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落渝
离高考还有30天的时候,班上突然转来了一位美术复读生。
他艺考位列全省前一百,但文化课连艺术本科线都够不上。当时我是班长,带他去班里落座,路上我随口问了一句:“如果你文化课考到四百分,能上一本吗?”
他叹了口气:“重本都行,但我怎么考得到啊!”
我没想到他的美术成绩竟然这么加分,于是问:“和你位次差不多的同学,现在都在哪读书?”
他报了几所名校的名字,还有一些美院,从他向往的语气中,我明白那些学校拥有怎样的厚度。
艺体班的环境我是知道的,偶尔路过,那些体育生简直能掀翻房顶。我以为他会用学习氛围当借口,于是带着偏见打量他:“别人怎么考那么好?环境不都一样吗?”
而他抿了抿嘴唇回答我:“他们去找一对一教学机构,那太贵了,本来美术就很费钱了,我家……”
他没再说下去,低下头沉默了。
我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为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愧疚起来。可他没有经济条件寻求更好的学习资源,就只能独自在并不擅长的领域里挣扎,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自救的。守着教室的后门单坐,老师都不会费力去辅导他,更不会有人拉他一把。
在这一刻,我下定决心要帮帮他。
于是我斟酌着字句:“坐在后面可能不会有什么进步,你愿意坐在讲台旁边吗?有问题我都可以帮你的。”
于是我座位前多了一个男孩瘦削又倔强的背影。他永远低着头不停写着记着,桌上的书慢慢摞得比我的还高,可班里的节奏于他而言太快了,我们都已经习惯从容地面对高考,只有他在手忙脚乱地奋笔疾书。老师讲的难题他根本听不懂,可简单的题老师不讲,因为班里根本没人不会做。他只好在晚自习的时候转过身,又怕打扰到我,就小心翼翼地碰碰我的桌子,很拘謹地问了我一道题。
他坚强,但敏感,清楚地知道身在这个人人能过一本线的重点班里,任何人都能嘲笑他的无知,但他仍然鼓起勇气,把这道简单到有些幼稚的题目摆到我的面前。
人的自卑是很难遮掩的,他努力装作淡定,手却在微微发抖,像在等我审判。我感觉一阵心疼,于是温声说:“放心,你听我讲一遍就会了。”
他眼睛一亮,像得到慰藉的小孩在大人面前努力表现自己,认真在草稿纸上演算,并提出一些幼稚的问题,我一一耐心回答,很快他却眼眶红了,然后落下泪来。
我一阵触动,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出安慰的话来,难道要对他说“这都很简单,你多做做就会了”吗?
我不能这样说,像在用我的倨傲鞭笞他的自卑。
他慌乱着说了“对不起”和“谢谢”,打算落荒而逃地转过身去,这个时候我终于发出声音:“你多问我,我帮你,一定可以的。”
他点头,还是不停说着“谢谢”,然后转头回去继续写着算着。最终我看到这个倔强的背影突然趴了下去,他脑袋埋进臂弯里,轻轻发着抖。
我们心照不宣地没再提那晚的事,他怕耽误我的复习,只在每一个晚自习铃声打响时,从他那摞高高的书卷里拿出白天不会做的题,轻轻推到我面前,认真地听我讲。
他搬进了我们班的男生宿舍,班上的男生都说他很努力,夜里一两点大家都睡下的时候,只有他的床位还亮着光。
他又怕打扰到大家休息,会拿枕巾包住手电筒,把翻书和写字的声音放到最轻。
距高考还有10天的时候,我要来他的政治课本帮他划重点。他的书是自己应届时的,翻得边角有些破烂。我无意窥探他留下的印记,却在某一页看到他写的两句话,那些字随着新添的笔记变得旧了,许是他刚复读的时候写上去的。
“当众人齐集河畔,高声歌唱生活
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我心里狠狠一颤,抬头又去看他瘦削倔强的背影,他进步很大,二模考了350分,成绩下来的时候,他就差抱着我哭一场。
他是不是没想过自己能过线,如果这一次又落榜,又复读,在往日的朋友考上理想大学的欢呼声中,他又要一个人低头回到这里,沉默着琢磨怎么也想不通的基础题。
他在此刻转过头想问我问题,然后看见我对着那两句话发呆。
我反应过来,笑着问他:“你也喜欢看海子的诗?”
他也怔了一会儿,点头:“喜欢,看过好多遍。”
瘦削倔强的少年,美术天赋异禀,求知欲如熊熊燃烧的火,善良感性,喜欢读诗。
我看着他:“你相信吗,这是你最后一次复读,你一定能考个好大学!”
高三正如看不清暗流涌动的茫茫黑夜,他走在独木桥上,自己却发着光。
他果真没有辜负我的话,高考考了403分,这足以支撑他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
出成绩时他第一个打电话告诉我,激动得控制不住地哭:“你知道吗,你就像一束光一样,如果没有你我都不敢想象该怎么度过那些日子……真的很谢谢你……”
通知书下来的时候,他在朋友圈发了一段话,是海子的《跳伞塔》。
“已经有人
开始照耀我
在那偏僻拥挤的小月台上
你像星星照耀我的路程”
我替他高兴,于是评论:“你要感谢自己,你才是照耀自己路程的光。”
——你要知道,在高三的夜里,每个人都会变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