刚刚还是一粒吸饱了水的谷子,正在积聚身体内所有的能量,将淀粉变成小小的芽点,小心翼翼地探向外面,醒来,比谷子的体积大出千百倍的自己正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明明是头膘肥体壮的猪,正在磨刀霍霍里挣扎嚎叫,驱赶濒临死亡的恐惧,一个翻身起来,阳光明媚,风吹得叶子哗哗响……

梦总是会醒的。三舅常常在黎明的天光里闭目回想,自己是谷子?是豆子?是鱼?是鸡?是刚发芽刚出生,还是已经成熟了?梦越来越多,他在梦里的身份越来越多。各种身份交叉又连贯,春夏秋冬,循环往复。

但他越来越喜欢穿过夜晚的门槛,跨到梦里,回到乡村,去体验各种不同的生命。除了梦,作为农民的三舅还有何处可以栖身呢?

惊雷一个接一个,狂风将三舅摁进了水底。熟悉的疼痛蔓延开来,像十多年前那次折断了手。睁开眼,原来是滚下了床,腿砸在地板上,以不可思议的姿势。

天已经亮了,窗帘翻着波纹。那一湾黄灿灿的谷子,光着背踩着打谷机的人,在明亮的光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胸腔里,水田的味道、稻谷的味道、阳光的味道以及风的味道,还弥漫得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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