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瑜
(湖南师范大学,湖南 长沙 410081)
教化即由教而化行,用文化与思想的教育改变民众履践之行为。在这一过程中,施教者通过引导、宣讲、鼓励等方式来传播其所崇信的思想观念,以此使受教者的思想观念合归于某种信仰,是为教化。本文所指的教化一是作为国家政治统治手段而存在,是统治者主导的由上而下的思想教育;二是施教者利用教化空间这一独特环境进行思想文化渗透,达到价值引导目的。教化空间也是本文重点论述内容。
长沙天心阁建于明代,清代官府主导对其进行重建,在重建过程中利用天心阁原有的空间环境引导民众的价值趋向,将其逐渐改造为引导民众尊崇儒家传统与封建道德的教化空间。近代以后,接受了革命思想的知识分子在天心阁内集会、演讲,革命思想的蔓延使天心阁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湖南革命发酵的空间,一直到北洋政府时期,天心阁都是作为革命活动的宣讲地而存在。至南京国民政府成立,新政府十分注重对民间思想和行为的渗透与管控,在此背景下修建天心阁公园,成为南京国民政府用以规范民众价值理念、约束民众行为的空间。政府在园内修建的各类设施、举办的各种文体活动均是用以教化民众,既明示着政府政策的倡导,又暗含着对民众的体育教育、精神文化教育和儿童教育的宣传趋向,以有形和无形两种方式教化民众,增强民众对于政府的认同。直至文夕大火,天心阁被付之一炬,其作为物质实体的教化空间及其在历史上所具有的教化功能,也毁于这场大火。
学术界对天心阁的研究大多与近代城市规划和园林建设相联系,探讨天心阁公园的构筑①与历史变迁②,却忽视了天心阁在历史上作为一个教化空间所具有的教化功能,及其精神内核随长沙城市近代化的发展而转变的过程。本文从天心阁所具有的教化功能出发,探讨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天心阁教化导向的嬗变。
天心阁之历史可追溯到明代。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 年)善化县知县唐源在《分地方申详》中记:“善化所辖,城内地止一铺、二铺、三铺,不过自县治北抵织机巷,南抵天星阁,东抵王府稻田,西地三府大街而已。”[1]此处所提天星阁即天心阁,建在长沙城南地势最高之处。相传天星阁之名源于明代盛行之“星野”说,按星宿分野,“天星阁”对应天上“长沙星”,天心阁曾是观星象、祭天神的场所[2]。至清代重修天星阁,并将匾额替换为天心阁,以示改称,但在易名后民间仍保留天星阁之称谓,如民国时期长沙本地报纸《大公报》所登科学文章《天星阁放午炮何以有时听见有时不听见》[3]一文中便以天星阁指称。
明清时期,科举成为入仕的主要途径,使得主管文运的文昌神备受世人尊崇,文昌信仰也因此在湖南迅速发展。1723 年湖广分闱,乡试贡院设于长沙,长沙文教事业勃然兴盛,各类文教建筑也得以兴建,祭祀文昌帝君的天心阁便在此背景下产生。时任湖南巡抚杨锡绂改建城南书院于城内天心阁下,延师讲学,一时文教振兴[4]629。与之毗邻的“天心阁,在书院之前供奉文昌帝君”[4]305,也随书院的发展而香火更盛。后学政李汪度续修天心阁,撰记文,云:“兴贤育才,将使济济多士胥邀阴骘,炳蔚其文,出符景运,以彰寿考,作人文之化,则所以振人文而答天心者于是乎在。”又题匾额曰:“文教昌明”,是为“公之志也,仍天心额永存共旧也”[4]472。俨然将天心阁作为文教圣地,寄托了对湖南文运发展的期望。由此来看,天心阁作为文昌帝君的祭祀场所,意在凸显文运昌盛,正迎合了湖南文教发展浪潮。由此,天心阁在官府的主导下逐渐成为一个教化空间,官府通过对文昌帝君的祭祀引导读书人崇文尚儒。
天心阁的教化功能在后续发展中的强化表现在对民众的道德教化。如清代嘉庆年间,有烈妇李张氏因不愿受县令宋某非礼而投河自尽,被人安葬于天心阁下。至1874 年,官府主持在天心阁下培修烈女墓,以颂烈妇李张氏守正拒恶、以死表洁之志,使“后之君子当悯其遇之不幸,而嘉其烈之可”,亦使“冢俾百世后皆得指而目之,曰:‘此张烈妇墓也,讵不阐扬于无穷乎?’”[5]可见当时官府对于天心阁教化作用的塑造。
明清时期天心阁几经变迁,但并未影响其教化功能的运转。清代湖广分闱,湖南文教兴盛,得益于城南书院的蔚起,天心阁所具有的教化意义更加凸显。阁下为烈妇李张氏所立之墓与碑文也兼具教化,教导民众效仿其守正、守节之行为,体现了清代士人的价值取向。而官府修建烈女墓于天心阁之下,将二者在地理上捆绑为一体,在对儒家学统与封建道德的宣扬与倡导之中融入政治上的思想遵从与价值引导。可见,天心阁在这一时期被塑造为一个传统的教化空间,用以教化民众遵从儒家学统与封建道德。
近代以来,西方民主与科学思想传入我国,而传统的纲常信仰则逐渐衰落,此后又随科举制的废除而逐渐消弭,作为传统教化空间的天心阁也逐渐失去其传统教化意义。随着知识分子的涌现并在天心阁宣传和发扬革命精神,天心阁的教化功能被重塑。可见,随着时代发展,天心阁作为教化空间,其所教化的内容发生了改变,并在这一改变过程中被赋予了更多意义。
维新变法时,长沙维新组织南学会便经常在天心阁集会,宣传维新思想,天心阁由此成为维新变法的宣讲场所。后城南书院被改建为湖南全省师范学堂,虽几经更名,但其培养知识分子与师范人才的主旨不变,与之相邻的天心阁便常作为学生集会的场所。1905 年,湘籍学生陈天华自投东海以抵制日本所颁布的取缔留学生规则,在省内学界引起怒潮。在组织会议之余,“学界中人相约至南城天心阁行追悼会,遥祭陈天华,到者数百人”[6]。可见,此时天心阁已成为进步学生的集会地。
天心阁与两湖革命运动也有关联。参与创立同盟会的易本羲就曾“与曾杰等秘密结社,鼓动湘军发难,常在长沙天心阁开会”[7]。同盟会分会长禹之谟也说“天心阁开会,其常也”,且每每开会,必“先行传知,惟恐人之不众耳,无论政界军界警察工商界皆得旁听,恨不得吾辈宗旨大义家喻户晓,印入人人之脑中”[8]。在天心阁集会、演讲实属开革命之先河。光绪末年,更有军界之“四十九标新军二营倾向革命,以管带陈强及县人何陶密约,与同志四十人盟于天心阁,分任联络军队”[9],商讨湖南光复事宜。
在鼎革之际,以学界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正逐渐成为天心阁的活动主体,其通过集会、宣讲等形式来宣传进步思想、商讨活动方案。这也表明天心阁正被革命志士改造为宣讲革命思想的教化空间。此时天心阁作为一个教化空间,其主导权有向民间转移的表现,其教化内容也从宣扬儒家传统和封建道德转向宣扬革命思想。但天心阁实际上仍受官府管制,天心阁为清政府所建并处于其管辖之下,当学界在此宣讲的内容有威胁政府嫌疑时便会被取缔。如同盟会分会长禹之谟即因在天心阁开会宣讲被捕,之后湖南学务总处听闻学生在天心阁的集会是为商讨解救禹之谟的办法,便发文将集会学生称为“不肖办事人”,指责禹之谟“在省城屡次聚众开会演说,语多不经,意在破坏学界,煽惑人心实,属不法已极”[10]。
随着革命团体与清政府斗争愈加激烈,天心阁作为宣扬革命思想的空间背景也被更多人提及。因此,后人登天心阁,除去感怀印入眼前的纲常名教外,亦慨革命先驱之烈行:“心倾民潮,阳夏战矣,项城逐矣,黄兴勇,蔡锷坚,嗣同殉,秋瑾戕,革命元勋,杀身恐后,全凭诸先缔造于斯。”[11]更有人在此凭吊萧朝贵,言:“何人夺得将军去。此地空余天心阁。将军一去不复还。此阁依然耸城郭。”[12]在这一情感中,萧朝贵不再是反清“贼人”,俨然成为反清之英雄,与前赴后继的革命者一道成为后人祭奠的先烈。天心阁在后人诗文传颂中更增添一份革命性,并逐渐成为缅怀湖南乃至全国革命先烈的场所,后人凭吊先烈时不免受其感染。由此来看,清末时天心阁虽保留着自古以来的教化功能,但已弱化了圣人之教与封建礼教的教化,革命思想成为这一时期教化的重点。
民国政府建立之初,新政府立足未稳,各路军阀纷起,政治上依旧是一片混沌,政府无暇对天心阁实施有效监管,使得进步思想得以继续在此传播。随着长沙城市近代的发展,加上天心阁景色优美,当时政府决议重建天心阁,将其扩充为一个公园。然计划虽定而行动迟滞,直到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市政处才着手积极推进此项决议,与此同时,政府公权也借此向民间社会渗透,南京国民政府在将天心阁重建为公园的过程中将其重塑为新的教化场所。
北洋政府时期,由于政府疏于对天心阁的管理,使得革命思想仍然得以在此传播。据报道,曾“有一衣服丽都之二十许少年,在天心阁城墙上演说,极言中日交涉之残酷,亡国之惨祸,痛哭流涕,泪竭声嘶,闻者亦俱泪下,说至极沉痛处该少年忽将身一跃跌于城墙之下”[13]。少年企图以言语和行为宣传来唤起民众觉悟,与清末革命思想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以看出,此时的天心阁作为一个教化空间延续了知识分子在这里传播的革命思想。
1924 年,赵恒惕主持湖南政务,积极推进市政建设,决议拆除长沙古城墙以修环城马路。而天心阁负郭临城,是为马路必经之处,“湘人士咸以此阁屹立南城,具登临游观之美,宜予保全”[14]。得益于各方呼吁,长沙古城墙虽毁,而天心阁独存。可见此时的民间社会力量仍能影响政府施政。次年,省政府决计将天心阁辟为湖南省第一个公园并进行全面整修,因其较为狭窄,复计划将蔡公坟至妙高峰处旷地尽划入公园范围,并将一阁扩为三阁。修正期间,恰逢革命军兴,又适西征军入湘,工程多次中断,以致陷入迟滞状态。可见,北洋政府统治时期的天心阁,因政府掌控力较弱,在这一教化空间中的教化主导权仍在于民间,天心阁依旧作为革命思想的传播场所而存在。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鲁岱接任市筹备处处长,强调湘省已经进入训政时期,要求重修公园,即在当年十一月开工修建。重建后的天心阁形象与古时相去甚远。时人称其阁“皆仿西式,瑰丽不可具状”,又称“虽属西式,却免不了中国古时建筑的意味”[15]14。中西结合式的建筑风格昭示着天心阁之变化。
市政处在园内修筑“动物园、中西餐馆一处,及喷水池、停车场、网球场等”[16],并于修整游路加建亭台,以便游人游玩、憩息。重建后的天心阁,第一层是读书馆,有许多人在里面阅读、下棋,坐满了一堂,但“其间人都十分遵守秩序,默然沉浸在小世界里,不惊扰他人”[15]14。第二层则摆放着颜色不同形式各异的古董。循阁而上三楼,内里四周挂有对联,皆是前人佳句。余下其它亭子楼里皆设有茶座与小吃馆,这里常常见到三五朋友出游,“共来一份油饼,几杯清茶,看落霞,赏明月”[17]。此外,市政处基于对儿童健康教育的关怀,在公园内建立儿童健康公园,园内设备精雅异常,“所有运动器具,如秋千、滑梯、摇篮、轩轾板、吊环、吊棒等一一完备”[18],是儿童游乐、运动的绝佳去处。历经重葺的天心阁吸引了诸多民众前往游览。“登园四顾,全城风物,悉收眼抵,洵为夏夜纳凉之胜所”,“晚间游人满坑满谷,摩登俪影尤不少出入其间,为名阁生色不少”[19]。诸多新建设施与各类活动充分满足了市民休闲娱乐,政府也借此引导民众适应现代体育教育与精神文化教育,从而改造民众的行为规范和价值观理念,以维护新政府。
天心阁公园相较于北洋政府时期受政府的管辖更甚,国民政府的权力通过对公园的建设渗透,凡入园游人都必须遵守公园各项规定,这其中涉及许多对游人衣着、行动的规范。游人游玩期间更是接受了政府对于体育教育、民众精神文化引导以及儿童教育的观点,在默守这些规范的同时也认同了政府的管理,无形中增强了民众对政府的政治认同。除此以外,政府在园内修建的其它建筑与主办的文体活动也彰显着教化色彩,具体表现在道德教化、爱国主义教育和对政策的认同中,归根结底是要达到政治拥护的目的。
首先是道德教化。南京国民政府十分重视对传统的宣传,“特主张恢复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七端,于固有智能,则主张恢复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目”[20],以挽救人心。鉴于此,湖南省主席在指导天心阁公园兴建时认为要“提倡吾国旧有道德,以作青年准绳,籍补社会教育之不足”[21]。因此具有传统道德符号的烈女墓被保留并加以修整,作为政府意识形态宣传的媒介,游人至此都道“传颂烈女懿行,而有以正人心也”[20]。烈女墓被赋予了时代意义,不再是士大夫宣传传统价值取向的符号,转而变成了国民政府教导民众遵循传统道德的符号,实际上是在通过保护传统来加强民众对政府合法性的认知。
其次是国家观的教育。南京国民政府十分注重政府力量对民间社会的渗透,天心阁公园也被注入大量意识形态内容。1929 年,天心阁公园于初步建成后举行了公园开幕典礼,市政处长在公园开幕宣言开篇即指出“市政事业,是训政时期重要工作之一方面”,天心阁公园的开幕则“是长沙市政注重市民公共娱乐所创出来的一番成绩”[26],强调正是训政时期对市政建设的各项要求,才有今日天心阁公园兴建,突出政府的决定性作用,表明天心阁公园的兴建暗含政府的政策导向。
天心阁公园一方面作为“民众的游戏场和体育馆,可以提高民众精神生活”[22];另一方面,政府也希望“从天心阁的改造里头,产生一种新的意义,使成千成万的游者,能于每番游览之后,吸收一点革命空气,接收一点革命的洗礼”[23]。因此,在建造公园时政府有意注入大量政治宣传建筑,寄希望于增强民众反抗侵略的意识,从而加强对新政府的认同。在兴建公园之初,湖南省主席要求采集本省土产标本,“以制成国耻地图,并历代名人故事图形,分别陈列,使民众触目惊心,引起救国之热忱”[24];园内还新建“五三惨案”纪念碑,以牢记济南惨案之烈,教导民众勿忘国耻;同时修建十九师阵亡将士纪念碑,以铭记为国捐躯的英烈,唤起民众的救国之情;湘省保安处将大炸弹模型立于天心阁,并欢迎市民参观,使其明了战争之可怖[25]。政府在天心阁公园内设置一系列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目的在于加强对民众的教化,由此振奋民族精神、凝聚民众爱国主义之精神,进而拥护政府。
再次,政府通过在天心阁公园内主办各项文体活动,加强民众对政府政策的领会,旨在加强意识形态认同、争取政治拥护。一是庆祝重大政治纪念活动,市政府在节日、纪念日组织集会。二是将政府政策以活动的形式贯彻下来,如政府主张以尚武救国为目标推行国术运动时指出:“查国术一道,在个人可以锻炼健全身体,在社会可以发扬尚武精神,于公于私,裨益匪浅”[26]。在天心阁处设立国术训练所并遴选教员,教以各种国术。而据围观者所见,中华海员特别党部在天心阁讲演时谈到“节约运动时,有老者为其宣传所感动,一时情不自禁,遂要求参加讲演,抒其所见”[27]。可见政府主导在天心阁公园内举办各种文体活动,使其教化内容更加具有针对性。
天心阁重建为公园的过程充分体现了政府力量对其作为教化空间的渗透,先是通过布置园内设施引导民众接受近代体育思想与精神文化,后又主导在园内构建大量具有政治意味的建筑,并在此举办的各种具有政治导向的文体活动,通过有形和无形的方式加强对民众的政治教化。因此,国民政府主导建设下的天心阁公园,其教化功能着重于引导政治认同,旨在加强对民众道德教化、增强民众爱国主义精神,深切理解国家政策的同时进一步强调民众对政府的认同。
天心阁作为一个教化空间,因其掌控主体的不同,先后经历了多次改造。施教者在此传播自己的价值理念,欲影响受教者的行为与思想;施教者也由此对受教者进行教化。文夕大火后,天心阁日渐荒废,其所传达出的各类教化意义也被付之一炬。直至新中国成立,天心阁作为长沙市的纪念性建筑再次得到关注。政府不仅对天心阁进行原样的重建、扩充,使之成为特色风景区,同时也将其扩充为市政公园,向市民开放。
注释:
① 参见龙玲的《近代长沙的城市变迁与发展研究》,湖南大学2005 年硕士学位论文;彭慧的《长沙主要城市公园初步研究》,北京林业大学2006 年硕士学位论文;郭卫勇的《历史文化公园改扩景观规划设计研究》,湖南农业大学2011 年硕士学位论文。
② 参见曹盼、胡希军的《长沙天心公园历史变迁》,发表于《历史·理论·文化》2019 年第4 期,第67—7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