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被月光打透了的树

2023-03-16 12:59张祖文
西藏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八廓街洛桑阿爸

张祖文,男,籍贯四川,中共党员,1977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理事,2016年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出版以“藏边体小说”为主的长篇小说、长篇儿童文学、散文集、小说集等作品共11部300余万字,代表作为长篇小说《光芒大地》、长篇儿童文学《雪堆白与菩萨墙》。2014年获第七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

老街很老很老了,名叫八廓街。在陈洛桑的眼里,这街老得像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胡子很长,满脸风霜,却还神采奕奕,充满活力。陈洛桑一直在八廓街长大,从有记忆的时候起,他的眼里就全是八廓街上的人和事。当然,还有八廓街边上的一棵树。

那棵树,一直在街边孤零零地立着,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反正它的年龄肯定是比陈洛桑大。几乎每天,陈洛桑都會来树这里,默默地玩一会儿。有时,他蹲在树下,看八廊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这些人都神情安详,手里大都拿着一个转经筒,嘴里念着六字真言,顺着一个方向往前走。他听阿妈卓玛说,这叫转经。转经的目的,是祈福,是保佑生灵平安。有时,他就在树下躺下,默默地看着天,看着那树荫。树下刚好有一块小小的草皮,绿绿的,软软的,躺在上面非常非常地舒服。

就像今晚,夜色皎洁,月光如洗,陈洛桑就静静地躺在树下的那块草皮上,动也不动。他看那繁星点点的夜空,看那洁白如盘的月亮,看那月色从遥远的地方,照射到身边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上;再看着它们,一点一点,覆盖在自己的身上,映透进了自己的眼里,再缓缓流进了自己的心里。树被月光打透了,陈洛桑也被月光打透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和这树,和这月色,融为了一体,成为一个再也分不开的整体。

陈洛桑听着耳边月色的呢喃,就想起了阿妈卓玛和阿爸陈迹。

他出来时,阿妈和阿爸正在吵架。

陈洛桑是不喜欢他们吵架的。每当看到他们吵起来,他就感觉好害怕,只想逃离,一个人待着。而八廓街边这棵树,就会成为他最好的小伙伴。

陈洛桑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见过阿爸阿妈吵过架,甚至连拌嘴都没有见过。那时的阿爸阿妈,脸上天天都洋溢着笑意,快乐从他们的每一个眨眼、每一次嘴角上扬,都可以看到。陈洛桑还问过他们,为什么自己会叫这个名字。阿妈当时就深情地看着正在一旁做饭的阿爸,笑盈盈地说,因为你爸姓陈,你要跟你爸姓,而你又出生在西藏,要取一个本地名字,我们就在你出生时,带你去了一座寺院,请寺里给你赐一个名字。寺里当时一看到你,就说这孩子眉清目秀的,今后一定是个心地善良、思想纯洁、心境纯净的人,那就叫洛桑吧。这样,你就叫陈洛桑了。阿爸听阿妈说完,停下手中的活,又说,明白了吧,我们是期望你今后成为一个善良的好孩子,一个永远善良的好人。

陈洛桑现在每一想起阿爸阿妈当时互相看着对方,那从眼角深处随时就能窥见的爱意,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深情,都能觉得当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幸福,似乎他们已经成为彼此,从此就再不分离。

可是后来,陈洛桑却发现,阿爸阿妈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

那时的陈洛桑,好像正在家里撒欢。那天,阳光很好,灿烂得让家里每一寸地方都明晃晃的。陈洛桑一会儿从沙发上跳到椅子上,一会儿又从椅子上跳到地板上,追着家里那只小狗玩。那天,阿爸阿妈看起来心情也很好,他们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是开心的样子,连陈洛桑见多了,看久了,都认为那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了。

阿爸和阿妈似乎在家长里短地闲扯。

阿妈看着撒欢的陈洛桑,有点感慨,不经意间说,想不到我们的小洛桑,转眼就这么大了。

阿爸边捋着阿妈耳边几根因为她刚才抱陈洛桑时被弄乱的头发,一边也附和着说,是啊,没想到我们的儿子都能到处乱跑,马上就要上学了呢。

就是,在我印象中,他好像昨天还只能在地上乱爬呢,没想到,今天就四处活蹦乱跳了!阿妈边说,边“咯咯”笑了起来。

我也有这种感觉呢!阿爸也边笑边不经意地问,那我们要好好地给他选一个适合他的幼儿园了。

还选什么呢?陈洛桑看阿妈想都没想,就说,离我们家最近的八廓街幼儿园,就很好啊。

八廓街幼儿园?阿爸似乎一下子愣住了,说,卓玛啦,我们以前不是说过,把他送到内地,送到我老家去上学吗?

说过吗?阿妈也愣了,待在原地,好久才说,可是为什么要送到内地上学呢?这里不一样吗?

似乎是因为阿妈没把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放在心上,阿爸明显有点生气了,说,是啊,我以前给你说过,你也同意了的,卓玛啦!

阿爸说这话时语气有点重。陈洛桑虽然还很小,却也是感觉到了阿爸内心的不舒服。

哦,可能当时我没注意吧?阿妈脸上的无辜,一看也不是装的,可她还是说,我觉得我们俩都在拉萨,干吗非要把这么小的孩子送到内地去上学呢?我们到时都照顾不到他啊!

有他爷爷奶奶照顾啊!我爸妈一直都希望能带孙子,可孩子都三岁了,他们只见过两次面,一年一次都不到,孩子回去上学,他们就能天天见着了。

爸妈是能天天见着了,可是我们呢!阿妈看着阿爸,看着我,突然声音大了起来,说,难道你就忍心让我自己的儿子离我那么远,一年都见不到两次?他是你爸妈的孙子,可更是我的儿子啊!

说到这里,阿妈一时没忍住,就当着陈洛桑的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见她哭,阿爸一时之间也手足无措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闭上了嘴,什么也没有说。

那是陈洛桑第一次见阿爸阿妈生气。那时的他,还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生气,更不知道幼儿园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是上学。

这事过了没多久,陈洛桑就被送到了一个房子全是五彩缤纷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小孩子。阿妈说这就是八廓街幼儿园,以后他天天都要来这里上学。陈洛桑第一天去幼儿园的时候,只有阿妈送他去,阿爸没去。阿妈把他送进去,后来要走时,陈洛桑抓住阿妈的衣角,不想让她走。因为他不想待在这里,他还是想和阿爸阿妈待在一起,待在家里。可任凭他再怎么不愿意,阿妈还是转身走了,只留下后来实在忍不住“哇哇”大哭的陈洛桑。

后来,陈洛桑在幼儿园里待习惯了,可是他发现,原本爱笑的阿爸阿妈,却没那么爱笑了,原本一天到晚都在一起的阿妈阿爸,偶尔也会各做各的事情。

阿妈有一次在带陈洛桑去转经时,略带忧郁,连六字真言都不念了,她只是牵着陈洛桑的手,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默默地往前走。陈洛桑走累了,主动给她说走不动了时,她才会缓过神来抱他一下。他不知道阿妈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她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阿爸也一样。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阿爸带陈洛桑到街上散步,开始也是一直不说话。那晚月色很好,陈洛桑却发现阿爸眉头紧锁,老在长吁短叹。后来,终于走到了八廓街的一条小巷子,走到了一棵树下,阿爸才停了下来,并在树下席地而坐,抱着陈洛桑说起了话。他似乎是對陈洛桑说的,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说,小洛桑,我给你阿妈说,送你去内地上学,一是你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他们又只有我一个儿子,为了谋生,养活一家人,我不得已才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可他们身边就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你回去,不就可以陪陪他们,让他们开心吗?你说是不是?陈洛桑虽然听不懂阿爸在说什么,却还是懵里懵懂地点了点头。

而且,内地的教育也比这里好,阿爸又叹了一口气,说,让你从小受到更好的教育,又有什么不好呢?可你阿妈怎么就想不通呢?

那天晚上,阿爸和陈洛桑在那棵树下待了好久。陈洛桑看到,阿爸的眉头不仅没有舒展开来,还越拧越紧,后来就好像一根紧紧缠在一起的一根绳子。

而那棵树,特别是似乎浸在了树里的那些月光,却在陈洛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记忆。特别是阿爸说过一句话,更是让他印象深刻。阿爸说,每个人都有根的,就像这棵树,它也是有根的,你看它现在长得很茂密,可是,如果把它换到别的地方,说不定就会落叶、衰败了,因为那换了的地,已经没有了它的根。陈洛桑听了,似懂非懂,他扑闪着大眼睛,问阿爸,那您的根在哪里呢?阿爸的眼光就穿过了树叶丛,落在了那如洗的月色里,阿爸的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光芒,一个美丽的小山村,那里一年四季都是绿的,有青山,有湖泊,美得让人做梦都忘不了。陈洛桑看到阿爸的眼里,竟有一束光在闪耀,忽闪忽闪的,让他内心一阵阵荡漾。从此,只要一有机会,他都会来到树下,伴着月光,默默地看着八廓街。

八廓街的晚上也是不安静的,有很多人,喧嚣就是这里的特色,即使很晚了,也是这样子。陈洛桑却越来越喜欢这里,后来都不愿去幼儿园,也不愿回家了,即使是白天,也只想待在这里。因为家里阿爸和阿妈好像因为他读书的事情,话越来越少。有时两人本来还好好的,可是一谈到读书,他们马上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了,情绪还越来越激动,言辞也越来越激烈。有时坐在树旁,陈洛桑就会想,阿爸说的那个地方,那个叫光芒的地方,真的有那么美吗?那里真的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吗?要知道,拉萨大部分地方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光秃秃的,就像这里的树,一年有叶子的时候只有几个月,它们经常被积雪覆盖,被寒风掠过,很难做到一直都是绿色。陈洛桑就想,那一年四季的绿,没有轮回,没有间隔,该是怎么样的铺天盖地呢?他竟然也对阿爸所说的,那个叫光芒的地方,有了一些向往。

终于有一天,在一家人吃饭时,阿爸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当着莫啦、波啦(意为“奶奶”“爷爷”)的面,径直问阿妈,说,卓玛,小洛桑幼儿园毕业,马上要上小学了,你真准备让他一直在这里上学?

阿妈那时正在吃风干牛肉,她嚼得津津有味的,看着就很香甜的样子。陈洛桑也抓了一块,准备塞进嘴里,阿爸却伸手过来,把那块风干牛肉拿了过去,扔进了篓子里,说,别吃,没煮熟的生肉,吃了容易肚肚疼。

陈洛桑看到,阿妈本来并不想搭理阿爸,看阿爸这动作,好像终于忍不住了,她直接提高了声量,说,陈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天天说要把孩子送到内地,难道这些年他在这里,就没长大了?他是比别的孩子矮了、瘦了,还是缺胳膊少腿了?

你看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阿爸一听连忙说。

可阿妈并不容他辩解,又很生气地说,你老说你爸妈孤独,可是,你如果把我儿子带走了,我也是一个妈妈,我就不孤独?

可内地教育……

你老说什么教育教育,说什么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可是你知不知道,他真正的起跑线,是他自己,只要他自己不想输,以后就谁也赢不了他!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这不是在讲理,是在狡辩!阿爸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在狡辩?阿妈突然站起来,说,你老是在说为孩子好,为孩子好!可是,你知不知道,他从小就生活在拉萨,从小就习惯了八廓街,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能适应吗?

阿爸也不甘示弱,他也站了起来。两个人隔着桌子对峙,看得陈洛桑心在“怦怦”直跳!幸好阿爸说话的声音没刚才那么大了,他吸了好几口气,才缓缓地说,小洛桑还这么小,他的适应能力是最强的时候,到哪里都能很快适应的。

到哪里都能很快适应?可是陈迹,你让一个从小吃惯了风干牛肉的小孩,突然到了内地,没风干牛肉吃了,他能适应?你看你,刚才都不让他吃!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自己有多么爱吃!连陈洛桑都听得出来,阿妈已经有点咄咄逼人了。

阿爸听了,良久没有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了一包烟,抽出一支,再掏出一个火机,哆哆嗦嗦地点上。陈洛桑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阿爸抽了几口,又坐在了位置上,似乎觉得不舒服,他又连续换了几个方向。终于,在狠狠吸了一口烟后,他说了几个字。那几个字很轻,轻得连陈洛桑都没听清。

你说什么?陈洛桑听阿妈也在问。

陈洛桑看阿爸又吸了一大口烟,再缓缓吐出,之后双手摁在桌子上,又说出了一句话。这次,他声音大多了,陈洛桑也听得很清晰。

他听到阿爸说,卓玛,那我们就离了吧。

离了?陈洛桑看到,阿妈一下子怔住了。

是啊。阿爸明显已经下定了决心,又说,离吧,我们俩在对于孩子上学这个问题上,观念差异实在太大了。另外,毕竟你没固定工作,以后孩子我来养。

你养……陈洛桑看到,阿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瞬间就夺眶而出!你说你养就行了?你问过洛桑他自己的意思吗?你想过他喜欢在哪里吗?

他喜欢……阿爸倒真是一怔,似乎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良久,他才转过身,小心翼翼地问,洛桑,你觉得呢?你想在拉萨还是去光芒?

阿爸阿妈突然这样问自己,陈洛桑也懵了。说真的,他自己真没有主意。看阿爸阿妈那伤心又充满期待的眼神,他完全语塞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没办法,他转过身,跑出了房门,任凭他们怎么喊,也不回头。

那天晚上,陈洛桑又到八廓街边的那棵树下,待了好久好久。奇怪的是,那晚的月光,竟然也不像往常那样皎洁了,反而是惨白惨白的,甚至还泛着一点黄,而树叶也已经开始泛黄了,有的已经飘落了下来,落在了地上。那飘落下来的树叶,枯黄枯黄的,似乎就像阿妈刚才泛出的泪水。每到这个季节,陈洛桑都会忧伤,都会觉得那好好的叶子,为什么会黄了,会离开了树枝呢?

那晚的陈洛桑,无比忧伤。那感觉很淡,可是却一直冲撞着他的内心,就如小鹿的尖角在顶撞着,让他很不舒服。

不知怎么的,陈洛桑突然想起,阿爸说的那个名叫光芒的地方,那里的树,叶子是不是也会发黄,也会无奈地离开树子呢?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就有了主意。

没多久,陈洛桑就跟着阿爸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地方阿爸说他以前来过,可是陈洛桑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阿爸只能叹一口气,说,还真是小孩子,连爷爷奶奶住的地方都记不得了。陈洛桑便看到阿爸满脸都写满了无奈。

那地方有一栋房子,两层,和他在拉萨住的地方完全不一样。拉萨的房子,外观大都有鲜艳的色彩,比如红的、黄的,可是这房子,就只有一个颜色,白的。房子里住着和他在拉萨的莫啦和波啦一样年纪的两位老人。阿爸让他叫他们奶奶和爷爷,还说奶奶就是莫啦,爷爷就是波啦。

可是,面对着两位慈祥的老人,陈洛桑就是叫不出口。

憋了好久,看着两位老人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怯怯地叫了声,莫啦——波啦——

两位老人怔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陈洛桑看到阿爸在向他们解释,说这就是爷爷奶奶的意思。

两位老人这才伸出手,颤巍巍地拉住了陈洛桑,嘴里说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陈洛桑感到他们的手很暖,很柔,可是他却觉得自己的小手在颤抖,手心里全部是汗。

过了几天,阿爸带陈洛桑到了一个名叫“光芒小学”的地方。那天莫啦和波啦一起陪着他去的。在进学校前,阿爸告诉他,以后他的名字就叫“陈洛”了。陈洛桑很奇怪,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不过他也没问。

那天之后,阿爸就不见了。莫啦给陈洛桑说,阿爸已经回拉萨上班了。陈洛桑问那他好久来看他?莫啦说明年吧?他又问那阿妈什么时候来?莫啦看了看波啦,两人都欲言又止,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良久,莫啦蹲了下来,用脸颊轻轻贴着陈洛桑的脸庞。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好像暖暖的,却又湿湿的。

在学校里,老师每次叫“陈洛”,他都反应不过来。有几次老师干脆走到他身边,大声说,陈洛,你这是怎么了?上课走神?还用戒尺敲他的桌子,他才知道这是在叫自己。老师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我不叫陈洛,我叫陈洛桑。老师看着他,便笑了,班上的同学们也都笑了。

陈洛桑老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八廓街,跟着阿妈转经。八廓街里那些摩肩接踵的人流,和那些鲜艳的藏式服装,让他感觉自己好像与这个叫“光芒”的地方,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但是,这地方还真如阿爸所说,到处都是青山碧水,那山上全是树,都是绿的,那地上全是草,各种庄稼,也都是绿的,甚至那随处可见的水田,因映了那些山的影子,也都碧绿碧绿的。那些绿,真的是铺天盖地啊,让陈洛桑认为自己就长在绿色里了,镶在绿色里了,甚至自己也成了绿色的一个小人儿了,头发是绿的,眉毛是绿的,眼睛也是绿的了。

但陈洛桑却常常想起阿妈。学校里经常有小朋友的妈妈来接他们,陈洛桑看着她们,看着她们对自己的孩子又抱又亲,就会非常非常想念自己的阿妈。他经常在想,阿妈在干吗呢?她是不是正在忙着打酥油茶?是不是正在做糌粑?是不是正因为她很忙很忙,所以才没有时间来看看他?

有一次,几个小朋友在玩,又说到了妈妈,大家都说得兴高采烈的。有个叫王成的小朋友说,自己的妈妈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每年能挣好多好多钱。另一个叫李梓睿的小朋友说,自己的妈妈在酒店上班,好漂亮好漂亮呢。当大家问陈洛桑的妈妈在做什么时,他一时竟懵了。他真不知道阿妈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在拉萨时,阿妈几乎天天都在一个甜茶馆里,随时随地给喝茶的人添甜茶,而阿妈却从来没有坐下来过,就那么忙忙碌碌地四处走动着。

就在他发愣的当口,就有一个小孩子说,你们还不知道吧?他的妈妈都不要他了!

不要他?所有小朋友都望向陈洛桑。

没有啊!我阿妈没有不要我!她在拉萨!以后会来看我的!陈洛桑连忙申辩,脸都红了。

还没有不要你?那小朋友又用明显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你妈妈都和你爸爸离婚了!离婚就是不要你了!

其他小朋友听了,也马上跟着起哄,说,是啊,陈洛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妈妈不要他了!

不是!他这时是真的急了!几乎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一把将那个小朋友按倒,扑在他的身上,大声冲他的耳朵喊道,不是!不是!我阿妈不是不要我!不是!

也许是他的气势吓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都不说话了,而被陈洛桑按倒的孩子,可能因为猝不及防,吓得“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虽然以后再没有小朋友说他的妈妈不要他了这样的话,但陈洛桑自己,却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本来就寡言少语的陈洛桑,变得更不爱说话了。虽然那漫山遍野的绿,让他觉得这里很难见到阳光的天空也和拉萨一样灿烂,但他就是开心不起来。

这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老觉得阿妈的影子在自己的眼前晃,仿佛他只要一伸出手,就能摸到阿妈。可是,每次他伸出手,阿妈却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怎么摸都摸不到。

有一次,他觉得阿妈好像真的就在自己的身边,正充满笑意地看着自己。他一下子觉得好温暖,脑门一下子就热了起来,直接朝阿妈扑了过去,嘴里还大喊,阿妈啦!您来了啊!我就说您没有不要我呢!

他觉得阿妈好像就在自己的面前,可是,不管他怎么用力,却都不能扑到她的怀里!他心里着急,便拼尽全力,还是想扑过去!但是,还是不行!明明阿妈就在眼前,却好像和他隔了千山万水,怎么使劲都接触不到!他便更加使劲蹬着腿,嘴里还大声喊着,阿妈       啦……

突然,一道亮光扑了进来,他睁开了眼睛,却看到奶奶正抱着自己,嘴里急切地说,老头子,你看咱们的乖孙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在说胡话呢?

陈洛桑看到爷爷靠近了自己,伸出手,往自己的额头上摸。摸了一会儿后,就长叹了一口气,急切地说,孩子发高烧了啊!看来是得大病了!我们快把他送医院吧!

这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陈洛桑便都待在了医院里,还转了一个又一个医院。他也一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在他的脑海里,阿妈的影子一直都在,八廓街边上的那棵树也一直还在,那树上洒满了的月光,也还是那么皎洁。后来,阿爸回来了。阿爸抱着陈洛桑,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他看着阿爸的脸,好像有点儿看不清,不过他仿佛看到,阿妈的脸也在阿爸的身边晃动,他便呢喃着,反复叫“阿爸    啦……”“阿妈啦……”

陈洛桑感到,阿爸的泪水也落到了他的脸上……

有一天,爷爷看陈洛桑萎靡不振的样子,就带着他去了屋外。巧合的是,那屋外的某个地方,竟然也有一棵树,而且和在拉萨时,他经常去的那棵树一模一样,都是那么高,都是那么大。陈洛桑心里一阵惊喜,连忙让爷爷把自己带到那棵树下。一进树荫里,他竟突然有了一种在拉萨的感觉。

他抬起头,透过那密密匝匝的树叶,望向天空,心想,这树应该就是拉萨的那棵吧?它是不是知道自己在这里很孤独,所以专门跑来陪自己了呢?一想到这里,陈洛桑心里就笑了起来,他轻轻抚摸着树干,觉得这医院原本沉闷的空气也清新了许多。他心里还在想,既然這树就是拉萨那棵,那它就不会再像在拉萨时那样,掉叶子了吧?它应该会一直都是绿油油的吧?

爷爷看陈洛桑一看到树就欢喜的样子,以后就经常带他到树下来。

时间久了,陈洛桑却在某一天突然发现,那树上的某片叶子,居然也泛黄了!他心里一惊,想,不会吧?那叶子是不是生病了,也许只是个例外?可第二天,他发现泛黄的叶子,竟然有了第二片、第三片……后来,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那些泛黄的叶子,都离开了树枝,飘落了下来,一片一片的,像拉萨那棵树一样,落在了地上!

陈洛桑只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酸,都差点哭出来了!他难过地问爷爷,怎么这里的树也会掉叶子呢?爷爷却笑了,说,傻孩子,怎么会有不掉叶子的树呢?陈洛桑又问,可这里不是一直都是绿的吗?爷爷又说,是啊,一直都是绿的,可叶子也要落啊,只有旧的黄叶子掉了,新的绿叶子才会长出来嘛。孩子,这是自然规律,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听到这里,陈洛桑就突然很想阿爸阿妈。特别是阿妈啦,他真想马上回到她的身边。既然不管在哪里,叶子都会掉,那为啥不在阿爸阿妈身边,看着那些从小陪自己长大的叶子们,看它们长出来,发绿,发黄,再掉落到泥土里呢?陈洛桑一想到这里,就特别想念那棵树,还有那在月光照映下,阿爸阿妈的身影。他想去寻找自己的“自然规律”了!

后来,阿妈真的出现在了陈洛桑的面前。一看到陈洛桑,阿妈就扑了过来,抱着他泣不成声。阿爸站在阿妈身边看着他们,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退后。直到爷爷奶奶进来,对阿爸说,你啊,你怎么还能这么犟呢?陈洛桑才看到,阿爸局促地走了过来,拥住了他和阿妈。

陈洛桑一下子就觉得自己的脑袋亮堂了起来,再也不迷糊了。

回到拉萨,阿爸又把陈洛桑送到了他原先读过的那个学校。那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有。一回去,他又见到了一些以前熟悉的同学。大家一见到他,都拧他的脸蛋,说他去了内地就这么一段时间,怎么就长白了呢?都有点不像在拉萨出生的人了。陈洛桑就看着他们笑。就像以前,阿爸看着阿妈和自己那样子地笑。

有一天晚上在家里,陈洛桑看到阿爸畏畏缩缩地走到阿妈身边,小心翼翼地说,卓玛啦,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  量……阿爸这话一听就是考虑了很久了。

什么事?陈洛桑却看到阿妈面无表情的样子。

我……陈洛桑看阿爸吞了一下口水,又说,小洛桑回内地时,我没经你同意,把他的名字改成了“陈洛”,你看,他现在都回来了,是不是还是改  回……

改回什么?阿妈直盯着阿爸。

阿爸看着阿妈的脸色,一时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要改,不如就直接叫“洛桑”了!你说呢?阿妈继续盯着阿爸。

这……这……阿爸倒讷讷无言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这什么啊!陈洛桑看到,阿妈却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还伸出手,拎着阿爸的耳朵,边笑边说,你啊!你啊!一天到晚就知道胡思乱想!你觉得,我是那样子的人吗?

晩上,陈洛桑看到,久违了的笑容,又同时出现在了阿爸阿妈的脸上。

有一次,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阿爸当着陈洛桑的面,说,孩子,我以前老在你面前说人都像树一样,有自己的根,我也一直想让你去寻根,可我没想明白的是,我让你去寻的,只是我的根,不是你的。说到这里,阿爸就把陈洛桑拥在怀里,紧贴着他的脸,让他感觉好舒服好舒服。

再后来,陈洛桑又来到了八廓街。可惜的是,那棵树竟然没有了。他看着那空空的地方,不知道那棵树去了哪里,一种失落顿时涌上了心头。但是,他看着那皎洁的月光,仿佛还像以前一样,正透过那浓密的树叶,照在他的脸上,落到那小草地上,心里就觉得,这一切,都还是那么亲切。那月光,就好像阿爸阿妈一起拥着他一样。

只是,看着那一束束曾经穿透了树叶的月光,他心里却突然想起,那个叫光芒的地方,那些陪伴了他那么久的小伙伴,还有那两个他也叫莫啦和波啦的老人,特别是想着他们白发苍苍的样子,他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这些月光,是不是也照在了他们的身上了呢?陈洛桑抬起头,仰望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不禁陷入了沉思。

编辑导语:“父母之为子,则为之计深远。”陈洛桑的爸妈因为孩子在哪里就学而爆发了家里第一次的争吵,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孩子好,因而陈洛桑也经历了在藏和去内地求学的过程。但是,在孩子的内心深处,哪种选择才是他真正需要和想要的呢?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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