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女哭长城”中的共同体意识

2023-03-16 07:41韩芸华
关键词:孟姜女长城

韩芸华

(1.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2.忻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山西 忻州 034000)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①是一个不断流动和生成的过程。民间文学的文化特性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紧密相连。“孟姜女哭长城”作为民间文学的代表,同时也是“讲好中国故事”的经典素材,为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丰富的精神养料。从上世纪20 年代开始,顾颉刚先生便从民俗学的角度研究孟姜女故事,并在《歌谣》周刊上开辟《孟姜女专号》。然而以往的研究中多从考据学、民俗学的角度展开分析,较少从长城意象的个案视角挖掘其中的文化内涵。因此,本文试图从历史变迁的逻辑观照“孟姜女哭长城”的塑形过程,考察其主体形象以及家庭视角下的长城意象,在此基础上探讨“孟姜女哭长城”的哲学意蕴和文化内涵,这对认识和筑牢历史变迁基础上建构起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来说,意义重大。

一、“孟姜女哭长城”中“哭”的历史演变

孟姜女的原型源自《左传》中的杞梁妻。②《左传·襄公二十三年》中有这样一则记载:“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1](P936)齐侯派大将华周和杞梁攻打莒国,杞梁战死了,齐侯班师回朝的时候在郊外遇到了杞梁的妻子,便在郊外进行吊唁。杞梁妻不接受这种吊唁方式,明确提出:如果杞梁有罪,就不用吊唁了;如果他没有罪,那么他还有家,不能接受在郊外吊唁的方式。于是齐侯在杞梁家中进行了正式的追悼。从《左传》的记载中可以看出,杞梁妻起初连名字都没有,也看不出有任何悲伤的情绪,没有故事的核心动力——哭,更别说哭崩长城。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知礼”的女子,她不仅没有哭,还遵从礼法,“不受郊吊”,为自己的丈夫争取到合理的待遇。在善于叙事、长于人物描写的《左传》中,这一故事有了简略的概貌。这便是“孟姜女哭长城”的雏形。

战国中期,“孟姜女哭长城”第一次拥有了情感基调——“哭之哀”。在《礼记·檀弓》的记载中,故事的主体没有变化,只是比《左传》多了一句“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2](P123)但是,这一句极为重要,它交代了杞梁妻到郊外的原因是为了迎接丈夫灵柩,并且哭得十分悲伤,自此“哭”开始在这个故事中生根发芽。相较于《左传》中孟姜女恪守礼法的表现,在这里,故事主体第一次生发出感情色彩,为“迎其柩”而“哭之哀”。“这是很重要的一变,古今中外无数孟姜女的故事都是在这‘哭之哀’的三个字转出来的”。[3](P5)

在稍晚成书的《孟子》中,哭声具有了“变国俗”的力量。《孟子·告子下》有淳于髡关于杞梁妻善哭而变齐俗的言论,“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4](P242)杞梁妻见到了丈夫的灵柩,自然十分悲伤。而对于一个失去丈夫的妇人来说,以后的生活或许会更加凄惨,联想到这些,杞梁妻哭得感天动地,齐国人被她的哭声感染而流行这一哭调。这里,“哭之哀”演变为“国俗”。杞梁妻不仅哭得哀伤,她的“哭”声还具有了改变齐国国俗的影响力,甚至把她的哭声和当时善歌的王豹、绵驹相提并论。在《淮南子》《列子》中都可以找到关于齐国善唱“哭调”的记载,齐国流行哭调的风气自然推动了“孟姜女哭长城”这一故事的流传。

到了西汉后期,刘向在《说苑》和《列女传》中提到“哭夫崩城”的说法。“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5](P272)这里的“哭”超越了意识层面,并对物质世界产生影响。城是古代军事防御的设施,是用来囤积粮草、战斗的堡垒。《列女传》中描述到,杞梁妻没有父母、兄弟,杞梁是她唯一的亲人,杞梁战死之后,她抱着杞梁的尸首在城下哭了整整十天,最终“城为之崩”。刘向本人也对之加以描述,“杞梁战死,其妻收丧。齐庄道吊,避不敢当。哭夫于城,城为之崩。自以无亲,赴淄而薨。”[6](P173)可以看出,这些叙述与西周末年杞国频遭战乱,不断迁都,百姓对战争产生厌倦情绪有关。至此,杞梁妻的“哭”经历了三次重要演变,分别是“哭之哀”“哭变国俗”“哭夫崩城”。但此时的杞梁妻依然没有自己的姓名,与秦始皇的长城仍旧没有产生关联。

直到唐朝,“孟姜女哭长城”才有了质的发展。唐末诗僧贯休在《杞梁妻》一诗中将杞梁描述为秦朝人,其因修长城而死,于是妻子“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顾颉刚认为“它是总结‘春秋时死于战事的杞梁’的种种传说,而另开‘秦时死于筑城的范郎’的种种传说的。”[3](P16)唐代佚名的类书《琱玉集》中也记载了类似的故事,且女主人公第一次拥有了“孟仲姿”的名字。故事情节大致是秦始皇下令修筑长城,杞良因修长城太苦而逃跑,误入孟超家的后花园,在树上看到孟仲姿洗澡,遂二人成婚。新婚不久,杞良被抓走,孟仲姿寻夫哭倒长城,最后滴血认骨,带着丈夫尸体回家安葬。虽然这个故事还缺少孟姜女报仇、自杀等情节,但总体看来,和现在流传的孟姜女故事已非常相似。至此,孟姜女的故事在唐朝基本成型。

随着不断的改写、传颂和演绎,“孟姜女哭长城”的细节越来越多,情节愈加完善。到明清时期,最终形成由秦始皇修长城、范喜良逃役、范喜良和孟姜女结婚、范喜良被抓、范喜良死在长城脚下、孟姜女千里寻夫、孟姜女哭崩长城、孟姜女复仇秦始皇、孟姜女殉情等情节构成的完整故事链。近年来,随着汉学家伊维德出版海外版《孟姜女哭倒长城:中国传说的十种版本》,③“孟姜女哭长城”作为“讲好中国故事”的经典素材,愈加凸显出中国民间文学的魅力,并在加快融入世界文学的进程中迈出重要一步。实际上,不同版本的“孟姜女哭长城”都具有上述故事母题,覆盖有深层的传统文化积淀。尽管,“哭”的演变携带有明显的时代印记,然而这一民间传说都不同程度地折射出官方意志与民间意识的对峙、冲突和交融。在流传、演绎过程中,“孟姜女哭长城”既体现“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美原则,同时充分彰显出民间文学的传承性和稳定性的特征。这些均为“孟姜女哭长城”铸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奠定坚实的基础。

二、“孟姜女哭长城”的主体形象

“孟姜女”作为中国古代典型的女性形象,她的“哭”与其形象密不可分。中国自古就是礼仪之邦,“男女之有别,人道之大者也”。[2](P375)在先秦时期,诸侯混战,社会风气较之前更为开放,女性虽可以大胆地追求爱情,表达自己的婚姻观,但也要在礼法的范围之内,“孟姜女哭长城”的主体形象在这一时期自然也是合乎礼法的。在《左传》中,杞梁妻被描述为一个“知礼”的妇人,面对丈夫战死回国的情形,她非但没有展现脆弱悲伤的一面,反而能够保持冷静,“谨守礼法”,为丈夫争取合理的待遇。杞梁妻知礼懂礼,这与当时统治者推崇礼法有很大关系。在这一时期,孟姜女形象尚未成型,却成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符号与象征。

战国时期齐国流行“唱哭调”,“哭”成为齐国人心中的“礼”,杞梁妻自然被赋予新的形象。叙述者在这位“知礼”的女性身上,不仅增加了哭的动作,而且渲染了“哭”的魅力——“哭变国俗”。但此时,这一主体形象依然是统治阶级意志的转化与集中表现。随后数百年间,杞梁妻形象演变为“哭夫崩城”,这是故事成型的点睛之笔。然而,“哭夫崩城”的形象看起来却与传统的“礼”有所相悖,顾颉刚推断是由“没有受过礼法熏陶的‘齐东野人’”[3](P12)传播所致。在笔者看来,“哭夫崩城”这一环节既是“孟姜女”形象成型的集中表现,更代表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民间转向。主体形象的下沉既是正义的凸显,又代表着民间力量的崛起。战争劳民伤财,孟姜女代表了老百姓反对连年作战的心声,成为民众视角下的女性形象。因而,民众赋予其哭声无穷的力量,使城为之倾倒。在某种意义上,“哭夫崩城”的浪漫书写也成为民间意志的集中体现。唐朝之后,杞梁妻和孟仲姿的故事得以融合发展,“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基本成型。在这以后,孟姜女形象便定格在“贞节烈妇”的表征中。为敬奉和发扬其人格,宋代全国各地兴起了修建孟姜女庙、孟姜女祠堂的活动。明清时期,贞节形象被不断地深化放大,使得孟姜女形象日渐固化,并笼罩上特有的悲剧色彩。

在《绘图孟姜女万里寻夫全传》④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立体多样的孟姜女。孟姜女被描述为一个聪明好学的女性,“学的是挑花刺绣件件强……满腹经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7](P116)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古代才女形象。然而,她在自家池塘洗澡时被万喜良看见,被辱清白之后主动带着万喜良找父母,说要与之结婚。孟家父母认为“女儿的一身白玉被他见,这个人就是女儿夫君男。自古道烈女不把二夫事,女儿身岂可再令旁人攀”,[7](P140)于是将孟姜女嫁给了万喜良。结婚当晚,大摆宴席,结果当晚钦差便抓走了万喜良。德才兼备的孟姜女,得知丈夫的凶兆之后,“眼中鲜血点点滴胸膛”。[7](P165)从此,孟姜女为了丈夫,千里奔走,风餐露宿,最后投水殉情。在这里,“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叙事既凸显出夫妻间的忠贞之情,又是对中国人心中“礼”的追寻。正如施爱东所言,“故事着重宣扬的,就是孟姜女的‘贞节’思想”。[8](P101)所以,不同版本的孟姜女故事,孟姜女最终都会追随丈夫而去,而孟姜女最终成为古代社会传统女性的化身。

通过自我牺牲达到对儒家伦理观念的维护,在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中,主体形象再次成为儒家贞节观的代言人。从这一角度看,孟姜女的形象又带有强烈的官方意志和印记。回溯孟姜女形象的塑形过程,不难看出,“孟姜女哭长城”的主体形象经历了由统治阶级意志向民间转向的过渡,蕴含民间思想与官方意志的双重叙事维度。主体形象在官方意志和民间意识的双重叙事中来回摇摆,最终成为多元符号的表征和意指。

三、长城意象

长城被称为“世界中古七大奇迹之一”,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工程之一。与其物质文化相比,长城的精神文化更值得我们关注。上世纪90 年代以来,“长城学”作为一门学科已被学者罗哲文等人提上日程,并在不同领域推出相关研究成果。最为突出的便是凤凰出版传媒集团与中国长城学会联合打造的《中国长城志》,⑤它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部全面解读长城的通志。而“长城文学”作为长城文化的一门分支学科,同样出现了代表性著作,如《中国长城志·文学艺术》,该文本从历时和共时的角度对不同体裁的中国长城文学进行了全方位梳理。然而,长城文学的话语影响力以及共同体意识的建构仍然有很大的实践空间。“孟姜女哭长城”作为探讨长城意象的经典个案,值得给予更多关注。

长城作为中华民族的象征,一直保持着雄伟、壮观的外在形象,这是中国历代劳动人民勤劳勇敢、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的象征。在古代社会,长城在抵御外敌,守护国家安宁方面也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但是,修建长城的行为对普通百姓来说本身又具有破坏性。在历朝历代的修建过程中,存在横征暴敛、拉兵征夫、草菅人命的现象,所以长城在老百姓眼中又代表着战争,同时也象征着老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的生活状态。如建安七子陈琳在《饮马长城窟行》一诗中写道:“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柱!”老百姓无能为力,只有“哭”才能释放和发泄心中的怒火。在“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对峙和冲突。从周朝以来,中国人的家庭观念便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根深蒂固于人们心中。然而,修建万里长城需要征用大量的壮年劳动力,拆散数以万计的家庭,无数的妻儿被留在家里,被征调走的壮丁很少有人能回来。这些留在家中失去生活依靠的女人饱尝修建长城带来的痛苦,还要恪守一女不嫁二夫的礼法,只能终日以泪洗面。孟姜女只是这种家庭的一个缩影和代表,这也是孟姜女哭倒长城极具现实意义的一面。

家庭的观念一直贯穿于孟姜女的故事之中。在《左传》的叙述中,便可看出杞梁妻对于家庭的执着和守护:“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1](P936)既然他(杞梁)还有家在,我就不能接受在郊外吊唁。《列女传》中杞梁妻将杞梁下葬后说道:“父在则倚父,夫在则倚夫,子在则倚子。今吾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内无所依……”[6](P173)正是在无依无靠、失去家之后,杞梁妻才大哭以至于哭崩莒城后选择了“赴水而薨”,在这里城的崩塌代表了家庭的崩塌,说明她内心对家的向往彻底化为泡影,这也是孟姜女哭泣的根源。在《孟姜女全传》中,孟姜女的父亲是一个富翁,孟姜女是上天恩赐来的掌上明珠,并且才貌过人。万喜良是万员外家的儿子,不仅家境好,“做出那文章真可高天下”。[7](P118)双方都有着非常美好的家庭,这样的两个家庭,却遭到修建长城的无情打击。万喜良最终应验了赵高的预言:修长城得死一万人。万喜良一人可抵万人,在万喜良被抓去长城后,长城很快完工,万喜良用一人之躯代替了万人。孟姜女在寻夫过程中,用哭泣代表这万人的冤屈,通过她的“哭”将百姓的悲痛心情发泄出来。这样的悲剧故事透露出人们对家庭团圆的渴望。孟姜女与万喜良的夫妻情、孟姜女与孟父的父女情等,这些都是家庭情谊的表征。

整体看,孟姜女哭长城中的长城意象是民间意志的集中显现,既代表了老百姓勤劳奋斗、自强不息的美好品德,又笼罩着浓厚的悲剧色彩,体现老百姓对家庭伦理的遵循以及对家庭和睦、美好生活的向往。民间自强不息的奋斗力量和大众对美好生活的共同追求,镶嵌在不同版本的孟姜女故事中,成为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鲜活血液和不竭动力。

四、“孟姜女哭长城”的文化内涵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产物。这一传说在古代传统文化的熏陶下,随着时代的变迁,演绎出很多版本。挖掘其中的文化内涵,我们发现,天人感应的哲学思想与融合发展的宗教观念是“孟姜女哭长城”文化内涵的集中体现,也是这个故事孕育共同体意识的内在驱动力。

(一)天人感应的哲学思想 古代的先民对自然界的认识不足,往往将自己的感知和体验附着在自然界。因此,“天人感应”的思想在远古时期就已出现,其代表了人对天地的敬畏,在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和处理中生根发芽、蓬勃发展。古代先民以万物为参照,把握自然变化的规律,安排自己的农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关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可以在大自然中找到回应和联想,人与自然密切相连,孕育着万物关联的思维方式;又如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9](P16)将天地、万物都与自己结合到一起,一种顺应天命、顺时而动的思想呼之欲出。在西汉董仲舒那里,正式构建起一种以“天”为本体的天人感应学说。这一哲学思想不仅成为汉代的主导思想,而且深刻影响了中国古代的艺术创作。近些年,学者逐渐认识到“天人感应”不只是古代社会的一种唯心思想,它还具有生态文明的价值。[10]

在孟姜女故事的演变中,“天人感应”的思想得到集中体现。从“哭之哀”到“哭夫崩城”便可见一斑。如果说“哭之哀”中杞梁妻的“哭”是一种本能的生理反应,是妇人对丧夫之痛的情绪表达;在“哭夫崩城”情节中,“哭”则具有了崩塌城墙的力量,这种夸张的浪漫手法的表达其实是古代“天人感应”思想的映射。上天被杞梁妻的哭声所感染,其与上天相感应,终于“城为之崩”。在孟姜女寻夫的过程中,每一次哭都会得到相应神灵的帮助,充分体现了“天人感应”思想在民间文学中的影响。人与自然的彼此互动和感应,在这个故事中得到彰显。这套被纳入官方思想的天人感应学说,再次回到民间影响着人们的思想生活。从这个角度看,“孟姜女哭长城”隐含着深层的生态伦理意识。

在《孟姜女全传》中,有这样一个梦境:孟姜女在自家花园看到一株并蒂莲,莲柄下有一对鸳鸯交颈而眠。家人都认为此情此景是“家中招婿”的象征,然而不久,天降冰雹,并蒂莲被砸烂、鸳鸯被打死,至死尚未交颈。梦境中通过天地异象隐喻孟姜女的结局,而孟姜女通过鸳鸯和天象的暗示,其意志愈发坚定起来,最终通过天的感应,树立了至死不渝的志向。孟姜女在寻夫路上,每一次遇险都会通过哭声与天地相连,得到上天的帮助后,孟姜女便拥有更大的信念。某种意义上说,孟姜女遭遇的诸多困境是对其意志的考验,最终她的忠贞品格感应到上天。孟姜女出了浒墅关之后,向老妈妈问路,老妈妈给了她一把枣,从此不饥不渴,分外舒畅,一路被神明护送。这说明,孟姜女的贞节观得到了自然和上天的认可。叙事者相信人的意志可以和天地自然相连接,道出叙事者对天地、自然、神灵的敬畏之心。不难看出,“孟姜女哭长城”不仅蕴含着天人感应的哲学思想,而且勾勒出人、神、自然之间和谐相处的生态文明观和伦理价值。

(二)融合发展的宗教观念 宗教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认识和解释世界的一种特殊方式。宗教在口耳相传的民间文学中留有不可磨灭的痕迹。我国早期的神话、传说常常是由土著神灵、佛教道教的各路神仙以及神化了的历史人物所构成,其构成要素呈现多元融合的局面。“孟姜女哭长城”中融合发展的宗教意识同样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鲜明表征。

从魏晋南北朝以来,中国的宗教便呈现出儒释道三教汇合的文化形态。而民间对于儒释道三教的区分也不明显,在孟姜女故事的演绎中凸显出来。只要为大家熟知、能够增加故事传奇色彩,不管是哪一教派的神仙,都会拿来使用。在《孟姜女全传》中,有着来自不同宗教的人物与神灵。如许飞琼和麻姑两位道教神明带孟姜女来到清凉寺,孟姜女在清凉寺拜完佛教观音之后,又去拜见道教的王母娘娘,在菩萨的安排下被韦驮护送去长城,梦醒哭泣时得到“华周妻”和“杞梁妻”的安慰。在这个故事版本中,叙事者没有区分儒释道,通过主人公的“哭”实现人与神的统一,最终诠释了美好品德会有回报的宗教伦理观。

儒释道三教中均有因果报应的思想,在儒家五经《尚书·汤诰》中有“天道福善祸淫”[11](P386)的说法,道教文本《太平经》中有“承负”⑥说,而佛教本来就是因果报应思想的发源地。孟姜女的故事与宗教中因果报应的思想紧密相连。在《孟姜女全传》中,孟姜女通过梦境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在寻夫路上面对强盗、小偷、恶霸始终没有退缩,她说“哪怕吹箫乞食,她也要一步一步走到长城去”。[7](P187)在路途上频频行善,看到韩信一家处于困顿中,便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钱财分给韩信母子。她种下善的种子,最终得到神灵的帮助,实现了复仇的理想,这些均是因果报应思想在这一故事中的渗透。此外,故事中有道德缺陷的人最后都得到应有的惩罚,如孟兴隐瞒万喜良身亡的真相、用主家的钱嫖娼、企图占有孟姜女等一系列恶行,其结局安排是:扔下山崖,摔死;“包偷光”为自己的盗窃行为付出生命代价;白猿假扮菩萨骗钱被韦驮一棍打死等等。这种善恶皆有报的宗教观念在孟姜女的故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民间文学中广为流传。

五、结语

“孟姜女哭长城”经历三次重要历史演变,这一演变映射出主体形象“孟姜女”在型塑其共同体意识中同样处于动态变化的过程中。对“长城”意象的挖掘,同样是这一民间故事走向世界文学的一个重要契机。天人感应的哲学思想和多元发展的宗教观念作为构筑“孟姜女哭长城”共同体意识的内在驱动力,值得我们反复深思。

注释:

①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 年新疆工作座谈会上首次提出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观点,十九大以来将这一观点写进党章。随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为诸多学科共同关注的焦点,其在概念梳理、理论内涵以及实践路径等多重维度展开了系统探索和研究。

②1924年顾颉刚在《孟姜女故事的转变》一书中提出这一观点,并得到学术界的认同。

③伊维德搜集到10 个版本,5 个版本来自清末民初的城市印刷本,另5 个版本来自近几十年来在农村收集的口头表演写作的文本,它们代表了不同的体裁、地域风格、年代和内容,体现了民间传说的地方性特色。参见:苏文雅,胡安江.伊维德及其对中国文学的译介[J].外国语文研究,2021(02):79-86.

④这里所选用的孟姜女故事版本是1917 年上海文益书局编印的《绘图孟姜女万里寻夫全传》,以下简称《孟姜女全传》,是20世纪一个比较完整的版本,收在路工《孟姜女万里寻夫集》,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

⑤全志约2500 万字,分为《总述·大事记》《图志》《环境·经济·民族》《军事》《建筑》《边镇·堡寨·关隘》《遗址遗存》《文学艺术》《文献》《人物》10 卷。这部通志的出版,为建立“长城学”勾画了完整的学科分类,梳理了“长城学”研究客体的清晰脉络,提供了长城学研究的基础性文本,建立了相对独立的学科体系。

⑥“承负”说,其宣扬善恶报应会承负在自身,并会流及后世,且自己也会承负先人善恶带来的报应。具体参见杨寄林译注.太平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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