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还是再走一走
她从走上小径时就在掏钥匙
手伸进挎包就像伸进黑夜的鸟巢
她的指甲触到了包里的唇膏,唇盖快松了
她用指甲拧紧。想起来,那涂上唇
又被吃掉的口红。女人,一生中
要吃掉许多口红。不知道口红的色彩
会有多少毒素。反正,顾不得这些了
她的手触到了包里的镜子,那小圆环
她错开了,又去夹层中找钥匙
离家门百米她就会将手伸进斜挎包里
手指在一只大容量的包里寻找到钥匙
太好了,在内夹层中她终于触到了
有小齿轮的钥匙。习惯性地用手勾住
钥匙链,站在门口,却彷徨不已
还想走一走,再走回来开门
女人这一生到底要吃掉多少有毒的
娇媚的口红,她才会用钥匙打开门
死亡也无法带走我的身体
天气在降温,早就预告了寒流比之前
要冷得多。冷,死亡也无法带走我的身体
因为我正在生炉子,依然如故
我拾到了枯柴,看上去它们愿意
为我而燃烧。为了让身体温起来
我要将火柴划燃,很多人都忘却了
火柴棍和小小的盒子,它们曾是幼年
灶台上的物体,那时候,父亲多么英俊
母亲会看父亲一眼,然后就划燃火柴
一顿饭煮熟了。我们吃饭就像打仗
之后,放下碗筷去爬树。我们爬高高的树
石榴树和橘树,还有一棵笔挺的柏树
都留下了我们气喘吁吁的攀爬声
之后,我们穿上了裙子,头发长到了腰部
当男人说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都是长头发
我们不介意继续将长头发往下长
长够了尺度我们就梳成长辫子
沿着那条河流我们看到了除了男人外
还有闯入野生动物圈的一条小路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
爱情并非全部的烟火,很多时辰
我都会将此话题舍去。旅行前
最好的事情,就是将箱子擦干净
男人教会我的,是颠倒时空隧道
女人教会我的,是认识镜子里的自我
沦陷的蝴蝶需要飞起来
一切精神所向,源于慈悲之心所引航
最终抵达的是庙宇,诗歌艺术音律
所获得的境遇:沦陷的蝴蝶们
需要飞起来,它们一旦生出了翅翼
身体上就布满了花纹。那些黑与白
红与蓝,还有象牙色,光照轮回不息
我迷失于蝴蝶谷。那是在云南金平
那是一座起伏不定、布满落差的山谷
那是一座终年潮湿、长满青苔的丛林
走进去就想再看到更多伪装着的蝴蝶
蝴蝶们伏在树叶上睡觉时我走了过去
我去过许多地方,见过幽灵和天使
我自认为死去过许多次又获得了重生
蝴蝶谷,是为蝴蝶们转世回来
所存在的世界。每每言及世界这个词
就感觉到它无所不在。我愿意
成为宇宙中的一滴水。梦醒时分
我像是这一只只蝴蝶,一动不动地
潜伏着。所以,我来了,脚步轻盈
像往常一样我害怕惊动树上的鸟飞走
我害怕脚尖会缠绕上枯死的枝条
修炼就是让我急促的脚步慢下来
哪怕面对万丈深渊我也要脚步轻盈
哦,蝴蝶,我来了,我们太相似
因为我知道我也正转世而来
像你们一样需要在这山谷中伪装好自己
之后,让我们从沦陷中飞起来吧
穿上红裙迎接新年
我喜欢太阳是红色的,早晨醒来
从阁楼上走下去,像是邮差带来了情书
信封是红色的,火烈鸟是红色的
我喜欢炊烟是红色的,落英是红色的
鞋子是红色的,通往野生灌木的路是红色的
我的忧伤是红色的,精灵们是红色的
我喜欢果浆是红色的,黑夜是红色的
月光是红色的,箱子下的旅行是红色的
我的嘴唇是红色的,语言学是红色的
我喜欢旷野是红色的,麦子是红色的
草帽是红色的,孤独的牧羊人是红色的
我喜欢屋顶是红色的,头顶的云是红色的
飞来的蝴蝶是红色的,蜘蛛网是红色的
书柜是红色的,秘密武器是红色的
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红色的,你身后的太阳
是红色的。我是红色的,新穿上的裙子
是红色的,我們耕耘过的时间是红色的
穿上一条红裙迎接新年吧,我喜欢
那冉冉升起的太阳穿过长夜后是红色的
如果我们真的相爱了
如果我们真的相爱了就会死去再活来
看看那些腾云驾雾的灵魂吧
在广阔天地的海拔高度中往上飞行者
都应该是摆渡过彼岸的人们
彼或岸,并非仅仅来自一条河流
那些住在阁楼上的人离天空会更近
那些生火做饭的人在厨房中走来走去
那些为疾速备战的年龄,脚底下都是落英
那些贫瘠的荒地上野花开得更妖娆
那些攀崖的青年人往上看到的都是云壤
那些青筋林立的羊肠小路跃出了羚羊
如果我们真的相爱了就会死去活来
坐下来,说清楚我们未来的故事吧
我们走在这座桥上,风啸着
风声压住了声音。如果我们爱下去
江水会滚滚而去,旷野会绿下去
我不太喜欢灰色的东西
我不太喜欢灰色的东西,如果突然看云
看见灰色在涌动,我的目光不会停留太久
有一种移动的魔法,让我转眼间
就开始了将视觉传达出云下的绿
那是母亲曾经手工织出的围巾,像飘带
转眼之间,事物的纽带开始环绕转圈
就像一个人不可能为初恋者死去
只要转动身体,就看见了另一个人
今天,适合写诗,我不太喜欢灰色的云
但我总能移动视线,看见红色、紫黛色
湛蓝……我不喜欢守着一个词,我的词
是移动的。红色,并不单调,它的价值
在于运动后,循环的血液。而紫黛色
是获得刹那间幸福以后,某个人给你的
礼物,它的味道,像火箭上升后
你的又一条旅行线路。湛蓝,是平静的
就像我们的离别。我早已移开了灰色的
云路,时间是需要等待的,只要你
跟着脚尖下的尘埃,世上的日子
总会有声有色。转眼间,灰色过去
取而代之的云,是我童年看见的万花筒
当树往上生长的夜晚
我发现一觉醒来,树又长高了
当树往上生长的夜晚,我在干什么
睡觉之前,我锁上了门。冬天,关门声
很重,因为风太冷,空气干燥
在睡觉之前,我走了很多路回到家
如果穿上鞋子,就意味着我要走出去
人往门外走,就会有许多跟世界的联系
去看母亲,她九十多岁,是我的神
去看看古老街镇那些带着方言说话的人
去看看水田和炊烟究竟在商议什么
我的灵魂啊,总是在不经意间
离开了过去的地方。在树叶之间
总有与床头柜、墙角、天花板相似的经历
当树往上生长,黑暗中的骑土
早已经完成了角斗。那座荒野
驰骋着古代的马、角斗士的披风
我看见树在长,当我被黑暗笼罩
树在庭院、公园、山岗有节制地生长
尺度和节制顺着树身消解了巨大的疯狂
就像红色和黄色的火焰在燃烧中相遇
在没有雪覆盖的荒野怎么往前走
在没有雪覆盖的荒野怎么往前走
这只是哲学诗歌中的问题。对于脚来说
走路是人投胎以后的重生。只要脚落地
你就是天地的精灵。远方,有旅馆
很多人朝山上走,就是要走到寄宿地
荒野虽辽阔,却远离家庭主妇的厨房
当你选择往荒野走,是为了呼吸
在你身后是一大股甲醛超标的味道
在你身后是一个个空心人随手抛下的垃圾
在你身后是从戒指中生出的锈蚀
当你选择往荒野走,是为了寂寞
在没有雪覆盖的荒野怎么往前走
雪是南方人的梦想,就像北方人
梦想着南方人的温泉。世界早已风化
该衰竭的就像是一个人在书中的开始
然而,每本书的结尾总有太阳升起
太阳是绝望者的救星。朝荒野走
没有想象中的雪花,没有想象中的旅人
就像一个小说家刚写出了古藤老树
就开始营造一个远离面包、咖啡、牛奶的地方
——乘着风而获得永生的是你的记忆
——乘着波涛汹涌获得的是你的灵息
——乘着雾蓝色的荒野获得的是你的孤独
断裂的地带上,仙人掌正热烈地相爱
空气中的松涛,岩浆喷涌而出的赧色
你需要再往前走才可能走出你的低谷期
再走五里你会遇到崖顶上的火凤凰
绚烂的红……像一件红色的长袍
走近一棵仙人掌
走近一棵仙人掌,需要太多的时间
仙人掌生长地,有热谷和红太阳的光照
干燥的热空气使嘴唇保持着沉默
倘若带一瓶水很快就从人间蒸发了
现在,我从热谷慢慢走向了仙人掌
一棵仙人掌后出现了半山坡的红
花朵如此柔软,从带荆棘的仙人掌
长出来。现在,我的呼吸是灼热的
走近一棵仙人掌,需要先走出卧房
在女诗人的卧房,有风衣和半身裙
我乐于穿裙子,可以让自己更像女人
從荒野深处长出来的花。让自我
保持花一样的静默,是我的理想
所有花儿都遮住了疼痛和苍茫
遮挡住了绝望和颓废。露珠掩饰了
泪痕,茂密的小树林升起了绿色屏障
走近一棵仙人掌,先从寒带开始
先走出冰川和一只孤独的雪豹守护地
要穿上裙子才可以走向热谷
才知道仙人掌在哪一阵热浪中显形露相
仙人掌开出了红色的花冠,这个世界
让我更获得了卑微者的灵魂和通行证
海男,作家,画家。现居云南昆明。出版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扬子江诗歌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