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
写《江南逢李龟年》时,杜甫绝对想不到,这是他写下的最后一首七绝。也绝对想不到,他存留在这世间的光阴,已计日可数。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诗中的江南风景,具体指公元770 年的长沙城内外、橘子洲和岳麓山风光。
史上普遍的看法是,杜甫七绝,以此诗压轴。它道尽了世运的治乱,年华的盛衰,身世的浮沉,以及悲凉凄恻的人生况味。诗虽短,但意深长,短短二十八个字所蕴涵的内容,可媲美白居易的《琵琶行》。
歧王是唐玄宗的弟弟,崔家是响当当的门阀士族。两人繁频出入王公贵族豪宅,可见也不是一般角色。确实,上推四十年,年轻的李龟年和杜甫完全可以称作两京的流量明星。
那个时候的李龟年,说是盛唐第一歌手也不为过。他不但喉嗓清亮动人,还精通音律填词,会多种乐器。唐代戏子,虽没有现代娱乐明星那般受关注,但李龟年和他两个弟弟都是御用艺术家,唐玄宗宴会压轴节目的主角。李龟年主唱,李彭年主舞,李鹤年奏乐,三兄弟各显其能,将宴会气氛推至高潮,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和掌声中,国泰民安的盛唐气象,就这样给烘托出来了。
既然连皇帝都在捧李龟年兄弟,两京的门阀士族自然趋之若鹜,没有李氏兄弟到场的宴会,仿佛就低几个档次。李龟年兄弟一年四季忙着在长安和洛阳跑场子。他们以歌舞为业,积攒了大量钱财,在东都洛阳建宅造楼。据说其豪奢程度超过了很多公侯府第。这对现代娱乐明星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古代,这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古代戏子跟妓女同类,能靠技艺养家糊口就很不错了。即便积攒了一些钱财,也是藏着掖着,生怕因地位与财富的悬距,带来无法预料的灾祸。
李龟年兄弟能在权贵遍地的洛阳购地建宅,炫的不单是财富,也是地位与名望。就是说,我即便只是一个戏子,也不怕门阀贵族以势压人,栽赃陷害,巧取豪夺。因为大家都知道,给他家站台的是谁。
杜甫从小生活在洛阳,虽算不上诗坛一哥,但也声名在外。“七龄思亦壮,开口咏凤凰”,“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
只要读了这些诗句,就知道年轻的杜甫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早慧聪敏,心高气傲,博学多才,诗酒逍遥,纵横洛阳诗坛,年轻一辈难逢敌手,实在是“豪横”得很。
而且,杜甫的身世也不错。“城南韦杜,离天尺五”,这是洛阳城曾经流传的谚语,说是韦家和杜家高不可攀,都要顶破天了。足见两家的门楣有多显赫。杜甫的爷爷杜审言逝世后,杜家虽已被排除在门阀士族之外,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洛阳城只要说是姓杜的,又有谁敢小瞧了?尽管从小寄养在姑妈家,但杜甫从来就没有客居篱下的感觉,仿佛整个洛阳都是他的主场,只要他登高一呼,世家子弟都会纷纷响应。
然而谁能料到,鲜花着锦的国运,说衰颓就衰颓了,一场安史之乱,唐玄宗连自己的宠妃都保护不了,被人活活逼死,自己也莫名其妙被推到了太上皇的位子,唐肃宗将他束之高阁,差一点都回不了长安。
盛世才是戏子的天堂,乱世则绝对是地狱。这时候,李龟年哪还有什么靠山,只能任人宰割。叛军占了他的豪宅,把他一脚踢出门外。外面只有断壁残垣,尸盈于道,诗酒茶会已成了不可触及的梦境。李龟年失去了谋生的土壤,一身才艺换不来一个铜板。而两都物价又接连暴涨,李龟年只能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流落四方。
锦衣玉食的生活,使得杜甫从小缺乏忧患意识。年轻时的他,对国家和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以为唐朝永远都会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这样的太平盛世;以为“诗名在手,天下我有”,自己完全能够成为一个掌控时代的风云人物。
所以,尽管记忆力超群,他也从没认真准备科考,而是同洛阳门阀子弟一样,选择走举荐之路。然而他差强人意的身世、不拘小节的品性和极为低能的处世手段,让他在干谒的路上走了十几年,竟一无所获。
转辗几十年,昔日两位少年翩跹客,竟又在江南的长沙古城相逢了。实在是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或许每个读者的脑海里,都闪烁过一帧他们相见时的画面吧?
是抱头号啕大哭,还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捶胸顿足,骂天咒地,还是参透世道命运后的平静?是又哭又笑,喝得酩酊大醉,还是相逢一笑,轻抿茶茗,心平气和话平生?真让人浮想联翩呀。
说来好笑,从小到大,我一直将这首诗当爱情诗在读。不单是我,很多初中生在心仪之人的毕业留言册里,会这样写道:“但愿还能相逢在江南的落花时节。”一点幽窕情思,就这样半露半收在这雅致而朦胧的词句里。
事实上,如果不知作者是谁,也就不知此诗的背景,这时,将诗中情意解读成少男少女的纯美感情,也未尝不可:“呀,当初我躲在珠帘后面,看你白衣胜雪,听你歌喉婉转,人竟像得了癔症似的,当即就蒙圈了。之后,你的身影便深深烙在了我心中,而那副清婉的音嗓,则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久久不逝。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追逐你的身影,收集与你有关的消息。但没多久,你就销声匿迹了,我只能在魂里梦里与你相逢。没想到辗转来到江南,我竟遇见你了,又是在这般美好时节,绿意弥漫,落英缤纷。上天待我,真是不薄呢。”
什么潦倒啦,悲惨啦,离恨啦,愁怨啦,单从这二十八字来看,根本就品读不出来。历代诗评家似乎有些想当然了?
蛋的鲜美,是品出来的,跟鸡生蛋的艰辛并没有直接关联。同样的道理,诗歌必须得靠文字本身的张力去魅惑人的心灵,而不能要求读者借助作者的身世和时代背景来完成阅读理解。比如《登高》与《将进酒》,文字里的激荡风雷和饱满情绪,一下子就能传递给读者,根本不用知道是谁写的,也不用知道写作背景。
那么杜甫的这首诗,真有诗评家们说的那样情绪激荡、愁恨交织吗?我看不见得。杜甫不是一个含蓄内敛的人,他的感情很外放,怨恨、穷愁、疾苦、悲忧,他都直抒胸臆。因为诗中有过多的啼哭,王夫之等人都明确表示不甚喜欢。如果杜甫真想在这首诗里表达哀怨悲愤的情绪,那么第三句绝对不会是写景,而应该是这样的: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艰难苦恨繁霜鬓”,落花时节又逢君。
把他《登高》的句子搬过来,这才能呈现出诗评家所说的家国沉浮与命运坎坷的况味来。而承接转合的第三句,既然是说长沙城的晚春风光,说明当时杜甫的心境,真没有人们想象的那般糟糕。
写这首诗的时候,他的内心是祥和的,有一种参透生死的从容与宁静。功名利禄,人生沉浮,他已如云烟般看淡。乱世人还在,就已经很好了,再无别的奢求。素履所往,惟烂漫春光而已。与辛弃疾的“而今识得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大致类同。经历了百般磨难,反而豁然开朗,诸事从容,现在与君共此良辰美景,便是满足。
公元770 年春天的这般美好心情,杜甫还在多首诗中呈现过,其中以诗歌《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表现最为显著:
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吹花困癫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赤憎轻薄遮入怀,珍重分明不来接。湿久飞迟半日高,萦沙惹草细于毛。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百劳。
这首饱含情色意绪的诗歌,很难想象是一个五十八岁的糟老头子写的。从人生经历来看,一年零九个月的旅湘生活,应该是杜甫生命中的最低谷。用“老病愁穷”四字来概括,尤为恰当。然而这个春天,杜甫为什么会活得这样平和、自在、充实、轻灵呢?
且看诗意:舟横湘江,忽遇风雨,乱红飘飞,一瓣入怀,刹那间杜甫迷蒙了双眼,漫天都是桃红色的意象。于是提笔作诗,别样的意绪,梦幻般弥漫全篇,像白日里与一位佳人,共赴了一回云雨。
好在诗末,老先生清醒了,“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百劳”:逐花吸蕊虽好,但情爱未必不是一种牵绊,狂蜂浪蝶疲于奔命,一生忙碌,反倒是冷眼旁观的蜻蜓,逍遥自在,百劳无扰。呵,杜甫这是在嫌弃妻小拖累了自己吗?
若是饥寒交迫,定做不出如此意绪的诗歌来。那么公元770 年的春季,究竟是谁让杜甫衣食无忧,心态平和,活得那般从容而轻灵呢?
是岳麓山。具体来说,是岳麓山蓬勃旺盛的草木!
这样,就要说到第三首诗了,《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玉泉之南麓山殊,道林林壑争盘纡。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五月寒风冷佛骨,六时天乐朝香炉。地灵步步雪山草,僧宝人人沧海珠。……昔遭衰世皆晦迹,今幸乐国养微躯。依止老宿亦未晚,富贵功名焉足图。久为野客寻幽惯,细学何颙免兴孤。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宋公放逐曾题壁,物色分留与老夫。
现代不少学者将这首诗当作杜甫弃儒入佛的证据及转折点。说是仕途无望,命运多蹇,飘零湖湘,杜甫便有了皈依佛门之念,要结庐麓山,伴居古寺,了此余生。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诗里面就有这样的内容啊。不但如此,这也是杜甫最长的佛诗,把岳麓山比作仙境,把麓山道林二寺比作神仙居所。里面的和尚,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夸成了沧海明珠。并说,自己若能居于此地,功名富贵都不去追逐了。
在历代所有赞美麓山寺庙的诗歌中,杜甫这首当拔头筹。看得出来,他不是在应酬敷衍,而是发自肺腑。满心的欢喜与满腔的激情,时隔千余年,仍能从字里行间传递给读者。
但是,从此以往,杜甫真能割舍儒学,心甘情愿成为释家弟子吗?这怎么可能呢?事实上无论杜甫混得多糟糕,只要他走出家门,触景生情,随口一吟,一腔儒式忧患,就会喷涌而出,这是一种已根植在他血脉里的情感呀。九十余首旅湘诗中,忧国忧民的句子仍比比皆是:“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恋阙劳肝肺,抡材愧杞楠”……
儒家理念已深入脑髓,尧舜梦想从未动摇,这种人岂会轻易改弦更张?很多学者说,杜甫从小就有向佛之心,不少诗中都涉及佛语禅意。可这有什么奇怪的?杜甫的姑妈本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杜甫从小伴她左右,对佛经的理解,自然要比一般人深些。何况在唐代,佛学氛围最为浓郁,文人墨客若不懂几句偈语禅言,就显得没文化似的。就像现代的学生,时不时要炫几句英语一样。
最初我弄不明白,杜甫为什么会这么高兴,里面竟雀跃着《归去来兮辞》的欣悦。那欢快的氛围像是要溢出来一般,感觉他捡了宝似的。难道两寺和尚真允许他结庐麓山了?
还有,既然是写寺庙,杜甫为何又要扯到橘洲田地的肥沃,潭州民风的淳古?这不是把主题冲淡了、把结构弄乱了?此诗的思维逻辑,究竟是怎样的呢?
何况,细心的读者应该能发觉,“傍此烟霞茅可诛”与“依止老宿亦未晚”,两句诗表达的虽是同一个意思,但“结庐”的地方并不相同,一个在岳麓山,一个在长沙城。很显然,他这么说,只为夸赞两个地方很不错罢了。就像客人参观了主人的豪宅,会不由自主感叹一句:“哎呀,我都不想回家了。”
后来才知道,杜甫献诗,意在采药,根本没有结庐麓山的想法。唐代佛教大兴,寺院林立,整个岳麓山以及周边田地,几乎全是寺产。杜甫真想采药山中,还非得经过麓山和尚允许不可。这才是这首诗歌诞生的真正原因啊。
原来,从干谒长安开始,杜甫过的就是一种“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的生活。而这项辨药制药技能,来自早年他与李白一起炼丹时的经验积累,“未就丹砂愧葛洪”,加上杜甫年轻时走遍万水千山,博闻强记,辨物识性,理论与实践结合得相当好。
后来到了四川,杜甫不但采卖药材,还带着一家老小亲自栽培。“药条药甲润青青,色过棕亭入草亭。苗满空山惭取誉,根居隙地怯成形。”及至长沙,卖药竟成了杜甫一家最主要的生活来源。“茅斋定王城郭门,药物楚老渔商市。”
杜甫忐忑不安地询问麓山和尚的意见,和尚上报给了住持。住持听说想来山上采药的是一位落魄诗人,心中一软,就答应了下来。这下子一家人的生活有着落了!杜甫听了,顿时欢呼雀跃,挥笔写下这首长诗。诗中欢快的因子,像阳光下的彩色泡泡,四处飘荡。而采药人的身份也在诗中时隐时现。
“地灵步步雪山草,僧宝人人沧海珠”。“沧海珠”一般与“昆山玉”相配,杜甫不止一次如此搭配:“盈把那须沧海珠,入怀本倚昆山玉。”在这里,他却用“雪山草”与之相对。雪山草生长在祁连山风蚀的岩石下,是一味珍贵药材,与雪莲、蚕缀合称为祁连山“岁寒三友”,都是药中精品。杜甫中年侍奉唐肃宗时,就在祁连山脚下,应是见过这种草药的。
把一山草木比作“雪山草”,这是采药人的职业心理。很显然,采药这项营生,对儒生来说,并不光彩,在杜甫的一千余首诗中,很少提及。但这种职业心理,无论杜甫怎么遮掩,总会下意识地流露出来。采药人发现麓山植物种类繁多,花艳叶肥、枝壮根老,几乎全部可以入药,并且品质极佳,现在又得了和尚的应允,能不激动得忘乎所以?几乎想都没想,就把药当作了诗中意象。
“暮年且喜经行近,春日兼蒙暄暖扶。”“经行”是一个佛学名词,必须知道这个词,才会明白这句诗的意思。修行者为提高对身体的明觉度和摄受力,锻炼心念对身体的控制,旋回往返于一定之地,叫作“经行”。比如近段时间,我每天走路上下班,也可以雅称为“经行”。
一家老少的生活都还没着落,杜甫会为了佛门修行,不停往返于岳麓山与长沙城吗?当然不会。在这里杜甫巧妙化用此词,既让和尚看着舒服,又掩饰了自己的尴尬行为。迎着春日的暖阳,来回穿梭于两地之间,不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明觉度,而是去“佛家林园”采撷草药呀。此词的妙用,既表现了杜甫对佛经的熟悉程度,又彰显出杜甫不错的生活智慧。一个“喜”字,一个“近”字,把老头子的心思写活了:谋生之地如此之近,来来回回,好省脚力,老夫我欢喜死了哎。
“桃源人家易制度,橘洲田土仍膏腴。”之前看着颇有疑问的诗句,现在也解释得通了。桃源可借指湖南,意思是世易时移,湖湘百姓不可能永远都像生活在桃花源里。可橘洲并不能借指三湘。橘洲太小,又没有特别的典故,上句与下句对仗,实在有点虎头蛇尾。
现在明白了,采药人无非是看中了橘洲肥沃的田地,想租赁几亩做药圃罢了。前一句写众生,后一句写自己。典型的老杜思维,一点违和感都没有。这句诗可以这么理解:只要橘洲还有膏腴地,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都有信心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内不喧呼。昔遭衰世皆晦迹,今幸乐国养微躯。”继而我也就明白了,在一首佛诗中,老杜的思维为什么会来一个三级跳,要去奉承州官?他这是在为卖药长沙做铺垫呢。日后若遇上讹诈之徒,也可求助州官不是?提前写几句赞美诗,多少能在州官那里留个印象。
杜甫、李白、韩愈、白居易等唐代诗人,特别喜欢写长诗,东拉西扯,枝蔓横生。若解读不了诗歌的背景,你根本无法明白诗人究竟要表达什么主旨,哪怕翻译成现代文,一样莫名其妙。就比如这首诗,只有知道这是采药人的感谢之词后,你才能跳过诗歌的明面意思,抵达诗人真实而曲折的内心世界。
什么“久为野客寻幽惯”啦,“一重一掩吾肺腑”啦,“山鸟山花吾友于”啦,“物色分留与老夫”啦,都是山中采药时真情实感的流露。天天采药山中,呼吸麓山的新鲜空气,整个山林仿佛化作了杜甫的肺腑,所有的花草鸟虫,杜甫都看得跟兄弟一样亲。时日一久,杜甫也习惯了这种幽静的林野生活。
《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写于公元769 年晚春,而这年秋天,杜甫在《送卢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灵榇归上都二十韵》中有句“空里愁书字,山中疾采薇”,说明他对采药的熟练程度已超过了写诗。
“采薇”本有典故,意指隐逸。杜甫当然可以把采药行为说成是归隐生活的一种。但一个“疾”字,却透露出了他疲于谋生的状态。也是这个字,说明了他对这项工作的得心应手,以及全神贯注。从侧面也可以看出他的病体正逐渐康复。若非如此,他也“疾”不起来,也没有精神和意念去写那样的桃花诗。
“空里愁书字”。因为关注度的转移,杜甫承认对诗歌的操控,不再像以前那么娴熟,即使有暇,也会因生疏而犯愁,提笔迟迟不能落墨。从公元768 年冬天进入湖南,到770 年秋天病逝汩罗,杜甫九十余首旅湘诗,大多数写于行舟途中。从公元769 年春天到公元770 年春天,这一年,杜甫几乎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繁重的体力劳动上去了。他带着一家人采药卖药,自力更生,艰苦创业。
羁留长沙的杜甫,算是痛定思痛,大彻大悟。这辈子,他仿佛一直在过一种依靠别人的生活:靠国家、靠君王、靠门阀、靠权贵、靠亲友、靠粉丝。然而,通通都靠不住。既然这样,那谁也不去靠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可惜这份感悟,来得终究是迟了一些。如果早年没有靠、等、要的思想作祟,凭杜甫超绝的才华与超群的记忆,考个进士,一定会像宋之问、王维他们那样手到擒来,也不至于“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蹉跎长安十几年,过着被人嫌弃的干谒生活。安史之乱,对杜甫来说,其实是一个翻身的契机,可因为早年没有平台让他修炼政治智慧和治世能力,现在纵使沧海横流,杜甫也显不出英雄本色。
进入政坛没多久,就被贬去华州,这对杜甫的打击是巨大的。他对自己的性情和智商开始有了怀疑,认为自己不适合高段位的朝堂生活。他心灰意冷,带着妻小四处流落,过着投亲靠友的准摆烂生活。一家人饥肠辘辘,长期挣扎在死亡线上,在陕西奉先县时,家里还有人丁十口,到湖南就只剩妻子杨氏、小女杜凤和次子杜宗武了。
更要命的是,杜甫好像命犯孤煞,其殃及池鱼的速度,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快。在好友严武与高适的帮助下,他在成都建了浣花溪草堂,又做了严武的属官。日子虽然清贫,但还算安稳。不料莫名其妙,严武和高适竟先后辞世。高适已年过六旬,且不管他。而严武才四十岁,且长得健壮结实,高大威猛,横槊纵马,迅疾如风。这样的人,居然会暴病而亡,真是奇了怪了。之后,杜甫再去投奔江陵李之芳。数月不到,李之芳又去世了。简直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枯。
要不要去湖南,杜甫犹豫了很久。从公安出发,船已顺着长江漂了很远,他内心仍在纠结挣扎,不知将目的地定在何方。“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颇有些从流飘荡、任意西东的意味。
故交韦之晋在衡阳做刺史,舅父崔伟在郴州做录事参军。投奔他们,看起来不错。可舅父虽有血缘之亲,但官职低微,自己挈妻携子而去,只怕他难以承负。何况母亲早逝,早年与舅父也没啥交集。
韦之晋职位很高,除衡州刺史外,还兼任检校秘书监、御史大夫、湖南安抚使,自己一家子投靠过去,应该不至于成为累赘。只是年少时的那份情意,还留在彼此的心底吗?
两年前,韦之晋应该是口头邀请过杜甫。那时杜甫正怀病流落夔州,韦之晋从四川赴任湖南,两人匆匆见了一面。“贡喜音容间,冯招病疾缠”。意思是说,你的音容笑貌,泄露了你出仕的喜悦,当时你想招揽我这样一个跟冯唐一样老的家伙,无奈我疾病缠身,无法随行。这样才有杜甫在当时的赠别诗中,建议韦之晋礼贤下士,招揽湖湘英才,“还将徐孺子,处处待高人”。
韦之晋赴湘后,就再没有书信去邀请杜甫了,或许在湖南已招到了好帮手吧?杜甫求仁得仁,可心里却不好了,因为接下来他更不知道该归往何方。杜甫的更多亲友在江淮一带为官,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茫然无措地将船拐进岳州,或许只想去看看洞庭湖吧?
那天,阴云密布,雨似下未下,杜甫登上岳阳楼最高处,极目四望,苍穹如盖,长空灰暗。想着天宽地迥,自己竟无容身之所,不由悲从中来,又是一场大哭,然后写下《登岳阳楼》:
夕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这是杜甫最好的五律之一。在所有描写洞庭湖的诗文中,除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可与之媲美外,其他皆不能并论。这首诗囊天括地,信息量极大,思绪纵横激荡,情感浓烈饱满。以平和心境开始,以失控情绪结束。融情于景,以景触情,将家国命运与个人身世紧密结合在一起,营造了一个巨大的悲伤场域。
只要触及此诗,人们就会被这个场域给吸引,忍不住心伤欲裂,泪水泫然,仿佛参加了一个特别奇怪的追思会,既无法确定人数,也无法确定身影,只是心中隐约有感,自己正处于一种“千红同哭、万艳同悲”的怪诞氛围中。其中“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之句,既点出了作者举目无亲的凄凉境地,又写出了作者孤独无依的愁苦内心。江淮太远,盘缠不够,病体难支,他不得不逆水向南,寻求韦刺史的庇佑。
犹犹豫豫抵达衡州,发现韦之晋已调任潭州刺史。一家人只好折返潭州,也就是长沙。但离长沙还远,韦之晋竟又暴病而亡。命犯孤煞的魔咒,似乎又被验证了。得知噩耗,杜甫呕血恸哭,写下长诗《哭韦大夫之晋》。
郴州虽有舅父,杜甫却再不想去“祸害”他了。何况,他再无盘缠腾挪,一家子人实在走不动了。可是入驻长沙,靠什么维生呢?杜甫心中一点底都没有,直到清明节那天到来。
“著处繁花务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这句诗是说清明节那天长沙人外出踏青的盛况。杜甫跟着踏青的队伍,来到岳麓山,一下子就找到了谋生的法子。
一水之隔,丛林郁郁,木草青青,藤蔓缠绕,品类繁多的植物让人目不暇接。仔细辨认,几乎每一种植物都可入药。寻常病痛,百步之内,就可找全配药。这真是一处谋生宝地啊。有了这个地方,他完全可以凭技术让一家人衣食无忧,或许还可以积攒盘资,在有生之年重返故乡。
彻底抹去投靠亲友的心思后,杜甫在长沙小西门外的湘江边,租了一幢吊脚楼,自名为“江阁”,离现在的杜甫江阁不到五百米。那只是几间歪歪趔趔的木屋,跟如今飞檐翘角、金碧辉煌的大阁楼完全无法相比。可它的地理优势明显,除涨水期外,平时挖回的草木,搬下船,就可以放在沙滩上晾晒。待晒干轧碎,直接储存在江堤斜坡围成的地下室内,一点都不占地方。
这一年,杜甫的日子过得舒缓而充实。若有诗友僧侣来访,杜甫便会购些米酒回来,与他们相酌于阁楼露台。面对涟涟湘水,青青麓山,把国恨家愁当作下酒佐料,平静咽下。彼此只说一些“天气真好,江南真美,风物宜人,长沙宜居”之类的闲话,最多是互相酬唱一番,动笔写几首抒发友情的诗歌。至于那些沉重话题,都选择自动回避。有什么好说的呢?“戎马关山北”,太遥远了,除一腔孤愤外,又能做什么呢?不如不说的好。
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放下后,跟普通老百姓一样,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杜甫的心灵安静多了,情绪也不再易怒易爆,胸腔里那种拉锯般的自卑与自傲,也消失不见了。现在,他心中有一份微不可察的尊严,以及一份从未有过的踏实。
撇开儒生的身份,种药、采药、制药、卖药,把农、工、商的生活都尝试一番。杜甫惊讶地发现,其中不止有苟且与琐碎,还有发自内心无法抑制的快乐。这份快乐跟劳动与汗水有关,高高在上的儒士,若不亲身体验,根本无法领会。
劳动锻炼人,也改造人。脚踩实地的杜甫,了解了社会运行的奥秘后,很可能会通彻治世之道,这时若再有人像四川严武那样招揽他,说不定他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呢。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安史之乱虽未波及长沙,但此时此刻,整个国家充斥着骄兵悍将,杀地方长官取而代之竟成了一种常态。偏偏皇帝还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安史之乱后的地方政权,时不时就处于失控状态,藩镇割据现象越发严重了。被杜甫夸为“乐国”的长沙,也像一个火药桶。“正是江南好风景”,落纸的墨痕还没凝干,湖南兵马使藏玠就起兵谋反了。一时狼烟四起,哀鸿遍野。杜甫一家人不得不逃离长沙,再次选择耻辱投亲。
他们投奔的,正是舅父崔伟。无奈途中被洪水所困,在耒水呆了近十天,又饿又病,不得不折返。过长沙不入,顺流直奔岳州。至汨罗已是深秋,杜甫写罢《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在病饿中撒手人寰,时年五十九岁。
杜甫死后没多久,其妻杨氏同样因病饿去世,年仅四十九岁。其儿女至死都未能走出湖南。四十余年后,其孙杜嗣业以流浪乞讨为生,凑足盘缠,将爷爷的墓棺迁至洛阳偃师。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诗中似箭的归心,曾感染过一代又一代读者。但真实的情况却是,此诗写后足足过了半个世纪,诗人才实现心中愿景。但却是枯骨返乡,魂归故里。哪还有什么“青春作伴”?
感谢岳麓山,让迷惘了一辈子的杜甫,活出了真我状态。并依靠岳麓山繁茂的草木,过了一段美好生活。这一年,他差不多忘记了自己诗人的身份,全心全意投入到丈夫与父亲角色的扮演中,并且相当成功。而这些,不但对这个家很重要,对杜甫缺陷人格的完善也很重要。
后世称杜甫为“诗圣”。这个圣,不仅是齐天大圣的“圣”,认同他的才华;更是儒家圣贤的“圣”,肯定他的品格。
立功立言立德,杜甫三不沾,却能以圣贤称之,是因为他另有一立,他立心了。无论处境有多糟糕,杜甫以诗明志,始终抱有一颗仁爱之心,儒家宗旨已成为他头脑里根深蒂固的信念,这正是杜甫能成为圣贤的真实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