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麦田

2023-03-20 00:06陈登
延河·绿色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妹妹外婆

陈登

西北漠漠无垠,土山像海潮中的小小浪头,落日摊开自己长满疱疹的棕黄肚腹。

我数次前往北地。记得落地西安途中有一段低飞,机身大幅倾斜,扫过秦岭深处,机翼影翳渗透云层,海浪余沫般的大地裙带由雪构建,透过三十厘米的狭窄舷窗,我们相互凝视,为期一分钟的肃穆告别。成年后,南北每次往返,身上的水分都被蒸发一些,这种消逝不易察觉,昼夜不息,吐息绵长克制,直至我彻底成为异乡人。

一二月,北方格外苍老,在学校旁的村镇菜市甄选鸡蛋时,我忽被扬尘呛出泪来。拎着蔫巴青菜躲避尾气,于污水间挑拣沥青高地谨慎落脚,头顶的灯泡摇摇欲坠,破旧卡车前轮半瘪,凶恶地压爆一只塑料瓶。人站在城市发炎的盲肠。

吃饭多么简单。腊肠土豆切片,尽数扔入油中,一锅米即可打发两日餐食。热水器容量四十升,在零下十度的使用周期为八分钟,洗澡同时要倒数,八,七,六,五……紧接着须迅速包裹自己,逃出阴暗浴室,牙齿失控地颤抖相撞,不慎裸露的肌肤仿佛被冰刃凌迟。

我咀嚼寒气,冬夜咀嚼我。此前不知道世界这样冷,也未悟得寒冷只是一个人的事。

以离乡那年为界碑,碑前是阵列铺陈的南方麦地,郁黄微风拂过耳后胁下,人们清白如鸽,麦蜕飞舞洒落,幼年的我倾倒,稚嫩脸庞埋入麦垛,血管干燥温醇。麦地里,外婆还未苍老成一枚穗子,日光温和盈溢,山岭如一床掸过的蓬松棉被。妹妹站在外婆身后,梦里她有模糊的脸,我们在秋色中挥舞结实小臂,蹦跳、贪食、痛快。

第一次见妹妹时,她初生。黑红婴脸被软布包裹,襁褓似一枚豌豆。病房密不透风,灯光在床头拢出一束淡黄的圆,生产完毕的姨妈睡在圆里,有人弯腰将妹妹朝四岁的我倾斜。婴手像一截无意识蠕动的饱满肉肠,桃子型头颅覆了稀疏棕黄头毛,柔嫩鼻翼轻微翕动。奶腥味压抑地翻腾,我轻捏她的掌,触感潮热。才亮相的婴体嗅起来是一块湿沉锈铁,成全我对人类原始生物性的初级认知。

我与妹妹对同为姊妹的母亲们来说,俱是生死劫难。我在她身上闻到被相似羊水炮制的气息,两条蝴蝶结状性染色体皆取自外婆强大丰硕的基因链。我们是相邻的两枚果子,是血脉盘根错节、不能分割的亲人。

等骨骼逐渐坚硬,妹妹能脚踩方凳够上堂屋窗框时,我们可以隔一道玻璃互做鬼脸,用食指蘸一点儿唾液在窗上画画,污渍被日光穿透,浮游生物般游弋过妹妹的耳郭、发丝,以及晶莹闪亮的乳牙。整个院落澄澈如微温的淡橙海域,浸泡其中的两只小小磷虾无须忧虑鲸口埋伏,用柔软触角打闹。外婆身体硬朗,一个人在院侧灶屋中俯身打理猪食,被飞旋刀片绞碎的白菜茎叶奋力扑进天光,飒沓如流星。

孩提的十二月从不严酷,月亮在井中被石子砸得粉身碎骨,地平线的银白山岭寂静绵亘,偶有炊烟飘起。田野何其多,作物冬眠,供乡野孩童跋涉。玩伴们成群穿越玉米田,我们脸蛋通红,在田埂上列队,鞋底碾平苍黄枯草,儿童模仿小兽奔跑不需理由,玩闹之声凭借冷空气的导体直达群山。至日头稍暖,就该回家去,否则外婆会站在被几丛老竹拱起的高高坡头,大喊我们的名字。

一生中极少有如许清冽的冬天。不落雪,不虚张声势,不过另一色调的庇护所,我和妹妹只当小猫或者小狗,酣眠于村庄皮毛厚实的肚皮。

彼时常用年龄引致的信息鸿沟对妹妹耀武扬威,我说,长大后我们要长久地住在一起,吃一样,穿一样。尚未明白何为前途,已莫名坚信那是条漂亮裙子,值得小心翼翼掸去灰尘,配妥衣襟上的崭新花朵,水晶鞋恰是适合尺码,我与她将始终保持步调光鲜一致,轻盈、快活且温存地踏入这永远芬芳年轻的生命草原。

然而,比起中秋夜里外婆点在月亮下的香束雾气,人生踩住我们裙角的动作要更加不动声色。先放上泥泞吧——栅栏无声置起,也许是突如其来的青春期,或是大人嫌隙渐显的启蒙。无数标注区别与优劣的试管鞍前马后,为我们的血浓于水殷勤导流。习惯性将泥沙揩往衣角的邋遢同谋,猝不及防地在沆瀣一气的水域中被分别捕捞。小径分岔,从一片单薄玻璃窗的两面开始延伸,逐渐化身排名之别、话语之别、处境之别,此外还有五官之别、肤色之别、身量之别……女性由内而外都是可供测算的坐标,从生殖系统到脚趾,被创设出千百个量化概念,外人的打量从发梢开始一寸寸扩展,骨骼天然生长,却被区分三六九等胜负,这历史缔造的庞大产业。甚而温驯卑恭也是值得褒扬的性别美德,不时响起的闲碎议论为之贴心配备测算卡尺,随机触发无意义的褒扬和训诫。

最后的最后,我们在长辈的排偶和对照中,有了可向彼此施压的人生之别。

由悄悄谋略购买廉价零食即可雀跃半日,到静默对坐,鞠躬尽瘁地准备时刻成为飞镖靶板。原本我们只是立足于不同的小径,后来早被浪潮推进不同的花园。今夕何夕兮,舒适置身过的子宫并不负责售后答疑。酸性土壤由来已久,总要有人引颈就屠。

十八岁整,我离开南方,她留在村庄。

无从置生疏于不顾,我曾急切地想向妹妹形容鼻咽气管如何蒸发成崭新表皮,胸腔为何生出鲸口让夹携沙尘的空气吹彻肺腑,人又怎么用两只孤独的眼睛看着游移的高噪点汽车尾灯一盏盏被夜晚隐没。陌生的城市是这么萧索、庞大、混乱,灯光附着于壁,伪装蛰伏的块状水母群,身后山顶传来天地压抑的轰隆呼吸。

“你看,外面是这样的。”可事关自尊与微妙的抵触,直通幼年的对话被切断于某个车站,徒留迷糊忙音,那些切骨的孑然与转徙瘫痪在异乡上空。萧索之余我只能独自领会,一些陌生疾病的因由,要驻扎新的土地才能明白。

冷清把持着几年虚无光阴,肌肤因干燥开始聚落型起皮,角质层波浪状聚首,簇成一朵不体面的玫瑰。开始时忍不住伸手挠,后来索性用指甲去捉那翘起的淡米色干燥角质。台灯下,我这么寂寥且无所事事地对付自己的肉身。偶尔撕得狠,牵连新鲜皮层,渗一点红。纸张划破指腹纹路,装订针也在不经意间刺一下指尖,甲半月下的倒刺長长撕起,曾被笔头划出长血痕的疤迹仍留在手臂……这些尚算是能看见的创痕——

两年前的深冬,因贪恋暖气而在教学楼逗留至夜深,须跋涉两公里从学校回住处,冻土的微腥掺杂货车漏油气味冲入鼻腔,雪被清扫成闪闪发光排列整齐的盐堆,我一个人脚踩薄冰穿行空荡公路,艰难回到公寓楼下。万籁俱寂,雪簌簌穿过骨缝又飘扬撒落,视野迷蒙,一不留神就打滑跌坐在埋伏已久的冰冷瓷砖上,声控灯陡然大亮,整个小区天寒地冻,四下无人,泪水被迅速擦拭,原地坐了两秒,我囫囵爬起,边僵硬拍打身上的雪,边自觉像一头惊惶狗熊。

“小磕小碰。”要是外婆目睹这一晚,会这么说。

日子是充满小磕小碰的,只要步子不停,难免颠簸。如我尾骨旁侧的瘀青、季节性渗血的鼻腔、屡次开绽的掌纹和那些日积月累又不足挂齿的皮肉之苦。

只是小磕小碰倘若永不消失,也该布满一个人的全身。

今年初春,外公切猪食时被飞旋刀片打碎一根手指。那是怎样的清晨:山村坝塘刚从漫长的半冻状态中复活,雾气顺着沟涧、树林以及梯田攀升,人们的眼睛与胸腔都带一点湿润的痒,龟裂的脏器趁好愈合。外公也许看了会儿院外炊烟,也许刚放下微黄的玻璃茶杯,又可能,他背着手顺墙根走了走,扶正今年的梨树。

一个老人在如此新鲜的春日实在有太多事可做。外公不过走神一瞬,指头就像一片菜叶被锋利钢铁豁然斩断,随气流卷入滂沱直下的奔涌日光,就如十多年前,同样的灶屋,外婆身前飒沓划过的流星。

倘使外婆知晓,会说什么呢。傷痕遍布的一生里,这是否也算小磕小碰?

可她没法知道。当时的外婆睡在病房最靠里的床位,整个隔间似春天太阳下一块显著霉斑。颅内破裂的血管毁坏了一些神经,稳当行走及清晰吐字的能力在外婆七十二岁这年同外公的手指一起永久失去。走廊尽头窗户焊死,铁钉锈迹斑斑。窗下的江水横穿城市,房屋老旧林立,能隐约瞧见对楼外壁泼下的污苔,鸟群溅起,凛然穿行于这人类巢穴。冬天确实消遁,却悄然拖长了尖锐尾音,紧贴我薄薄的年华持续震颤。

故而最冷那夜,我哆嗦着打开寒流后的房门,掏出手机欲倾诉几分钟前跌倒的疼痛,猛不防生出迟疑。楼外白雪皑皑,面前的玻璃窗与小时候别无二致,可对面早已空无一人。“不足为外人道”,冬风席卷过两肋,我第一次意识到,血缘及情谊都不足使雪夜一跤成为新鲜事物。

界碑后满目疮痍的荒野缓缓分明,那站着无话可说的妹妹、骨瘦如柴的外婆,以及年逾五十不掩疲态的父母,我距故乡一千七百公里,浑身小磕小碰,独自在人生伸手不见五指的河道上漂流,如不系之舟。

出院后的外婆异常沉默。她安静地被搀扶,从村头走到村尾,从老屋走到新屋。斑点和青筋爬满衰老躯体,帽檐下是因无力打理被剪短似杂草的银发。偶然听妹妹客气提起,外婆大臂上多了一块瘀青,多半是在无人知晓时逞强走路摔倒。她问缘故,外婆摇头不说。我恍然,外婆一生都未走出这座小小的南方城市,也未见过几场雪,可深一脚浅一脚地,她穿行过多少个隐匿寒冬。

一天,外婆和我坐在堂屋早已冷清的玻璃窗下。她望一会儿电视,又用手迟缓地掸掸我的裤子,低下头仔细地看,想必嫌灯芯绒料子老气,颜色太暗。旧时,她总认真端详后发问:“怎么穿这样?”

然而,这次她短暂属望后终是作罢,一言不发。我们已被揉皱至此,回音微弱的冰原上,削足适履的疲惫生命不再需要一块漂亮布料来装点。

多好的日子,刚查出肝炎的外公藏起包扎过后笨重的手,院墙外的鸡髻花与区分他专用碗筷的玫红指甲油一般明艳。

多新的天气,院中不远处梨树下的妹妹裙摆鲜妍,皮肤干净白皙,属于她的那一根枝子在南方风土中热烈怒放,于看不见处被缓慢雕琢生发,嗓音与话语也是这个年龄应有的光滑倨傲,挂满柔嫩而饱满的倒刺,生动跳脱,引人称羡。

许多年前,外婆怕孙女在山野里跑丢,总站得很高,对西风喊我的名字,风一吹即是归家的音信。如今我和妹妹交谈甚少,再不相约踏入田野。麦子寂寞抽枝几回,被推成新屋地基,村中人家需要这种寸草不生的体面。

人生到处是西风,吹散流落异乡的孩子。我抱着豌豆似的空空襁褓,嗓音苦涩,无能为力地看西风飒飒,扫过消失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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