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椰
空青山上敲响了最后一声暮鼓,杳杳余音溶解着最后一道晖光,平稳的身体突然向前一惯,林濯枫吃力地睁开眼睛。
车停在一间灰墙白瓦的小院前,侧柏遮住了半扇正门。门口立着一位僧人和一个穿着素色背带裤的女生,似乎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
“到了。”舅舅打开车门绕到后备箱取行李,男生跟着下车时一脚踩碎了被树根顶起的石板砖角,听舅舅跟僧人寒暄过后对自己说:“你在这儿好好休息,需要什么给我打电话。”
林濯枫点点头,正要去推两个最大号的行李箱,却被别人抢了先。
“我来吧,”他听见女生的声音擦着耳边响起,“我叫许葵,许愿的许,锦葵的葵。欢迎你来。”
许葵拖着行李在客房门口站定。门是刻了纹理的扇门,但开门贴的是旅馆那种磁卡,她把卡交到林濯枫手上:“师父说过你要来,屋子前两天刚好收拾出来,饭堂在东厢,寺里日常吃的菜都清淡,如果你一时间不习惯,也可以点外卖。”
许葵看着林濯枫惊讶的表情,仿佛早有预料,语气轻松地说:“你是坐车来的,又不是穿越来的,这儿能做到无线网络全覆盖,晨读经文也用上 kindle 的电子版。哦对,之前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大师父带着寺里人自觉隔离,也没耽误我们上网课。”
林濯枫在近日以来的清晨里,总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青灯古刹,幽山鸟鸣,甚至躺着的这个带帏帐的木床,都让他有如同置身古籍墨卷中的错觉,似乎几世之前,他本就是在这里日日读书、挑水上山的人。
“醒了?”
打开房门,正好撞见许葵端着碟小点心路过:“我做的豆糕,你一起尝尝。”
“谢谢。”
自己被送来的原因……在这里没人提起过,但他猜她大约也知道不少。
平日师父们要礼佛还要招待游客,都很辛苦,只有许葵隔三差五地来西厢客房找他,如果不是为了看着他,谁会愿意把时间浪费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许葵毫不知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走,采点野果加在绿豆糕里更好吃。”
后山山阴面有条半步宽的小溪穿入树林,行走在其中,即便日头当空,也因为叶茂枝繁而有潺潺的清凉,那股凉意,把小溪水冰出了一些不易察覺的细碎冰凌。
男生一步一步跟在她身后,随口问:“你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许葵沿着小溪走:“不,我跟你一样,是来‘休息的。”
林濯枫苦笑:“那不一样,我的版本是‘治病。”
“看你心态吧。我在的那个学校实在太累了,虽然宣称‘素质教育但不过是变相考试,全英报纸、乐器级别、各种社工实践,时常叫人喘不过气,本来觉得那是小说里的夸张手法,后来发现在很累的时候,神经系统确实会叫人胸闷。”
女生弯腰,捡起一根木棍拨了拨灌木丛,没发现什么收获便继续说:“接着,我就被送到了这儿,每天听钟声,采果子——采果子没有成绩,完全不需要达到每天几点前上交多少颗的标准,也不用跟别人比谁采的多。采着,采着,我开始意识到,压力这东西其实来源于自己,比如一定要达到一些不适合的要求,一定要和周围的人进行比较……事实上这些都没必要,没必要放在心上,也没必要觉得这是‘病,我要做的只是摘下喜欢的果子,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现在做到了吗?”
“现在?还蛮不错。”女生挑了个干净点的树根坐下,“但是我们今天运气可有点糟糕。”
野果找不到不说,晚上回来的时候还下了雨。
寺里的共享雨伞被游客借光,许葵困在林濯枫房间里吹头发,吹到一半眼前骤然漆黑,风筒的声音跟着戛然而止。
屋漏偏逢连夜雨,连夜雨还要停电。
“不是这么倒霉吧?”许葵苦哈哈地卷着风筒的电线。
“这就叫倒霉了?我在我们学校里就没有过头干着睡觉的时候。”
“湿着头发容易得偏头痛的。”
“没有办法啊,学校就那样。我们学校挺出名的——靠‘全封闭‘军事化管理和‘升学率出名。吃饭站着吃,课间跑步要背书,还吹头发?澡都洗不上。”
“我的天哪!”许葵承担起相声里捧哏的角色。
“要是在学校,咱俩单独在密闭空间里根本说不上这么久的话。”
林濯枫看了看现在外面的瓢泼大雨,接着说:“校规规定‘男女生不能交往过密,否则周一升旗仪式结束后就要当着全校的面,站到升旗台上。”
“为了迎接大家的祝福?”
“……”
“好了好了,不要一副看傻子的表情,我开玩笑呢。”女生问,“所以就连做朋友都不行吗?”
“不行,在那样的学校里只需要学习,不需要朋友。”
“挺有意思啊,如果我在你们学校,谁问我‘许葵,你愿意跟我一起接受全校师生的注目礼吗?我没准儿答应!再说说呢,还有啥样的规矩?”
“不说了,我困了。”
“得了吧,你不是睡——”剩下的话被吞了下去,林濯枫明显感觉到女生一动不动地僵住了。
他觉得好笑,又有种释怀,胳膊曲起撑着脑袋:“我不是什么?不是睡不着么?是不是想问这个?”
许葵终于把提着的半口气松了下来。
“没关系的,”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万籁俱寂,唯有房梁久积的水顺着屋檐滴到门前的空阶上,林濯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是草木幽香,“我觉得,我已经好很多了。”
接过精神科医生的诊断单,他早有预料自己的焦虑症到了一个很严重的地步,不只是睡不着,行为强迫,有时还会还伴随着短暂性的精神错乱、失忆。除了吃药,心理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可以考虑离开造成焦虑的环境,寻找新的精神支撑。
焦虑的环境……他这个年龄,离开了学校还能去哪儿。舅舅一个朋友说,有啊,寺庙里,古人不都去寺庙里寻清净吗?
于是他便被送到这里。
我要走了。林濯枫想去同许葵告别。
可周遭的一切仿佛水中倒影般一触即消。
“许葵!”
“嘿!你叫谁呢?”
同桌一记胳膊肘,把林濯枫课桌上摞了半米高的书山差点撞塌方。
男生吃力地睁开眼睛。
呼呼转动的吊扇,拥挤得走不开人的过道,投影仪的光打到白板上,林濯枫抬起头,大家都在抄上面的解题步骤,偶尔有一两个同学感受到了他的不寻常,纳闷地与他对视两秒。
是梦吗?林濯枫晃晃脑袋,打算去水房洗洗脸清醒一下,带着冰凌的水激得他冷静下来,隐约感觉旁边站了一个人,他揉揉眼睛,模糊的视线变得分明——他看到了旁边正在洗手的女生的脸。
女生拧上水龙头,小幅度地甩了甩水转身准备离开。
……
“许葵?”
作者说——
这样打开脑洞
我的高中是一个气氛非常轻松的学校,后来有一天,从某地转来了一个同学,他有一点点焦虑失眠,换完座位我们刚好做同桌。晚自习跟我下纸上五子棋的时候,突然说,你知道吗,我之前的学校晚自习都不能抬头,政教老师巡场的时候踢门,谁抬头就证明谁没有沉浸在学习里,会被叫出去罚站。我当时听完吓了一跳,后来一节生物课,做题,他写到一半突然盯着窗台那边的植物角,小声地告诉我锦葵开花了。
我决定让锦葵帮帮他。
这就是我构思这篇幻想文的过程,脑洞的打开其实都是从生活的蛛丝马迹里找到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