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
这是一篇问题小说,主人公是问题青少年,我读出了思而不解的问题,求教于作者和读者。
小仙死了,小说一开头,作者就安排小仙死了。这是个噱头吧,吸引着读者读下去,毕竟,性命攸关,再也没有比死更大的事儿了。怎么回事儿,她是怎么死的,都想一探究竟。
“泰迪可能也自闭了”,一个“也”字,间接交代了狗的主人有心理疾病。应该说,作品在环境、背景方面的铺垫还是很充分的,近郊,城乡接合部,小仙的父母在东莞打工,她自然成了留守儿童,已经长成了少年或者说准青年,一起生活的奶奶,是个经常骂大街的泼妇,很粗俗,很乖戾,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如果心理没有阴影,小心脏得多么强悍啊。
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堪,父母是做毛绒玩具的,小仙的毛绒玩具每天换一件,一个学期都不会重样。“爸妈不能陪伴她,只能让手中的产品陪伴女儿,或可聊表一点歉疚。”想想也是合情理的,要生存,要挣钱,背井离乡,撇家舍业,无可奈何,不得不如此,也只能如此。
学校呢,也差强人意。那个语文老师还是光芒四射的。她的口号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这不正体现了素质教育的全体性吗?张艺谋的电影《一个都不能少》,也是这个意思的文艺范儿的表达。所以,我们要给这位老师送上一朵大红花。小仙大概天性就胆怯吧,用小说里的话说是“文弱胆小”,“老师表扬她一下都能把她吓一跳”。语文老师“自信自己三十年的教育教学手段,她想拯救小仙”,提供各种机会锻炼小仙,终是不能奏效。小说里描写一个细节,老师让小仙上讲台写出龚自珍的两句诗,题目很简单,是帮助她提高自信心的良好契机。可是,慌里慌张的小仙,上讲台时摔倒了,导致不仅没能成全她,还适得其反,让小仙当众出丑,换来一片哄笑声。自信满满的语文老师,在小仙身上也气馁了。不得不说,这个地方,有点顾此失彼,为了突出小仙的怯懦,有些虚张声势,语文老师头上的光环闪烁着虚假的亮光,课堂上的情境,也有刻意夸张之嫌。
能够给小仙带来情感慰藉的,还有俊彩和泰迪。俊彩和她一个村,也算青梅竹马,懵懵懂懂地,有着少男少女之间的款曲相通。全班同学都嘲笑小仙时,唯独俊彩没笑。泰迪是她捡来的流浪狗。当下养宠物的日见其多,人情薄如纸,从小动物那里收获一份情感的慰藉,成为许多人的心理需求,何况是小仙这样一个孤独、内向的女孩儿呢?她与泰迪形影不离,用同一把梳子,吃同一块饼干。小说结尾,小仙死后,俊彩去找泰迪,被妈妈扔到公交车终点站的泰迪,尽管没找到,读者还是被这份情暖到了。“油菜结荚,麦子也要黄了,白鹭在虾塘上面横着飞。”作者用优美的田园风光来映衬,空镜头里弥漫着诗意。
小说的核心事件,或者说给小仙带来最大的打击的事情,就是校园霸凌了。与通常媒体上报道的此类事件不同,没有拳脚相加,没有肢体上的残害,霸凌者“四中一姐”一诺是个女生,她的施暴,是带有同性恋倾向的强吻。小仙不答应跟她“好”,她允诺送给小仙的手机也就不予兑现了。仅此而已。
小仙之死,警方给出的结论是,失足落水溺亡,不是刑事案件,也不是自杀。显然,这是不负责任的、潦草的结案。在小说后续的叙写中,作者露出了一个端口,水塘边,乌桕树下,被一诺强吻之后的小仙,在地上写下一个“死”字。可见,在那时,七年级的下学期,小仙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问题来了,作者想表达什么,他要告诉我们什么呢?如果是生活中的闲聊,不失为一种谈资;如果是社会新闻,也有吸引读者的爆料。在这两种情境中,单个的个体都有被言说的价值,不必代表谁,不必负载什么意义。可是,这毕竟是小说,是文学作品,提炼、概括也好,说成被理论评论界弃用的“典型化”也好,终归要表达一些什么吧?终归要走出“有闻必录”的自然状态,高于生活,更集中地萃取素材吧?在魔幻的、充满黑色幽默的当下,每天都有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借助于传播力强大的互联网,迅速蔓延开来,读者不需要从小说中满足好奇心,小说“炫新猎奇”的功能,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何况,真正的小说创作,是从新闻结束的地方开始的。述其然,更要述其所以然。写出人物性格的必然性,写出事理逻辑的必然性,兹为小说创作之旨归。
就说死吧,福斯特对情节有个经典的诠释。“国王死了,王后也死了。”这不叫情节,因为前后两个事件未必有因果联系,至少,小说没能写出这种因果联系。国王死了,有可能是在外面被暗杀了,山川阻隔,消息还没传回宫里,王后并未得到噩耗。王后可能是心脏病突发,猝死。而把这句话稍加改动,“国王死了,王后悲哀地死了”,这就有了因果联系,用福斯特的话说,“情节是把在表面上看起来偶然地沿着时间先后顺序出现的事件用因果关系加以解释和重组”。我想接着补充的是,建立起因果关系,还仅仅表明是情节,却未必是好的情节。这个“因”是否充分,能不能构成“果”的充分必要条件,是不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这些,决定着是不是好的情节。小说家的功力,正在于合情合理地揭示这种必然性。拍脑袋、想当然,写不出这种必然性;主题先行、以某一理念驱遣人物,也写不出这种必然性。小说创作之难,正在这里。我常说,几种文学体裁里面,小说最难,不要说写得多么好,大体上过得去,让人觉得是那么回事,也不容易。老托尔斯泰创作《安娜·卡列尼娜》时,在他最初的构思里,安娜的结局并不是卧轨自杀,写着写着,人物的主体性得以彰显,这时候,作家不能违逆人物的性格去安排人物的命运,而应像老托尔斯泰那样,遵从人物的性格逻辑,这样塑造出来的人物,才是結结实实的,才是真实可信的,才能写出安娜·卡列尼娜光彩照人的个性魅力,写出她不见容于沙俄统治下的那个腐朽的社会的悲剧命运。
说回来,小仙之死,要死得其所。人物的结局,要让读者觉得不得不如此,只能如此,换句话说,在故事的背后,要潜隐着坚实的逻辑,才令人信服,才会焕发出艺术的力量。我觉得,在这些地方,作者的笔力还是显得羸弱了些,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