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报道》记者 陈珂
2021年2月12日,海南海口,少儿在家人的陪护下在室外游玩。
今后说到人口问题,2022年或将是常被提及的一年。
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2022年全国人口较上年减少85万人,人口自然增长率首次为负,由2021年的0.34‰转为-0.60‰,同时还伴随着全年出生人口除1961年自然灾害年份外首次少于1000万这一事实。
放眼全球,联合国预测印度人口数量可能在今年4月中旬超过中国,我国“世界第一人口大国”的头衔也将易主。多位人口学家认为,人口总量的孰多孰少不是关键,我国一年几十万人口规模的减少也处于正常波动范围之内,但人口常态化负增长伴随着人口老龄化,年龄结构变化以及后续衍生的社会经济问题不容轻视。
前述数据公布后,其他一些反映我国人口现状的细化指标和地方数据也得以披露,相关解读被频繁搬上热搜,引发了民众对我国人口形势的担忧。
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宋健向《中国报道》记者表示,我国人口负增长的到来早于预期,提升生育率是缓解人口长期严重负增长的唯一解决途径。若生育率不能在短期内有效提升,中国将由此进入生育主导型负增长时代,且将持续较长时期。
2022年全国人口总量减少85万人的同时,人们关注到,贵州、青海、江西、甘肃、重庆和广西六省份却出现了0.9万人至10万人不等的人口总量增长。
宋健告诉《中国报道》记者,人口学概念中,区域人口增长不仅受自然增长影响,也会受迁移增长影响。业内人士分析指出,这些省份均位于我国中西部地区,中西部中心城市崛起吸引了人口回流。此外,受长三角、珠三角疫情影响,也有一部分人返回老家,省际间的人口流入对当地常住人口增长起到了重要拉动作用。
出现在个别省份的人口增量谈不上逆势,负增长已是中国人口状况的现实。2021年,全国人口增长48万、人口出生率7.52‰与死亡率7.18‰基本持平的数据公布后,人口学界就普遍预测我国人口数在当年已达峰值,理论上人口为零增长,负增长可能在2022年或2023年出现。
“负增长来得比预期要早,但也没有早到让人吃惊。”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研究员郑真真看来,育龄女性规模是一个很重要的观察维度。“七普”数据显示,2017—2020年中国育龄女性人数年均减少567万,其中对于出生人口贡献最大的20—29岁生育旺盛期女性,年均减少540万人。“人口负增长不可避免也不可逆转。”郑真真向《中国报道》记者表示。
宋健认为,出生人口数的持续下降是造成我国人口负增长提前到来和人口峰值低于预期的重要原因。自1998年以来,我国年出生人口数降到2000万人以下,在此后的十几年间较为稳定地保持在1600万人左右水平,2016年受单独二孩政策影响达到1786万人的小高峰后出现断崖式下降,到2022年只有956万人。
1月22日,河北省邯郸市永年区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正在为新生儿检查身体。
少子化更是叠加了老龄化并不断演进,直观印证着人口负增长。联合国界定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超过14%即视为进入老龄社会,我国已于2021年正式迈入这一行列,2022年该年龄段的人口占比达到14.9%。“人口的‘倒金字塔’结构是不稳定的,有风险的。”宋健指出,1962—1975年我国年均出生人口数维持在2000多万的高位,这意味着从2022年开始,我国将陆续迎来大批老龄人口,将使“倒金字塔”结构加速成为现实。
宋健称,未来人口负增长的趋势取决于生育水平的变动,但总的来说,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记者在采访中获悉,通过观察国际样本,人口学家认为人口负增长普遍将“短期温和,逐步加速”。
受访专家认为,这也符合对中国人口趋势的推断——2021年峰值状态下的人口规模将会发挥惯性作用,使得人口见顶前的25—30年内萎缩速度较慢,但随着前述1962—1975年“婴儿潮”时期的出生人口相继年老,惯性势能消失,这时生育率若还没有显著提升,人口规模大约会从2050年左右开始快速缩减。
中国更新人口数据后,联合国《世界人口展望2022》调低了对中国人口的预测参数。按照中方案预测结果,2050年之前中国人口都将保持较大规模、人口负增长速度较为和缓,但之后人口会迅速衰减,负增长速度加快。而《中国报道》记者注意到,即便是在稍显乐观的2019年版本中,联合国中方案和低方案对本世纪末中国总人口的预计也仅为10.65亿人和6.84亿人。
世界第一人口大国首次迎来人口负增长,舆论普遍关注中国的人口红利是否已经消失。
受访专家均提到,事实上,很多人对“人口红利”理解不透彻。宋健解释,通常所说的人口红利是一个经济学概念,主要指“人口规模”或“人口结构”红利,指在人口转变过程中,少儿人口比例下降而老年人口比例尚未大幅增加、总抚养比相对较低时期,形成“人口机会窗口”,若是能抓住这一机会窗口,充分利用丰富而廉价的劳动力资源,所可能创造的经济增长。
郑真真坦言,人口红利并非唾手可得,“先要有一个机会,还要能抓住这个机会”。她表示,我国过去几十年里的“机会”是劳动年龄人口占比非常大,劳动人口年龄的增长又正好和改革开放相重合。上世纪90年代开始,外资的引入和使用、沿海地区的工业发展,包括经济全球化的发展,都给中国劳动力带来了就业机会,进而创造出人口红利。
“其实在此次人口负增长以前,2012年我国的劳动年龄人口就已经开始负增长了。”郑真真表示,因此很难说人口负增长对于挖掘人口红利就是一件坏事,这取决于经济社会的决策是什么,以及如何利用现有资源。
宋健向《中国报道》记者分析,人口负增长在人口总量和人口结构两个方面对经济社会发展产生影响。有利的方面是人口总量对资源环境的压力将有所减轻,各方面的人均指标更可能得到提升,就业压力、住房压力等将得到缓解;不利的影响是结构性挑战愈加严峻,可能对创新能力、消费能力、国防力量等造成负面影响。
随着人口负增长到来,人口总量逐渐减少、老龄化程度不断加深。宋健表示,由人口规模或人口结构引发的红利机会将消失。不过人口学界也认为,前述中国峰值人口的惯性作用能在人口持续负增长状态下维持30—50年。这段时间便是宝贵的“人口机会窗口期”。
宋健称,未来几十年,需要通过开发人口素质等其他要素寻找新的红利机会,利用好尚且存在的有利因素,比如我国劳动年龄人口规模依然巨大、人口素质日益提升、人口流动性强等。
在有关抓住“人口机会窗口期”的决策部署中,延迟退休政策被置于重要一环。郑真真向《中国报道》记者表示,低龄老人依旧可以发挥积极作用,延续退休或将成为必然,我们需要在制度上和思想上适应老龄社会。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实施渐进式延迟法定退休年龄”,2022年底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再次明确“适时实施渐进式延迟法定退休年龄政策”。郑真真强调,开发老年人力资源不能依靠延迟退休这一单项政策,在提高个人意愿上,社会保障协同制度应优先到位。
“老年人可能愿意工作,但做不到一天坐8个小时,劳动安排、退休安排要允许个人灵活选择,再在养老金的领取时间上与退休年龄进行匹配,推动劳动者延长工作时间。”她举例称。
2月15日,西安灞桥区“春暖灞桥 稳岗惠民”大型综合类现场招聘会在华阳城前广场举行。
“就中国而言,提升生育率是缓解人口长期严重负增长的唯一解决途径。”宋健强调。
2月13日,一项来自中国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的调查数据登上微博热搜,显示出挽救生育率的不易——我国女性终身无孩率快速上升,2015年为6.1%,2020年接近10%。该研究中心另一项2021年的调查显示,35岁以下女性只有不到70%的人认为“有孩子的人生才完整”。
“总和生育率”更能描述生育现状,指一位育龄女性平均生育2.1个小孩,才能保证下一代的人口总数不增不减。《中国报道》记者梳理“七普”数据时发现,我国育龄妇女总和生育率在2017年至2020年的3年时间里,由1.88快速下降到1.3。经多方机构计算和预测,2021年我国总和生育率可能为1.17左右,2022年为1.075,跌到警戒线2.1的一半。
中国计生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会长王培安日前表示,日本、新加坡等国从上世纪就开始实施鼓励生育的政策,但2020年生育水平还是分别处于1.3、1.1的极低水平。在我国生育保障水平还很低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婚育观念的引导,生育水平的提升将异常艰难。
观念转变并非一日就能完成,更多行动要在实践层面铺开。近日杭州市拟定政策,生育三孩将一次性发放补贴20000元,刷新了地方生育补贴的额度。致力于拉高生育率的放开三孩政策,正得到越来越多地方政府的响应,各地从生育保险、个税减免、延长育儿假、提供托育服务、住房优先保障等方面降低生育养育教育成本。
宋健向《中国报道》记者指出,要彻底梳理、清除不利于生育和人口增长的相关制度法规,一体化解决低生育率和人口老龄化问题。特别是要在2050年之前负增长速度较为和缓时期,建立有效的生育支持政策体系和养老服务体系,为应对后期负增长速度加快和人口老龄化程度加深的严峻挑战做好准备。
国外经验方面,在宋健看来,较早进入人口负增长的其他国家基本上都是人口小国,一些经验对人口规模庞大的我国并不具有适用性。这些国家在低生育率时期普遍采取了家庭支持或鼓励生育的相关措施,以促进生育率提升和人口增长。可借鉴的经验包括提高国家重视程度、建立高级别的统筹机构、进行顶层设计;实施包括经济、时间和服务支持在内的系统性支持政策,减轻工作家庭冲突,推进社会性别平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