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玮淇[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 510420]
《为了N》(『Nのために』,2010)是日本推理小说家凑佳苗(みなと かなえ,1973— )创作的第四部小说。小说主要讲述了一桩发生在东京的凶杀案:一对夫妻死于家中,案发现场还有四名年轻人,其中一人认罪。这六个人姓名的首字母都是N。四个年轻人作为小说的叙述者,不但讲述了案发前后的经过,还讲述了多年前的往事,以及十年之后各人的处境。四人的证词中存在谎言,只因他们心中有值得守护的东西。这部小说运用巧妙的叙事结构,让四名叙述者通过第一人称限知视角,站在不同的时间节点,在真假交织的叙述中,吸引读者抽丝剥茧,接近文本故事的真相以及小说的主旨。
《为了N》的四名叙述者分别通过证词、单独叙述、文学作品,讲述了一个贯穿十多年的完整故事。作者隐藏在文本背后,让叙述者们通过内心独白的方式,在文本的舞台上自行演绎。小说共有五章,第一章是英语系大四学生杉下希美、在高档餐厅打工的经济系大四学生成濑慎司、自称作家的法律系留级生西崎真人以及商社营业部职员安藤望的证词,对嫌犯西崎真人的判决结果,还有杉下希美十年后的叙述;第二章是成濑慎司前后十年的叙述;第三章首先由西崎真人通过他的文学作品《灼热BIRD》进行叙述,再由安藤望进行前后十年的叙述;第四章是杉下希美前后十年的叙述;第五章的叙述者西崎真人先以文学作品《烙印》进行叙述,再叙述案发前后的事情,最后由杉下希美十年后的叙述结束了这部小说。叙述结构环环紧扣,层层嵌套,逻辑严密。在《为了N》的文本故事中,除了对西崎真人的判决书,以及杉下希美、成濑慎司、安藤望三人在十年后的叙述,余下的故事,都属于主线故事。本文根据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素”思想①,对主线故事进行结构主义分析,将其整理成表1(见下页)。
表1
可以看出,故事在竖向上形成了四个关系束。第一个关系束是西崎真人通过文学作品讲述自己童年时期遭遇母亲的家庭暴力,以及杉下希美高中时期与母亲、弟弟一起被赶出家门的经历,概述为“创伤”关系束。第二个关系束是“疗伤”,杉下希美与成濑慎司在高中时期的情谊,杉下希美与西崎真人、安藤望在野蔷薇庄的来往,以及西崎真人对奈央子的爱慕,都属于这一关系束。杉下希美、安藤望与野口夫妇的相识则是属于第三个关系束“权力”,前者企图通过借助后者的权力,来保护野蔷薇庄不被拆除;在计划成功之后,野口贵弘邀请杉下希美来下棋,目的是为了把安藤望调去偏远国家任职,这是野口贵弘滥用权力的体现。在这一关系束里,野口贵弘与杉下希美、安藤望的来往都充满着利益关系。第四个关系束是“拯救”,包含了杉下希美和西崎真人邀请成濑慎司参加解救奈央子计划,以及行动当晚解救失败、酿成命案的遭遇。
因此,《为了N》的主线故事中,纯粹的、真诚的情感与充满利益、野心,甚至邪恶的关系交织在一起。关键人物杉下希美仿佛站在十字路口,在她的经历中,她既是拯救者,也是被拯救者。
在第五章由西崎真人讲述凶杀案之前,第二至四章对凶杀案的提及都是重复预述,在读者接受的层面,是吸引读者阅读;但在小说的叙事上,在结局似乎显而易见的情况下,继续预告人物结局,促进了读者思考:目前阅读到的关于凶杀案的线索是否真切?是否有叙述者在隐瞒真相?读者越是怀疑,就越接近作者的目的——真相并不是最重要的,叙述中透露出的人与人之间复杂的情感关系才是小说写作的目的。
《为了N》的叙述层面分为“话语”层面和“故事”层面。②这部小说的叙事分布在九个时间位置上,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依次是:(1)西崎真人的童年;(2)杉下希美读高二时,父亲带情人回家;(3)杉下希美与成濑慎司的来往;(4)杉下希美读大学时租住在野蔷薇庄,并认识西崎真人与安藤望;(5)杉下希美与安藤望认识了野口夫妇;(6)西崎真人认识了奈央子;(7)西崎真人与杉下希美计划解救奈央子;(8)案发当晚事件;(9)十年之后。
在“话语”层面,作者按照叙述者的顺序来让他们分别登场讲述事件。成濑慎司、安藤望、杉下希美分别有两个话语层面:一个是案发当晚及之前,在东京的生活;另一个则是案发的十年之后。这三位叙述者都拥有自己的独立位置。而且,成濑慎司和杉下希美在自己的独立位置上回顾了高中的生活,对小说的“疗伤”与“拯救”层面的主旨进行初步揭示。
第四名叙述者西崎真人,则通过文学作品这一独特形式回忆自己童年的遭遇。西崎真人是小说的“创伤”“疗伤”和“拯救”层面的关键人物,这一形象的独到之处,就是他是一名修读法学专业的文学爱好者。面对痛苦的童年创伤,他没有把这一切诉诸法律,诉诸现实,而是躲在野蔷薇庄里写小说。虽然每次投稿或参赛不一定能得到赏识,但这是他试图用形而上的文学世界来为自己疗伤,甚至把母亲的家庭暴力行为美化为母亲的爱。就算是遇到了奈央子,西崎真人也把野口贵弘和奈央子之间的关系描述成邪恶大王和被大王囚禁的长发公主。直到他为奈央子担罪,主动接受十年刑罚,他才与现实兵刃相见。
小说的第一章是四名叙述者的证词,基本上都是以线性时间顺序来作证。从第二章到第五章,四名叙述者分别登场叙述,根据热奈特的“时间倒错”理论,四名叙述者的叙述可梳理出各自的公式。
第二章的叙述者是成濑慎司,他的叙事包括了以下内容:案发当晚的经历—读大学时参与高中同学聚会—成濑慎司在高中时期与杉下希美的来往—成濑慎司与杉下希美在东京重逢—成濑慎司做客野蔷薇庄—案发当晚经历—成濑慎司十年后的讲述。位置公式为:A7-B4-C3-D4-E6-F7-G8。
在成濑慎司的叙述中,除了A7部分以案件作为开端、C3部分是通过插叙来介绍他与杉下希美的情谊之外,其他部分基本上是按照线性时间顺序来叙述。
第三章以西崎真人的文学作品《灼热BIRD》开头,接着便是安藤望的叙述,内容是:西崎真人的童年(文学作品)—安藤望在野蔷薇庄认识杉下希美和西崎真人—安藤望进入商社工作并认识野口夫妇—案发当晚经历—安藤望十年后的讲述。位置公式为:A1-B4-C5-D7-E8。
安藤望的叙述内容是四名叙述者之中最简短的,他是唯一一个严格按照线性时间顺序来叙述的叙述者。
第四章的叙述者是杉下希美,内容是:杉下希美的家庭—读西崎真人的文学作品—杉下希美母亲被赶走之后仍不改奢侈作风—杉下希美设法保住野蔷薇庄—杉下希美乞求父亲的情人给他们食物—西崎真人建议杉下希美去认识野口贵弘—杉下希美为防止母亲把抚养费用光,养成了每次做饭做很多的习惯—杉下希美与安藤望认识了野口夫妇—杉下希美与成濑慎司的情谊—野口贵弘让杉下希美来当象棋军师—安藤望带杉下希美看日出—杉下希美十年后的讲述。位置公式为:A2-B4-C2-D4-E2-F4-G2-H5-I3-J5-K4-L8。
杉下希美的叙述是四名叙述者之中篇幅最长的,并形成了一个近似于“之”字形的叙述曲线。
第五章的主要叙述者是西崎真人,内容是:西崎真人的童年(文学作品《烙印》)—西崎真人在野蔷薇庄认识了前来探望杉下希美的奈央子—西崎真人回忆与杉下希美、安藤望的相识—西崎真人与杉下希美的交谈—西崎真人与奈央子的外遇—奈央子断了音信—西崎真人得知奈央子遭遇家庭暴力—西崎真人与杉下希美计划解救奈央子—案发当晚的经历—杉下希美十年后的讲述。位置公式为:A1-B6-C4-D5-E6-F6-G6-H7-I8-J9。
西崎真人的叙述除了短暂回忆与杉下希美和安藤望的相识之外,基本上都是沿着线性时间顺序来叙述的,而且只有他的叙述较完整地记录了案发当晚发生的事情。
叙述篇幅的长短,决定了四名叙述者在这桩案件中的重要性。篇幅越长,叙述者对读者的阅读影响就越大,读者会更加相信该叙述者的叙述。而且,四名叙述者都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第一人称叙述最大的特点是,作者把读者限制在叙述者的视觉内,“从而保证了他/她的小说能够比任何传统的方法获得更多读者的同情”③。也就是说,这种叙述的效果是双刃剑式的,既能使读者较为清晰地了解叙述者的行事动机和想法,但也容易导致读者过于偏颇或同情叙述者。可能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凑佳苗安排了四名叙述者,既能发挥第一人称叙事的优势,又能使他们的说法相互印证或相互排斥,就连死者野口贵弘与奈央子也在四名叙述者的独白中“说话”。尽管真相没有全部揭晓,但是作者为读者留下了思考空间,让读者能自行发现故事的真相与文本背后的本质。
四名叙述者的叙述,虽然独立成篇,但相互渗透;有些事件或人物身份甚至相互影射,使整个故事形成了一个逻辑闭环。但这个逻辑闭环并非完全密闭,除了上文提及的留白以外,情节在影射中产生的变形,使原本应当紧闭的逻辑闭环出现缺口。
小说中的夫妻形象是相互影射的典型例子。杉下希美的父亲与母亲、父亲与情妇,以及野口贵弘与奈央子,无一不是强悍男性与貌美女性的结合。而把这三名女性形象连接起来的物品,就是“梳妆台”。杉下希美的母亲,就算被丈夫抛弃了,仅凭微薄的生活费过日子,也要在自己的嫁妆——桐木梳妆台上放满化妆品,一天不落地化妆;父亲的情妇用一张宽大的西式梳妆台占据了杉下希美的房间;奈央子在与杉下希美逛街时,发现后者盯着一个梳妆台看,于是就把梳妆台买下送给她。因此,杉下希美也拥有了梳妆台,但她是被迫收下的,她在梳妆台上放的是书本或饭菜。
在这个意义上,“梳妆台”暗指依附男性的女性,她们表面美丽,但缺乏独立性。杉下希美砸碎父亲情妇的梳妆台镜子,意味着她主动打破这种花瓶般的女性形象。如果她成了徒有其表的女性,那么她身边的强悍男性有可能是安藤望,就连安藤望也承认自己与野口贵弘非常相像,但杉下希美却表示:“我不会走慢半步挽着安藤的胳膊,也不会边用指尖戳他边撒娇央求。我不会靠他养活,不会让他给我买吊坠和高档美容液。我会靠自己得到想要的东西。”④
此外,杉下希美的父亲、母亲和弟弟,与野口贵弘、奈央子和西崎真人也互为影射。在杉下希美的叙述中,“野口像我非常熟悉的一个人,也就是那自觉死期将至,可至今仍精神抖擞地活在世上的父亲”;奈央子贵为公司董事的千金,与精明强悍的野口贵弘结婚,这一点像极了杉下希美父母的婚姻。至于西崎真人与杉下希美的弟弟洋介的相似,则是通过外貌来表现:“我意识到,西崎那白皙纤弱的感觉跟洋介很像。西崎当然更英俊,但身高发型什么的,从背影看上去几乎一样。”杉下姐弟在小岛上过着同甘共苦的生活,是日后杉下希美与西崎真人结为“盟友”,共同策划解救奈央子的前兆。
而杉下希美与母亲及弟弟被父亲赶走的一幕,直接影射了案发当晚在野口家的冲突。父亲带情妇回家那天,洋介与父亲发生争执,后者对儿子大打出手。杉下希美为了分散父亲的注意力,拿起父亲情妇带来的梳妆台上的银质小花瓶,打碎了梳妆台的镜子。此事与作为小说主线的案件的相似之处,是在第五章西崎真人的叙述中,他讲述了案发当晚的真实情况:奈央子怀疑野口贵弘与杉下希美有不正当关系,所以让西崎真人带走杉下希美。结果野口贵弘提前发现了西崎真人,把他打伤;慌乱中,杉下希美举起银质花瓶,想打碎贵重物品,以分散野口贵弘的注意力。但奈央子用烛台击中野口贵弘的后脑勺,致其死亡。杉下家与野口家的两场冲突,在影射中变形。杉下家的冲突,结局是母子三人被赶出家门;野口家的冲突,以野口夫妇死亡、西崎真人被判刑告终。身处局外的另外两名叙述者,使这种变形得以成立:杉下家的冲突中,成濑慎司听到杉下希美的呼救之后,来到案发现场并报警;野口家的冲突中,是安藤望把野口家门的链锁挂上,导致被困在野口家的四人无法逃出。两名叙述者身处事件旋涡之中,另外两名叙述者则是局外人,不同的角色分工使四名叙述者的叙述作用相互补充。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素”思想仍然可以解释杉下家与野口家互为对照的关系,笔者将其整理为表2(见下页)。
表2
这四个关系束清晰地揭示了这两个“男主外女主内”“男强女弱”的传统东方家庭从建立到崩溃的过程。杉下希美是唯一一个参与了两个家庭争执的人物,她的身份从原生家庭中的“女儿”“姐姐”,变成对野口家构成无形威胁的“第三者”。这一演变,暗示了杉下希美有可能会走上拥有精美梳妆台的女人的道路,也暗示了这场拯救不仅仅是拯救奈央子,同样也是拯救杉下希美。
在精巧的叙述策略之下,《为了N》不仅反映了日本当代社会的种种弊端,还反映了当代日本人在失望与迷茫的状态中,竭力寻找、守护内心的净土。
2008年,日本受到“雷曼动荡”的沉重打击。在2008年和2009年,日本的国民生产总值下跌,失业率持续上升。同时,日本首相走马灯式轮换,地区保守力量崛起,以致新民粹主义兴起,暴露了日本中央政治的弱点。在经济、政治的双重低迷之下,整个日本社会陷入悲观和不安的情绪之中。紧跟其后的2010年,朝气蓬勃的中国,在国民生产总值方面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进一步证明了日本社会的暮色沉沉。
正是在这个低迷的2010年,《为了N》出版了。未来是迷茫的,因此真相是难以知晓的。再加上日本私小说的传统,以及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影响,《为了N》在叙述方面深入地探讨了人物的内心情感,凑佳苗让她的人物自由地讲述他们眼中的凶杀案,以及他们的家庭和社会生活。杉下希美、成濑慎司、安藤望都是时代的幸存者,他们没有被这个社会的失望情绪吞没。野口夫妇象征着男才女貌、男强女弱、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东方家庭,但最终走向扭曲和死亡,“草食系男子”西崎真人正是打破这种平衡的导火索。“草食系男子”是指“有着女性化倾向的年轻男子形象,缺乏事业心和战后那代人的朝气”⑤。西崎真人面容俊美、苍白脆弱、消极避世,把精神世界寄托在文学世界里,沉溺于虚幻之中。尽管如此,他还是找到了自己的“真”,投身于法律的惩罚,表面上是毁灭,实际上是他的最佳归宿,因为他从对奈央子的爱中,找到了真我。虽然奈央子自杀了,但他还是通过采用另一种方式陪伴奈央子、拯救奈央子,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西崎真人这一人物的设置,无疑体现了作者对传统日本文化在后现代迷思的冲击下变得岌岌可危的思考。
在凑佳苗的首部推理小说《告白》中,森口悠子用最极端的方法为爱女报仇,而误成杀人犯的少年渡边修哉与下村直树,都因误杀母亲而深陷牢狱之灾,整部小说被人性之恶的黑暗笼罩;而两年后出版的《为了N》,尽管依旧揭露了沉重的社会主题,比如家庭暴力,但是里面的人物相互救赎、相互成就,使他们在家庭或社会的限制中,像野蔷薇般顽强生长。他们行事的意图不尽相同,但都试图超越现实带来的限制。
书名“为了N”中的“N”不仅指小说里重要人物的名字都带有字母“N”,还有“希望”(nozomi,のぞみ)之意。“大家只想着自己最重要的人,想着怎样把对那个人的伤害降到最低。即使不能把握全部,只要能保护最重要的人,就能获得满足。”尽管解救奈央子的计划失败了,但西崎真人和成濑慎司,甚至是安藤望,都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杉下希美不走上拥有梳妆台的女人们的道路,他们对杉下希美的拯救是成功的。而且,策划这场解救行动的主要人物西崎真人还完成了自我拯救。叙述者名字中的“希美”“慎司”“真人”“望”,展现了人与人之间可贵的真诚与希望。
①〔法〕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1)》,张祖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26页。
② 〔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260页。
④ 〔日〕凑佳苗:《为了N》,王玥译,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17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美〕安德鲁·戈登:《现代日本史:从德川时代到21世纪》,李朝津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5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