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柳师
眼看着柳色一层一层深起来
用最最柔软的笔
整夜整夜地描
一场雨一场雨地描
他知道急不得
他曾画过一个人
一封信一封信地
一场醉一场醒地
眼泪这种配料用完后
他改画柳
没想到画下了柳
也就画下相逢和离别
顺带画下了许多人
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说柳色是青春的颜色
可是,在湖边驻足凝望
和柳条一起飘动的发丝
已是几多雪白
那一年
我们一起在路口等绿灯亮起
是多么幸福的事
肩挨着肩 交谈或沉默
车辆川流而过 风和云也在赶路
而我们——停顿下来
拥有同一个方向 却没有什么
催促我们前行
外馆斜街
我住在峡谷中
两岸山崖,因一层层生活的堆积
而陡峭,车流不息
像游荡的鱼
天空时常有更大的鱼游过
但很少被留意
树忙着开花,草忙着抽芽
蚂蚁忙着搬运
这里有家银行
利率偶尔浮动但大体稳定
比如我,十几年光阴存进去
每年春天,酒酣归来
都能支取几缕
吹鼓豪情
或吹干眼淚的风
外婆家
外婆家门前没有了路
我在这里看过的星星
如今都长成野草 看着我
这些年 什么都变小了
村子变小了
妈妈变小了
小得轻易就能含在眼里
门前的大土坑
装下过我整个童年
如今也变成小小的鱼塘
里面的鱼
正一条一条被钓走 而神
没有阻止
独自进食的人
每当在街边在公园里
看到一个独自进食的人
我就会难过
那默默地认真进食的样子
像在履行一场献祭
一场无论在何地
无论用何种方式都不得不
履行的献祭
而我们常常误以为自己
不是孤身一人
离家前夜
这最后的夜晚
已闭合如紫色的酸酸草
风 自十五岁的秋天吹来
灯灭了 这座小城
父母已在里屋睡下
弟弟坐在客厅
水龙头和秒针滴滴答答
时间太慢了
我一不小心跑到它前面
静静回望——
在安详的黑暗中
酸酸草 那四片紧紧抱着的叶子
根本不需要黎明
再次开放
闪电过后
闪电过后
雷声即寻他而来
在雷声奔驰的时候
秒针走了半圈
一只蚂蚁在屋子里
完成五厘米的搬运
闪电过后,他有足够的时间
做出那改变一生的决定
有足够的时间
亲吻熟睡的儿子,或者
让思绪飞到乌苏里江安静的冬夜
闪电过后,这一切
似乎都不曾发生
雷声的马呼啸而至
让他心头一震
两个男人的手
天黑了
大巴车经过的雨
我们还要反复经过
握着你三岁的手
我突然意识到握在一起的
是两个男人的手
此刻你梦见了什么?我的孩子
那条怪兽和仙女
出没的道路
你必须小心地跳过
星光的积水
你会握起朋友和敌人的手
握起心爱姑娘的手
有一天 你也会轻轻握住我的手
像我此刻这样发现——
这是两个男人的手
医院和剧院
医院有一个侧门
正对着剧院,门口
时常有病人家属站着或蹲着
抽烟,烟雾在他们之间
缠绕,汇合,消散
散场的观众总能看到
几个人在马路对面
沉默着抽烟
有时散布得很有艺术感
那些走出剧场的男女
兴高采烈地
谈论刚才的演出
和主人公的命运
从这条街道的角度来看
一侧的喧嚣
与另一侧的沉默
恰好保持了平衡
割水草
割草船在湖上游弋
男人驾船,女人持耙
闹市中的这个场景
令我想到收麦的田野
采莲的水乡
捞起来的水草就像
刚剪下的湿漉漉的长发
岸边堆起一垛垛
他们在夕照中返航
男人驾船,女人看手机
船上空空的
除了一个被水草收割的下午
从源头到大海
书架间有一面许愿墙
那些愿望,不知实现了多少
写下愿望的人还好吗?
都是多么普通的愿望
愿与一个人在一起
愿在一起的人平安
写下来却那么动人
书店里正举办一场诗歌活动
主题叫从源头到大海
一条河总是不断地
与大地达成和解
艰难的选择
雨后,蜗牛们爬上公园的石板路
许多死在从天而降的大脚下
为了挽救这些盲目的探险者
儿子小心地在路上搜寻
轻轻地把它们放回草丛
一只蜗牛停在同伴的碎壳旁
伸出触角,试图把那尸体唤醒
我和儿子都感受到它的悲伤
儿子看着我——
留下它,还是移开它
我们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正确选择
推迟的告别
为徒十年间,把你的手稿录入电脑
是我平日的功课,我一直坚信
我破旧的电脑和键盘
已经因此而伟大
你最后交给我的那五页半
一直被我珍藏在书柜里
你说,这一段就不放进书里了
你走了快两年,我没碰它们
直到今天,我反复洗手后
把你亲手写的字铺在桌上
怀着刻碑般的恭敬
我仿佛回到了过去
内心安宁,踏实,因为你在
我熟悉你的字迹,你标注的方式
偶尔还因此得意
2000多个字就这样流过去了
当我翻开最后半页纸
突然间,我看到你枯瘦的面容
任老师,我心中传来惊呼
那些字,那最后的字
一个一个变得巨大
像一秒一秒那样大
像一步一步离去的脚步那样大
王少勇,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特聘作家,出版随笔集《珠穆朗玛日记》,参加鲁迅文学院32届高研班、《诗刊》社38届青春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