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伟
昨日顽童今日翁,人间日月急如风。
腊月廿五,阳光饱满含蓄,亮而不肆,暖而不灼,恰到好处。这一普通之日,于我,夕照连双岁,酉时分二年,真正的“人增寿”。日子不禁过,一晃我站在花甲的门槛,到了诗酒田园,喜乐安康的时候了。
“一条路,落叶无几,走过我,走过你。我想问,你的足迹,山无言,水无语。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我自己。”耳畔《一条路》收放自如、随性洒脱,我心中掀起千层浪,情难自禁代入其中。
一
童年,鲜少彩色,但在岁月星空里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我生来眯眼睛,矮鼻梁,薄嘴唇,幸好天庭饱满,下巴圆润,憨态可掬,一俊遮百丑。抓周后母亲给我戴上佑命的银项圈,胸前系上口水褂。蹒跚学步时,大病一场,像一只重创的小鸟,由是瘦骨嶙峋,秃瓢矮个,头疼脑闷,身体不适,只有哭泣,不会言语。在伙伴中处于弱势,但凡模拟电影,我一定是扮演反派角色,受尽“欺凌”。看完电影《地雷战》后,“带头大哥”安排我扮演“手扒地雷不着,倒抓一罐屎”之鬼子,有人异议“哑巴演不了”,不知上帝拨了我哪根弦,反唇相讥“你是哑巴”竟是我的第一句话。父母知道后,甚为高兴,可是无论他们如何启发,我还是不能开口说第二句话。六岁生日那天,家里请了匠人,母亲加了两个菜,工匠放下碗筷,父亲允我上桌,母亲照例用木碗盛饭给我,之前我吃过蒸蛋碗拌饭,故我陡然开口:“我要那个碗!”父母喜泣,一人搂抱,一人反复搓摸我的小脸,工匠师傅亦惊诧:“原来这伢儿就是一个栓门哑。”
那年头,大桶挑水,大锅做饭。我家家大口阔,东挪西借,虽面糊清粥,红苕菜饭,犹饔飧不继。“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是填不饱的鬼,每餐粗瓷大碗盛两三次,清汤寡水灌大肚,不顶饿。不单是我,乡亲们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面黄肌瘦。由于体内寄生了蛔虫,脸上布满了白斑,所以每一年赤脚医生会发一种专杀蛔虫的“宝塔糖”服用。
我进入初中的那年开春,家里除了糠粑就是干槐花。“造孽啊,揭不开锅盖。”母親唉声叹气。“事多累人,话多伤人,急么事。”父亲叫我跟他一起把一棵准备做家具的大杉树送到城里去卖。他扛树根在前,我抬树梢在后。枯水季节的门前河,原本容易趟过,但扛着树,脚下流沙越挣扎越深,没过膝盖,冰寒透骨,我在后面跟着父亲一点点蜗行……五块二毛,父亲接过卖树的钱,一张一张沾着口水数,数了三次。次日他到临近的安徽买回了百多斤红苕,为饥肠辘辘的家人带来短暂的愉悦。
“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其时,在乡下交通靠走,通讯靠吼,治安靠狗,贫富悬殊小。一种不富足却满足的生活,纯真质朴,温馨快乐。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贫穷使我对物质生活滋生一种特殊情感,也给了我取之不尽的财富。
阅尽大千世界,牵萦于心是养育自己的小天地。一瓦一屋檐,呢喃燕子语梁间。老屋是我出生的地方,“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蝶衣晒粉花枝舞,蛛网添丝屋角晴”,泊在脑海里,一道“不墨”的千秋画。老屋屋檐下藏着许多秘密,这些秘密见证了家人的努力和奋斗。花木葱笼,春意荡漾,母亲在山头墙下点上丝瓜种子,沿墙竖起竹竿。种子发芽了,接着长出藤蔓,顺着竹竿一天天向上爬。不多久,墙下枝繁叶茂、青翠欲滴……而今,乱石铺地,芳草点缀,门墙兀立,中堂枯裂,铁铧光亮不再,倒在墙根的锄头,与脱了齿的犁耙、断了柄的钉耙,有种默契的静谧。厢房窗台上斜翻着母亲的针线笸箩,还有那照亮我岁月的歪灯盏。郁郁青山下,碧水绕村流。这是一块旱涝无虞而又不值钱的土地,它的厚土滋润了我,它的河水灌溉了我。深一脚,浅一脚,踏上这块土地,旧日的一蔬一食,一朝一暮,味之深长,让人安静,让人沉思。
蝴蝶敛翅,桂花落尽,来到蒙学村小,陈年记忆扑面而来。我进学堂时的书包,是我母亲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的,丝线绣着的“天天向上”是父母对我的期许。我每天斜挎书包出门,翻过一座山,然后往南一拐,便是学校。“一个土坑两块砖,三尺土墙围四边”,校园简陋破旧,鸡犬相闻,厕所勉强遮羞。校舍只有一排简陋的砖瓦房,门板和窗玻璃残缺不全。教室里,一边是水泥砖头砌成的宽窄高矮不一的桌子板凳,一边是老师生活的起居之地。操场上尘土飞扬,除了有幅篮球架,别无他物。不过,这些并没有影响我们童年的快乐,下课钟声一响,我们一溜烟儿跑出教室,抽陀螺、滚铁环、跳房子、打球等,悬念少,刺激小,犹如一颗颗糖果,追忆起来心里特别甜。
那时候作业很少,书包很轻。阴沉沉的日子里,每间教室黑板旁挂一盏马灯,老师让我们自习,我们传阅《董存瑞》《鸡毛信》,因是图画配一些简短的说明,就算有不认识的字也可以意会,朦胧中想象力飞向远方,那一盏盏马灯,不知燃起了多少纯真的梦。
小学五年级,发了新书,我用油皮纸给新课本包上书皮儿变成“精装本”,然后,用圆珠笔拓印课本的名称。上课时老师围绕我转了几圈,突然指着封皮上的“语文”两个字,问:“谁写的?”我说是自己写的。他狐疑,拿起我的书眯着眼看了又看,然后指着课本,语气柔和地说:“这两个字写得不错。”那竹节般清癯修长、被香烟熏成褐色的手指及嘉许的眼神我至今难忘。
“千金难买少时勤”。虽然父母对我非常疼爱,并不约束我,但家里没有劳动力,生产队队长就安排我看庄稼、薅草等轻松活。夏日红苕蔓容易扎根,我在前面把蔓子从左边翻到右边,大人们就在后面跟着锄草。草深树密,荆棘牵衣,扯草药是我必做的功课;步履攽怌,叶子攽怌,放牛、砍柴、割草也是我的专属。
伏日严寒,格外切肤。暑气炎蒸,山之崖,河之畔,孩子们先用手撩拨着水花,将关节淋湿,然后一个猛子扎进碧波里,忧乐随着粼粼的波光时起时伏。那条或清澈,或浑浊,或湍急,或平缓的河流,是“无弦”的万古琴,质朴,野趣,凑着我们童年的记忆。
“亮瓦虫,夜里来,婆婆的房门大着开……”夏夜,偶有一场露天电影。那块镶着黑边的银幕,呈现的不仅仅是电影里的故事,也是人们对精神世界的追求。看完电影,人们三五成群带着薄被到河边沙滩上纳凉睡觉。父亲给我们讲“瓦岗寨”“薛仁贵”和“五鼠闹东京”。随着扣人心弦、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夜深了,人困了,只有星星在遥远的天际眨巴着眼睛。眨眼五十年,睡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河里“沙”卖完了,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深水潭。那很短的夏夜,却越来越长。
滴水成冰,出太阳的日子,爆米花的老人如期而至。那葫芦状的黑色高压锅摇啊摇,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孩子们的期待。
“黄鸡公,尾巴拖,三岁伢儿会唱歌,不要爷娘教给我,自己聪明谣来的歌。”骑门槛,爬果树,刨花生,偷甘蔗。少不更事,曝腚不羞,既土又野,无忧无虑。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渗透骨髓。曾以为,我已写尽故土,突然发现,故土是写不尽的。
二
青春,曲折坎坷,失望之冬,希望之春。命运粗暴对待,皮开肉绽,我嚼嚼咽了。
青春的韵律,与时代同频共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口语化,简洁自如,刚劲明快,唱响一个时代。曲调清新,温暖乐观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鼓舞人们斗志,将甜美纯净的种子蔓延至每个人的心里。伴随明亮欢快的曲调“我的心儿飞向远方”,开启了高中生活。
高中两年,生命之泉,如诗如梦,有苦有乐。知识改变命运,学好数理化不仅是为了实现现代化,更是为了走遍天下都不怕。其时,户籍制度差异大,商品粮户口与农村粮户口士庶之别。学校里老师定期给同学们调整座位,这在孩子们眼中是很自然的事情。某天我有些纳闷儿,缘何吃商品粮的同学总能坐“甲级”票位?
影片《少林寺》上映,万人空巷,尚武之风劲吹,街上哗啦一下出现了无数个“秃驴”觉远。有些孩子甚至放弃学业,到嵩山少林寺拜师学艺。朴素清澈,通透悦耳的《牧羊曲》承载了我们的集体记忆,印象深刻的是,一年龄稍长,复读班的同学只要与女生碰面,就会“孔雀开屏”吼一句“狗儿跳,羊儿跑”。
相对于很多大学才开始住校的同龄人,我们“脱胎换骨”更早,宿舍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不仅人口密度大,而且寝室文学会闪烁智慧火花。熄灯前二十分钟的洗漱时间类似“放风”。脚臭熏天的气味与嘶嚎宣泄的声音混杂一起,走廊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公用水池边数十人在“竞争上岗”,脸盆、牙具碰撞的声音连成一片。夜半醒来,会听到咯吱咯吱磨牙的、梦呓的、打呼噜的……
人生能有几回搏?舞象之年血气方刚、永不言弃。“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老师以这句话勉励我们。细细琢磨这句话,道理远非那么简单。“元帅”只有一个,百分之九十几的人终点就是“士兵”。当然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自律进取是青年学子应有的姿态。
“能否送我一块手帕?让我扬起一片帆。”高考,一锤子买卖,轻易地划定每个考生的命运。当终考铃声响起,无尽的落寞和痛苦拽着我走出考场,走廊里我走得很快,下楼梯时我却很慢。别人铺的路走完了,该我自己铺路向前了。我神情恍惚,卷起铺盖,铩羽而归。一到村头,就看见手搭额头眺望的母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疼爱的呢喃,让我羞愧不已,眼眶不由一热。
彼时,高考日在七月七、八、九三天,七月中下旬是农事里的“双抢”季,属“廿天挑两季,半月定全年”。只要天上不下刀子,就得下田收割,犁田,插秧……“耕问奴,织问婢”,乡下人分工简单明了,凡农忙,是男性,童叟均上阵。
挨过饿的人更务实,分田到户后,我家得邻里尊敬,凭借的就是谷物满仓。父亲没有问我关于高考的事,抚摸我的头,捏了捏我的脸,轻声地说:“正好节骨眼呢,家里少人手,明天开镰割谷。”种田人的辛苦,不是一句“面朝黄土背朝天”就能言尽的。残月村边,疏星屋顶,人没睡醒,迷迷糊糊摸一把镰刀下田。清晨露水重,眨眼工夫,我衬衣黏黏地贴在身上,汗湿的额发贴到眼睫上,咸咸的,辣得睁不开眼。割谷,不能抬头,不要乱看,一看就绝望,一望无际的稻穗有种压迫感,时间久了,腰跟折了一般疼。正午,骄阳灼灼,蝉鸣阵阵,大地变得像蒸笼一般,雷阵雨到来之前,我们还得收、捆、挑。未脱粒的稻子上肩后就得走,中途再累也不能停。其间有一担,我实在挑不动了,在半路上靠近田埂歇了一会儿,虽然我使出吃奶之力轻轻放下,但那些饱满沉甸甸的稻粒还是洒落一地。返程的路上,听到稻谷簌簌坠落地的声音,心里不是滋味,既心疼掉下的稻谷,又担心挨骂。
千犁万耙不如早插一夜。抢收结束,就是抢插。随着劳动强度和节奏在加重加快,一家人忙的脚打后脑勺。插秧是个技术活,密度合理,穴行一致;人须弯着腰,弓着背,左手分秧,右手插秧,左右配合,一人一矩形,两腿轮流后退,周而复始。父亲插秧匀称,横竖一条线,而我插秧,下手乏术,歪歪扭扭。
稻谷有稻谷的心思。就像父亲跟我一樣,各有心思,日渐饱满。他想的是灶台上的酱醋油盐,是田地里的化肥农药。我想的是他给我的承诺——“卖谷后有了钱,送你去复读”。四十多年了,那稻谷扑打在脸上的热浪,那被蚂蟥叮咬后的血腥味,会应季而醒,清晰如昨。
梦想抵不过碎银几两。忙完农活,一咬牙,我加入了炸石头赚钱的队伍,跟那些虎背熊腰的壮汉抢食。每半个小时我必须用手码一拖拉机石头,我的手因磨破了皮端饭碗都疼痛不已,几十天下来,结了血痂,长了厚茧。一亲戚为我摆脱窘境,带我到附近厂矿、学校修理深井马达。我腰系保险带顺着轱辘缆绳下沉十几米到接近水面处放下木梯,将马达拎起固定拖出井口。水井之上艳阳高照,深井之中空气稀薄,冷透筋骨,直打寒战。每天傍晚忽明忽暗时回家,父亲总是蹲在门口抽旱烟,皱眉若有所思斜眼瞥我,一天他顺手把烟杆放在鞋底敲了几下,撂下一句:“读一肚子的书,干这要命的活儿,窝囊!”他满面忧患,又说:“去代课算了,纵是秕谷养病鹅,亦能留命喝粥!”他愠怒的语气,不甘的眼神,少见。
生非容易死非甘,痛苦和快乐具有同样的价值,白面书生晒成黝黑的庄稼汉,让人长记性。我降低要求适应环境,减少自身与环境的冲突。“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代课的确不是我想要的,即便我知道我没有挑肥拣瘦的资本,可人到绝境是重生,当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应得到的不远了。每个人有死角,自己出不来,别人进不去,我把最深的秘密放在那里。远道无轻担,我清楚,风花雪月与万家灯火不属于我。“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蝉吟鹊噪,静里乾坤。顺命的滋味,真的很蹊跷,三个寒暑,我边教边学,“高六”高考后我挤进了末班车,进入一所师范学院。揭晓之日,天空寥廓,山水舒朗,我“得胜回朝”,将录取通知书往桌子上一甩,父亲打开牛皮纸信封,“呵,一厚沓,录取通知书、新生欢迎信、转户粮关系的证明。”他兴奋不已,哼起了《插秧歌》:“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为了庆贺,家里还添置了一台无限敲打仍满是雪花的电视机。
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中涅槃。我珍爱纯粹的校园生活,学海泛舟,甘之如饴。可令我苦不堪言的是,每次回家,母亲逼我成家。
“表弟狗儿年初九添了个千金,你呢?”我理解母亲,但我厌烦她车轱辘话。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字字如爪,句句带钩,让人荷尔蒙分泌旺盛,但我实在没得挑,想脱离苦海,除非娶个富婆。家人暗自使劲,登门的媒人一个又一个,女方家境及自身素质都不错,前提是倒插门。玫瑰虽红扎手,鸡汤虽鲜烫嘴,我有过寄人篱下的经历,指不定是火坑,算逑!学校图书管理员在杂志上发现了一则锦州的征婚,觉得适合我。我一路北上,到了,傻眼了:现实中的这个人和寄给我的相片简直判若若干人,她一手叉腰,一手托腮,高大健硕,气势撼人。她解释,她先前可苗条了,由于心情不好,日有所吃,夜有所胖,加之铁打的身体,磁铁打的床,不胖不行。一别两宽,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愿得一人心,免得老相亲。年十六到校后,我把复命母亲作头等大事。由于毕业季,除了功课还有忙于分工,加之熟人不好下手,生人不好开口,一个多月,任务进展为“零”。
前行的路上藏着许多秘密,没到点你得不到谜底。一次遇见,改变一生。不早不晚,我遇见了孩子他妈。学二食堂,她拎着红开水瓶和同伴一起,白净脸儿,清纯温婉,款款落坐,在我的对面,不熟悉也不陌生,有过点头之交。
“你叫啥名?”我顺嘴溜出。
“你猜呗。”她用汤匙敲了敲开水瓶。
“红萍,对不?”我立马儿答。
她同伴的眼睛睁得如牛眼。
“姓什么啊?”我有些朦胧的好感。
“刘关张里最有个性的。”她边说边笑,斜睨着人。
“张红萍。”趁热打铁,自我介绍。“我英山乡下的。”
“红安大路边。”知我狐疑,“大路边是个镇,前有八里,后有靠山。”越说越绕,我有些蒙圈儿。
“靠山和八里是毗邻大路边的两个镇。”她顺杆儿捅破。
喜欢一个人的征兆,男生是胆怯,女生是大胆。可是那一天我豁出去了,超水平!
别小觑这次发挥,它决定了我后来的幸福。
我约她参加“周末大家乐”,到龙王山溜达。她问我,你这剩男,就没喜欢的女孩?“喜欢的人多的去了,你算老大!”我故作镇定,“莫怀疑,我就是你梦中的穷人。”
后来就有后来了:屋三间,坐由我,卧由我;妻一人,左是她,右是她。
三十多年了,回想起来,那个春天有如烧饼上的芝麻:明亮,繁盛,喷香!
三
中年,感恩满足,流光容易把人抛,揽尽风雨苦亦甜。
回首前程,生命犹如一片树叶,随着季节的更替,嫩绿,茂盛,金黄,飘零,叶脉清晰可见。
大学毕业时,我和她旅行数日,八月底我们爬上绿皮车,穿过两个黑夜和白昼,抵达派遣地鄂城。蜻蜓飞,暖风吹,我在城,她去乡。虽然烈日焚野,可她心凉半截,“我回红安”,她嗔怪地瞪我一眼。丁是丁,卯是卯,不含糊,她就这么一主儿。历经反复,我带她回到故土,她留城,我去乡。单位分了她一间20多平米的“鸽子笼”,草窝是天堂,装着我们未来。
“路难走,夜难熬,刮风下雨怕屋垮,搂着被子往外跑。”我走向了另一方天地。作为农村长大的娃,除了抗拒不期而来的嗷嗷猪叫,我“掂起勺子能做饭,拿起针线能缝纫”,教育生活说不上滋润,但不咸不淡。“泥巴砖头垒个灶台,顶多能用个十年八载,咱教学生认的每个字,都能用一辈子”。教书育人,教的是知识,育的是心灵。“情在左,爱在右,随时播种,随时开。”好的关系,才是好的教育。我俯下身,沉下心,润物无声,师之情亲切可感,循循善诱,师之爱触之可及。
城与乡相距四十里,山水迢迢,却近在咫尺。月色撩人,我引颈远眺山那头、河对岸。那年中秋节,学校分了猪肉,我骑车一路向南,从炊烟袅袅到星星点灯,圆圆满满的月亮挂上树梢,照耀天南地北的牵挂。进城的公路弯弯曲曲、凹凸不平,路中间碾压出很多车辙,颠簸复颠簸,突然一个趔趄我跌进土坑。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土,拖着扭伤了的脚,继续在星光下赶路……她没睡,在等我。海带炖排骨,还是暖暖的,我不忍释筷,那汤的鲜、肉的醇,至今还在舌尖上蔓延。
翌年,我在城里落了脚,我们倾尽所有,装了一部复古拨盘电话,买了彩电、冰箱、洗衣机和一套组合柜。床边书柜里,伸手可挑《红楼梦》《百年孤独》《战争与和平》《约翰·克利斯朵夫》。有乐于身,不若无忧于心,我心雄万夫,憧憬“教学与文学双丰收”。她坐在床边,观赏热播剧《武则天》,手上织着毛衣,飞针走线,毛线团团在床上滚来滚去……我和她性格互补:她内秀寡言,坦坦荡荡,做事猴急猴急,嘁里喀嚓,利利落落;我则开朗热心,挚诚和煦,处事权衡,慢工细活。她为文,大大咧咧,乐乐呵呵,成人童话,抒情为主,叙事为辅;悲悯于情,洞明于智,我冷眼观世,以笔为针,挑破脓包,不能句句入理,字字如鞭,却简洁朴实,轻松走心。我们的感情,在广阔天地里萌芽、生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茁壮牢实,不过一年四季一个锅里摸勺子,面红耳热,龇牙咧嘴,掰扯掰扯也时有发生。
“搬屋搬屋,不见几萝谷”,这话一点不玄乎,我进城搬家予我给养最多的《金蔷薇》和《鲁迅全集》(1—6卷)不翼而飞。
她咧嘴一笑,“教学和文学可兼得?”表情简洁而丰饶。“真正的个性是超越共性的。”我滋味繁复回了她。青春可悄无声息地流逝,但梦想不可破碎一地。这是生命的偶然,亦是必然。
一则,“文革”时有位武大教授因“右派”之故长期安顿在我家。虽为学究,但他谈吐不凡,庄谐杂出,逸兴遄飞之时常常挥毫泼墨,笔画穿插清爽、脱俗。落难而不失其美,暗处的明珠,也是亮的。我常踮着脚趴在桌子边,抚摸他读过的书籍和怡然自行的书画,钦慕有加。某个冬日,他落实政策回了省城,留下了很多书,给了我无数明亮宁静的黑夜,也搅动了我的心。
二则,进入高中,我们小县城偏出大作家,其中有位还成了“县太爷”的乘龙快婿,一时间“满城青年尽为文”,似乎作家是离幸福最近的人。
这极普通的两件事,令我挥之不去,慢慢苏醒,渐渐交融,显现出镶金边的轮廓——教授、作家。知之明,行之笃,我开始谱写梦想的序曲,預感风景前面更好。
市场经济的大潮劈头盖脸,像过山车一样把人抛来抛去。暑假集训,领导要求我们“跟师魂汪金权比奉献,跟下岗职工比待遇。”
见贤思齐求至善,学习汪金权“痴心一片终不悔,只为桃李竞相开。”学习他身若红烛,力育新彦,是追求,是修为,更是一种力量。“绝大多数老师成不了汪金权。”民师是多数,名师是少数,会后很多人嘀咕。少年天性,本无执着,若方若圆,在于仁而爱人,在于日常教学的每一道褶皱里。批评,不是让孩子低头,而是让孩子抬头。面对故意找茬,嚣张跋扈,轻狂不羁的刺儿头,见招拆招,适时放一放,关键时收一收,四两拨千斤,治病救人。所以呢,彼此启发,顺势而为,共赴美好,在为学、为事、为人上,做一个合格的教师也行。
“工贵其久,业贵其专”,在翻动的书页上描绘幸福人生。一个真正的教书先生不受拘束,振羽由空,自在是求。这种选择,注定缺憾,最好的华年没有面向大海,没有宽敞的办公室,没有异域风情,但从“知之”到“好之”,再到“乐之”,有意想不到的获得,让人丰润剔透。我记得带着孩子们在明亮硕大月亮下,两颗古柏树间开篝火晚会,年轻的生命如同火焰,酒杯中洒满月光;我记得所任班主任的班级先后有四人荣获县域中考状元后喜极而泣;我记得发表的文字多了起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常有露脸、反响不俗,《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出人意表、偶露峥嵘,让“上级和上级的上级感到自豪”,招编辑稀罕……渐入佳境的碎片,是生命的吉光片羽,点缀其间,让人唏嘘不已。岁月逝水,教书、读书和写书,彼此滋养,相互成就,我游走中西,且思且行,在山岚水意、绿野长风里享受桃李满天的乐趣与价值。老天爷不会抛掷任何一个为之绘色的人,学生瞧得起,自己心安,我的背囊里有了越来越多的荣誉。世界并非完美,幸而人在教室,弦歌不辍,也就与希望同在。
“学而不已,阖棺乃止”,白纸黑字,青丝银发。文字穿透光阴,有着清水濯尘的力量,读其书,知其言,从“记得”到“晓得”,审问之,慎思之,从“寻思”,到“明得”。它重塑我的人生,让我管住嘴,多看少说;守住心,不乱分寸;沉住气,宠辱不惊。我静观一路风景,拾掇笔底珠玑。体察来路,记录一二,说苦日子,找小乐子;说大实话,讲小道理。鼎沸校园,陌巷柴米,俱是烟火;稼穑躬耕,翁媪絮语,皆为人间。以真实经历,作真诚表达,以“平凡家事”见证“不平凡国事”。我的文字无彩无炫,随性抒发,不追时撵日,接地气,不尚空,有心血,少抒情,重细节,无章法,是局限,也算特点。
“昔我来思,桃李累累;今我往矣,杨柳依依。”前些时,我到昔时工作过的学校兜了一圈,坑坑洼洼的窄土路已变成宽敞的柏油马路,沿途“农家乐”,家家红灯笼,户户红窗花,人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夜幕返程,天上星,万家灯,岸边树,河中影,城乡相融,美美与共,深山不再深,远方不再远。40年,家园日新月异,校园允公允能,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在小康路上“走进新时代”。
秋风轻矐,月照无眠。十年前,我不到五十岁,有人称我老段,心中反感,应之逆耳,不应失礼,左右两难,极为尴尬。不知不觉,渐渐释然:登高腿软,久坐腰酸,齿牙松动,亲友半凋零,眼神、心境都盖上了岁月的印戳。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此处叶落,别处花开。美丽的过往镌刻在时光的隧道里,似画,似诗,萦脑际,驻梦中,翻捡,晾晒,日进日新,臻善臻美。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