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林涛
沈尹默是现代书法史上鲜与伦比的大家。他12岁开始学书,偏爱流美书风。25 岁时,陈独秀批评他的字“其俗在骨”,于是他痛下决心,“始读包世臣论书著述,依其所说,悬臂把笔,杂临汉魏六朝诸碑帖,不以爱憎为取舍,尤注意于画平竖直”。在彻底洗刷掉以前行草所沾染的俗气之后,年近五旬,“再开始学写行草,从米南宫经过智永、虞世南、褚遂良、怀仁等人,上溯‘二王’书”,终于形成了他雍容秀美、骨力遒劲、雅俗共赏的书法风貌。
顾随先生同样精于书道。郑因百先生《论诗绝句一百首》之九十四——《顾随》云:“屋梁落月念词英,曾见烟云腕底生。三百年来无此手,却将加倍许秋明。”首句评顾随先生之词,二句即说其书法,对于末后两句,作者自注:“曾见其作字,运笔快速,顷刻数纸。燕京大学同学严君誉为‘三百年来无此手’。羡季闻之曰:‘然则沈先生是六百年来无此手也!’”顾随先生喜爱沈尹默书法到了极处,誉“其精者直入晋、唐诸贤之室,下者犹当高揖董玄宰、文徵明辈也”。(1942 年6 月致周汝昌书)1937 年,得到沈尹默寄来的诗稿卷子,顾随先生精心装裱起来,并为之赋诗五首,其一云 :“毫端纸上意何如,临向寒窗臂欲酥。此事应知无敌手,少陵句法右军书。”自注说:“字极精妙。临写数过,毫无入处。”顾随先生不止一次表达过对沈尹默的赞许和追随之意。20 世纪40 年代初,弟子史树青到访,顾随先生示以沈尹默自重庆寄来的行书立轴,并告诉弟子:“学书三十年,最爱尹默先生书。”1943 年8 月27 日,又曾在给弟子周汝昌的信中言及:“近十年中作诗与作字,确实为默老烧香。” 所谓“烧香”,乃佛家语,顾随先生在一则诗注中曾说:“烧香者,宗门嗣法弟子住山后,为其传法师烧香也。”
对于自己的学书经历,顾随先生曾在给弟子滕茂椿的信中有所述及:
吾早年临苏黄,难于精进,后从吴兴沈尹默先生游,服膺其用笔理论与实践,并悟“腕力遒时字始工”之奥诀,乃取晋、唐诸大家行楷碑帖悉心揣摩,日日临读,于褚河南、小欧阳尤多致力焉。
沈尹默致顾随书
沈尹默为顾随著作题签
这可以说是对顾随先生学书之路的最精练而又最完整的概括了。可以看出,先生早年也曾走过一段弯路,然而这个弯路不是“取法”,而是“取径”的问题,即只见苏(东坡)黄(山谷),而未会苏黄之所从来。直至受到沈尹默的教导,寻根溯源,心摹手追,才得出唐入晋,成就一家风范。
顾随先生与沈尹默在书法上的师承关系,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略窥一二:
一是力追“二王”。自唐迄今,学书竞以“二王”为宗。沈尹默经过多年的体会和研究,领悟到从米芾的临本或者从唐、宋书家的名迹入手,才能够也容易上溯到“二王”书法的源头。顾随先生初学苏黄,直到“从吴兴沈尹默先生游”,乃始取法晋、唐诸家行楷碑帖。1938 年,先生作《偶成二绝句》:
学晋未能复学唐,当年曾记写苏黄。如今始会苏黄笔,也有些儿出二王。
褚虞欧薛有书名,米蔡苏黄若重轻。摹古端须能变古,山阴亲见写黄庭。
前一首说自己回过头来再看苏黄笔法,才发现其中原有“二王”意趣。1953 年3 月3 日,先生致信周汝昌,评东坡《致陈季常书》“乃坡书最无习气者,其高处直欲上追“二王”,竹庵(顾随晚号)极喜之”。此言正可作诗的注语。后一首前两句所举尽是传续“二王”书脉的唐、宋大家;第三句说师古但不要泥古;“山阴”是王羲之所处之地,“黄庭”指王羲之小楷“黄庭经”,第四句是说若能真正悟得王书真趣,何异于亲见羲之眼前作书?
二是学帖为本。明清以降,“馆(台)阁体”充斥书坛,书风日益流利靡弱,阮元、包世臣、康有为等继起呼号,倡导从秦汉和北朝碑版中挖掘雄健朴茂的内涵,追求金石铸刻的气息,掀起“碑学”书法的浪潮。沈尹默则是对立的“帖学”阵营的主帅。书风日下不是学帖的问题,而在于人们已经渐渐失去了古人用笔的妙义。沈尹默坚信所谓“秘而不传”的“笔法”的客观存在,潜心从历代传世法书名帖中寻绎出毛笔的运动轨迹,终于使当时可能被淹没的帖学书法重新崛起。顾随先生曾说自己学书“闭门造车,既无师承,亦未求人印可”(1943 年8 月27 日致周汝昌书),而自追随沈尹默之后,遵从老师的教导,将大量闲暇时间都用来临帖、读帖,尤其寒暑假期,用功更是勤苦。1942 年暑假自述:“吾比来写欧书《虞恭公碑》,京高纸,行四格,日写百许字,愈写愈丑,却不肯放弃此工作。以每年暑中照例如此,所得为不少。” (1942年7 月4 日致周汝昌书)1943 年8 月27 日,他向弟子周汝昌说:“吾近中作楷仿唐人写经,而兼用信本、登善笔意,自谓颇得古人妙处。”顾随先生还以此教导自己的学生滕茂椿:“兄年富力强,公余之暇,正宜勉力读帖、临帖,久而久之,自有一番悟入,亦自有一番受用。” (1942 年10 月11 日)
今存顾随先生临《同州圣教序》,及临《黄庭经》《张黑女墓志》《善才寺碑》《道因法师碑》四种,已先后于1990 年和1992 年由天津古籍书店影印出版,尚可一睹先生颖下风范。对于顾随先生的临池之功,欧阳中石先生极言赞叹:
对于写字,我特别敬服能临摹的先生。因为临摹人家是学问,独创是自造,当然自造容易临摹难。临摹有标准,自造没标准。质言之,能临摹的一定会自造,能自造却往往不会临摹。当然能临摹又会独创了不起,但轻易遇不着,往往是只会独创而不会临摹。如顾先生,是那么了不起的大家,竟能临褚及小欧,如此精到,我由衷地敬服,因为我办不到。根本不想办到的,不办也就罢了,而想办办不到,只有敬服。(欧阳中石《只能仰望夫子,不敢忝作学生》)
三是讲求腕力。主张学帖并不意味着拒绝从碑石中汲取营养。沈尹默初受黄自元影响,字苦俗而无力,觉悟后痛下苦功,一意临写北碑,务要彻底洗刷以前行草书所沾染的俗气。其间,为克服不能悬腕作书的问题,他仔细研读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勤习汉碑,四年辛苦,废纸如山。如此经过二十几年,至1930 年48 岁时才觉得腕下有力,并悟得“腕力遒时字始工”的道理。在顾随先生的日记中,我们同样能够见到关于悬腕的记录:“年来发觉自家作字起笔时用力太轻,落笔时用力太重,此是悬腕之不得法也。”(1948 年11 月13 日日记)顾随先生又在1944 年寒假说道:“近一月以来……只写得《张黑女墓志》两过,唐人千文一过,魏栖梧《善才寺碑》两过,俱是寸楷方格眼子,虽不能说无小小长进,但心手仍苦不克相得。”(1944 年1 月16 日致孟铭武书)顾随先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某些方面相对于老师的不足之处,并认为:“若其指腕之无力,临池之工疏,则天也,非人力之所能及,而不佞于老师乃有夫子超逸绝伦,而回瞠乎后矣之感。”(1953 年10 月31 日致周汝昌书)由于指腕无力,自然难得下笔“镇纸”。他说:“默老之字下笔镇纸,此固由于得天独厚,亦其数十年工力所积,非可以等闲企及也。”(1948 年6 月7 日致周汝昌书)然而,顾随先生亦自有其迂回之法。先生一度喜欧书且极力临摹,曾自言:“有人说苦水行草全不似欧法,彼又讵知苦水作如是行草之全赖于欧法哉!”(1942 年7 月4 日致周汝昌书)但又自嫌腕弱,且兼精力不足,不能尽其遒劲峻拔之美,于是转而向褚法借径,后又倾力学习唐人写经与六朝小碑版,兼取甲骨、金文、许书、汉碑,尽悟晋贤一脉承传的用笔运腕之法。
顾随先生深深会得老师“腕力遒时字始工”的妙境。1943 年,史树青以所藏沈尹默早年书联“秀句满江国,芳声腾海隅”求先生题跋。顾随先生为书七绝一首:
腕力劲遒无不宜,出唐入晋竟谁知。腾空挂角无踪迹,此是灵蛾破茧时。
论及沈尹默书联,史树青先生说:“尹默先生毕生屡次强调‘运腕’的重要性,并主张学魏晋人书,此联腕力劲遒,纯用提笔,遵循着两晋南北朝书风,而有所独创和发展。”又对顾随先生跋诗作如下注语:“从诗中可以看出先生视尹默书法是从晋、唐人出。‘出唐入晋’‘灵蛾破茧’全是先生平日学书、作书之体会。此诗虽是题尹默先生书,不啻是先生论书、创作之自白。”
四是注重平直。“横平竖直”是习字的基本功,执笔、运腕、行笔、结字,等等,一系列的技术要领都能在这看似简单的四字要诀中得到锻炼和纠正。在修正习气的过程中,沈尹默“但着意于画平竖直,遂取《大代华岳庙碑》,刻意临摹,每作一横,辄屏气为之,横成始敢畅意呼吸”。顾随先生同样奉此为根本,并以之教育女儿和弟子。之京老师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要求她们姊妹的:“歪歪斜斜自以为‘帅’的字,父亲讥之为‘扛着膀子’,横道不平父亲说‘像条扁担’。”外甥孙书秀年少辍学,参军后时常给舅父写信,顾随先生见他的字愈写愈不成样子,回信批评:“你的字写出毛病来了,横不能平,竖不能直,像一堆乱劈柴,也像一群‘窝风鸡’,看起来叫人不好认,而且也感觉不舒服,以后要注意矫正。”滕茂椿是顾随先生在燕京大学任教时的弟子,在现存顾随先生致滕茂椿的二十四通书信中,多有对其学书的指导。1942 年10 月8 日书中说:“吾辈平时作书,信手写去,遂多病态,比至立志学书方才觉得虽不为晚,然总不免多费一番手脚。平直乃是苦口良药,多多服用,自然有益。”1943 年6 月5 日书中说:“有正书局之放大本《黄庭经》,若以唐人平直之笔意写之,颇有好处。”十年之后,滕茂椿书法已颇有可观,顾随先生致信首肯其“笔姿益见挺秀”,“惟结体间有不合法度处,尚是揣摩古帖工夫未到之故”。又举自己从沈尹默学书的经历,说自己年已望六,“始窥见古贤使笔运腕之妙,而于结体仍未能古朴茂密”,鼓励他说:“兄年事方盛,已有此成绩,假之岁月,何愁不成乎?”(1953 年2 月11 日)可见,“横平竖直”不仅仅是初学写字需要遵循的法则,也不局限在正书一格,而应当作为一种习惯和意识,始终坚持和奉行,所作字才能工稳有法度,挺秀而自如。
顾随临书五种
顾随先生之学沈尹默,追随既久,用力既勤,而终有不及之憾。1959 年9 月10 日,在致周汝昌的一封信中,先生这样写道:
玉言上次来书,以拙书与默老相提并论,不佞期期以为不可。子贡之言曰“赐之墙也及肩”;又曰“夫子之墙数仞”,夫“及肩”讵可与“数仞”比高哉!默老论运笔曾说“有提,有按”,又曰“随按随提,随提随按”。不佞尝叹斯言抉千古之秘。但不佞窃谓:默师作字,按笔多于提笔,故行书上接千古,独步一时,而不善作草。旧尝于兼士先生处见其草书,不及行书远甚,则少用提笔之故也。顾其每一按笔,不独力透纸背,直是入木三分。使不佞从此加工,心摹手追,天假之年,或可几及。环境不许,终为空想而已。又,默师体力犹厚,老而不衰,意之所及,手能写之,不佞羸疾为累,意中虽有会处,笔下仍有距离,得之于心而不能应之于手。平生每叹吾于默师,虽非仰弥高,要是钻弥坚。此非妄自菲薄,乃是言出由衷。玉言定能会吾此意耳。
……
不佞作字有两大病:一者执笔,大指不能横直而是上仰,故字体每每左上角局促而右下角懈弛。二者布白,横竖平直尚做不到,无论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已。
言辞之中,顾随先生既未对老师一味推崇,更不护自己之短,如此精到用情的表白,正可为我们学习和欣赏两位先生的书法提供宝贵的提示。
对于顾随先生的书法成就,周汝昌先生曾专文赞誉,不赘。
顾随先生师法沈尹默,绝非亦步亦趋,死于师门之下,而是学其所学,别开自家生面。1936年5月30日,沈尹默致信顾随先生说:“我近年来专意临摹晋、唐人名迹,虽然多少没却自家面目,但暗中仍是进展向自家新辟的一途径去。”并且语重心长地对弟子说:“兄当了此意耳。”顾随先生当然明白老师的道理和苦心,并多次以此教导自己的弟子。他曾直截了当地批评弟子孟铭武之学沈尹默,“多因袭,少变化,固是一病”(1953 年10 月31 日致周汝昌书)。更将多年学书宗旨向周汝昌和盘托出:
不佞从老师学书,学其所能学,其限于天资而不能学者,即亦不强学,且别寻补救之法;学其所必当学,其不必学者,亦决弃而不学(饶他非心非佛,我只即心即佛)。又,老师之书亦自有其所学,不佞则又刻意于老师之所学。(同前)
信中说:向老师学习,有可以学到的,有难以学到的,对于后者,应当想方设法去学。老师的东西,有的需要学,有的不必学,对不必学者,需要坚决放弃。另外,老师的学问也有自己的渊源,要想在老师的基础上有所突破,还要注意向源头汲取营养。
顾随先生于师门之外别开生面,晚年转而致力于章草的临写和研究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