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丹丹
一
1952年,春节已过,却尚未立春。不满十八岁的康永年,推着一辆独轮车,趔趔趄趄地走向大堤。独轮车斗里新挖的冻土堆得高如谷堆,他那副少年的身子骨被野风摇曳着,略显羸弱,但他的脚步坚定,目光坚定。那是因为,他的目标坚定。每天,挖多少方土、推多少趟车,他虽不言说,但心里清楚地打着算盘呢。他还是个学生,能利用年假和乡邻们来修筑拦淮堤坝,这机会他是珍惜的。虽然天寒地冻,虽然劳作辛苦,但他感到心安,他相信自己挖的每一锹土,装的每一筐土,推的每一车土,都像子弹一般,可以成为杀敌护命的武器。
康永年家住在瓦埠湖畔,作为淮河的支流,瓦埠湖的水位身不由己,全由淮河做主。住在瓦埠湖畔的庄户人家的命运也由不得自己,再勤再俭再会持家,也挡不住水患与旱灾。过春节时,就有干部挨家挨户做动员。“过了年,继续修堤坝,毛主席他老人家下定决心要把淮河修好,这回,俺们分到的任务是去离家55里地的五里庙,在那里修大闸,可以防止淮河发大水时倒灌瓦埠湖,修好这个闸俺们就不会今年受水淹、明年受旱灾了……”干部的话还未说完,康永年便起身说:“俺去!”
康永年作为民工参与修建的东淝河闸工程,位于寿县城西北五里处,因工地附近有村名曰五里庙村,故东淝河闸又被俗称为五里闸。这座闸底高14米,闸顶高32米,闸身总长90米的大闸,耗资180万元,于1952年建成。“那时候的180万元,放在今天,恐怕相当于好几个亿喽。1956年,我们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是1030.7亿元,2017年的国内生产总值是820754.3亿元,你算算,这差距是多少倍了?政府用大力、重金修建成的五里闸,既能防止淮河洪水倒灌瓦埠湖,又可以拦蓄淮洪入瓦埠湖,减少淮河干流洪峰对下游的威胁。”70年后,我坐在八十八岁高龄的康永年老人家中,听他颇为自豪地回忆起自己作为普通民工参与治淮劳动的情景。“那时候,全县二十万民工齐上堤坝,千万条胳膊一起挥动着,铁锨铲土,独轮车推土。大家住在树枝搭建的简易工棚里,围坐在工地上吃着简单的饭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民都满心热情、齐心协力地干!”那场景,令七十年后的我听罢亦感热血沸腾。
“那么,您早年参与修五里闸的这段经历,是不是对您后来在领导岗位上一直心系农业与水利有影响呢?”我问道。
“那当然,我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治淮给老百姓的生活带来的改善。五里闸修好以后,我们家所在的村子太平多了!过去大家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知道哪天就会受淹,也不知道哪年又会遭旱灾。闸修好后,瓦埠湖就平和了,瓦埠湖平和,沿湖的庄户人家就有收成、有盼头了。”康老说。
1934年出生的康老,曾任壽县县委副书记,兼任寿县治淮指挥部指挥。我第一次到他家拜访时,他正伏在书桌上,用两只叠放起来的放大镜,照着书上的字。我大声向他打着招呼,他缓缓起身,在家人的协助下,我们开启了访谈。岁月磨损了他的视力与听力,但并未摧毁他的脑力。他思路清晰地向我讲述70年来寿县的治淮成果。我的录音笔开始运作,手中笔飞快地跟着他讲述的节奏记录。整整两个小时,老人声音洪亮,思维敏捷。其间,与他同龄的老伴在送老照片和勋章时,半嗔道:“他又不是我们家人,他一辈子不落家,他日夜扑在工作上,全县的沟塘坝渠没有他不晓得的。当年小车班的司机都怕跟他下乡,因为他不分白天黑夜不说,还尽往小路上走……”
一直激情澎湃地向我讲述治淮史的康老这才低下了声量。他说:“我没问过家里事,四个孩子,三个儿子都是放在乡下养大的,没时间带孩子,也没钱养他们。老伴一个月二十六块半的工资,顾不过来,我一年到头在外面,工资要在外吃食堂啊,没钱给家里。”说完老人像孩子似的嘿嘿一笑,并露出了一丝愧色。但话题一转,他又高声大嗓起来:“治淮前,也就是1951年之前,寿县年产粮食3亿斤,1958年是7亿斤,1978年达10亿斤,现在,粮食年产量是33亿斤了!”
采访结束后,我回到家,对着录音与笔记整理采访资料时,内心充满了感动与感慨。
人们常常把人的生命比喻成河流,而我此次要书写的正是我国唯一一条没有天然入海口的大河——淮河。确切地说,我要书写1952年以来,我的家乡——寿县人民的治淮历程。我的案头堆满了从各方搜集来的资料、书籍。我在笔记上密密匝匝地写下了淮河在历史长河中的经历:三千多年前的商朝甲骨文中,已经出现了“淮”字的记载;二千九百多年前的西周钟鼎文中也有“淮”的字样;我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记有“鼓钟将将,淮水汤汤”的诗句……这是一条孕育中华文明的河流,然而,她的命运却如此悲怆。
历史上,淮河曾经与长江黄河平起平坐,属中华四渎之一。当时,地处南北分界线的淮河,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淮河总长千余公里,但总落差仅两百余米。流速缓慢的河水,浸润着两岸的土地,使得整个淮河流域地域辽阔、水土丰沃、气候温润、四季分明。黄河夺淮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淮河原有的水系不仅被全盘打乱,甚至连入海口也被黄河带来的大量泥沙淤塞了,于是,淮河只能自降身份,作为一条支流投靠长江,凄凄惨惨地借道出海。淮河糜烂,祸根却在黄河。公元1194年,由于金国朝野腐败,无人修堤治水,黄河在阳武决口,河水一路南侵,霸占淮河河道,淮河长期不再有入海口。这一罕见的河道侵夺事件,也叫“黄河夺淮”。
据不完全统计,明清至新中国成立初期450年间,淮河每百年平均发生水灾94次。“两头高,中间低”的流域地形,使淮河成为中国最难治理的河流之一,导致淮河一度被老百姓称为“坏河”。凤阳花鼓里“十年倒有九年荒”的唱词,从侧面记载了“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的淮河写照。新中国成立以后,开辟了入江入海水道,采取了其他治理措施,淮河水患大大减轻。
1951年,毛主席提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后,我沿淮而居的乡民在“十年九涝,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的困顿中,走向越来越安定的生活。水是开启生命的源泉,也是毁灭生命的凶涛。1991年,12岁的我经历了一场特大的洪水,我见过被大水冲倒的房屋,没在水中的公路以及只露一点树梢的大树。寿县的四个城门被堵死,行船泊在城门下,城外一片汪洋……
二
“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我作为一名生于淮、长于淮,饮淮河水的人,受益于淮河水土的滋养,也经历过淮河水患的威慑。如今,淮河像位性情温和的母亲,蜿蜒的河道平缓地流淌,如母亲温柔却坚定的目光,凝望着世代倚仗她所生存的子民,汩汩地灌溉着依傍她的土地,深情而节制。
8月底,节气已是处暑,但暑气依旧逼人。我们驱车50公里,从县城沿206国道行至安丰镇,在镇南的一个村村通路口,试探着向站在树荫下乘凉的村民询问:“石集倒虹吸怎么走?”这是在导航上无法搜寻到的地址,我不确定,能不能顺利地找到它。
村民热情地为我们指路,并骄傲地说:“你们来看倒虹吸,保管你们看了忘不了,看过不后悔!”
果然震撼。我们行至一处开阔地泊好车,刚下车,耳中便被灌入浩大的水声。循声,攀上土坝,看见了这座传说中的神奇水利建筑——石集倒虹吸工程。它改写了“水往低处流”的自然规则,在明晃晃的日头底下,白花花的水流从低处被吸至高处,水袖一般折过来,再甩过去,这浩大的水声啊,是淮水气吞山河的怒号。我站在高高的大坝上,注目着被驯服的水流唱着军歌、吹响哨子,奔腾而去。
大坝上,耸立着一座照壁。壁上,一面书写着毛主席语录:“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另一面,则是刘伯承元帅的题词:“革命精神,科学态度。”
这座大型交叉输水建筑物,将从南向北的瓦西干渠与由东往西的淠淮航道汇集。正如劉伯承的题词所言那般,这是一座凝结了具有科学态度的建设者心血的水利工程。因瓦西干渠比淠淮航道高出15米,为了不影响航道行船,建设者们妙用倒虹吸原理——在河底铺设三排长130多米、直径1.5米的钢筋混凝土管道,让瓦西干渠与淠淮航道之间交汇的水流从河底转身而去。这座神奇的工程是7.3万寿县人齐心于1961年建成的。整个工程,国家拨款70万元,群众自筹8万元,实做工日85.4万个,完成土方50.6万立方米。1964年4月,曾率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的刘伯承元帅到此参观后,感叹不已,乘兴题下了“革命精神,科学态度”八个遒劲的大字。
在众兴镇新店街道,我采访了与新中国同龄的许明安老人。他在盛赞石集倒虹吸工程的同时,又向我叙述了他早年参与兴修水利的场景。1965年冬天,16岁的许明安参与了木北分干渠的修建。他所叙述的场景与康永年老书记的描述相似,在他们的口述中,我仿佛看见了那个遥远年代里的人们火热的激情。他们住在简易的茅庵里,在北风呼啸的堤坝旁、河沟边,奋力地劳动,他们为一道道沟渠清淤,将一座座大坝夯实、加固、垒高。我的另一位采访对象,年过八旬的余益环老人也回忆说:“每年的入冬时节,淮河两岸红旗招展,人群涌动,挥锹擦汗,抛硪夯土的号子声,构成了治淮的壮观场景和时代的画卷。”总之,在过去的年代里,治淮成了全民参与的大事。难怪新中国首任水利部部长傅作义,每到一处治淮工地,都忍不住赞叹:“历史上没有一个政府,曾经把一个政令、一个运动、一个治水的工程,深入普遍到这样家喻户晓的程度。”
据康永年老书记介绍,1951年,寿县治淮指挥部成立后,首先修筑加固的是寿西淮堤、寿南淮堤和张马沛堤。随之修建了寿县西郊的东淝河闸、正阳关镇的“正阳涵闸”和迎河镇的“幸福涵闸”。起初,寿县治淮的重点是为了对付外水入侵,紧接着,寿县治淮的重点就放在了淠史杭综合沟通工程建设上了。1958年 8月6日,“寿县淠河灌区灌溉工程总队部”正式成立,时任县委书记处书记的武崇祥亲自担任总队长、政委。11月,待秋收秋种工作告一段落,寿县便组织了13.5万名民工,投身于淠河灌区三条干渠以及分干渠、主要配套建筑物工程的建设中去。资料记载,到1959年5月一期工程结束,实做工日1439.7万个,完成土石方1588.5万立方米,淠东、瓦西干渠初步建成。1959年夏,寿县又逢大旱。淠史杭于7月29日正式通水抗旱。到1961年,初步建成淠东、瓦西、瓦东等灌区,全县灌溉面积由建国初期的39.5万亩扩大到70万亩。1963年至1965年,淠东、瓦西灌区24条长127公里的分干渠、大型支渠相继施工。1966年,开始续建瓦东干渠及河岔埠分干渠。1967年6月20日,瓦东干渠正式通水至寿县。我在众兴镇采访的许明安老人参加修筑的木北分干渠,是寿县境内修筑的3条干渠、7条分干渠、72条支渠中的一条。前文所述的石集倒虹吸工程也是淠史杭工程的一大亮点。
按照“长藤结瓜”灌溉渠系设计,1968年至1971年,瓦东灌区兴建大井中型水库,累计完成土方84.7万立方米,砌石2.54万立方米,投资274.2万元。工程于1972年按设计标准建成后,集水面积33.6平方公里,蓄水能力5040万立方米,灌溉面积14.1万亩。同时,瓦西灌区于1970年至1971年建成花果中型水库,累计投资95.93万元,完成土方39.07万立方米,砌石1.2万立方米,蓄水库容1030万立方米,灌溉耕地3.23万亩。珍贵的生命之水从大别山区响洪甸、佛子岭、磨子潭三大水库流泻而下,顺着淠河总干渠,一路经小高堰入淠东干渠直汇安丰塘,一路由柏家堰进瓦西干渠灌石集、保义一带丘岗区。寿县以“蓄泄兼筹”的治淮方针变水害为水利,令寿县人民初步尝到治淮工程的甜头,也增强了广大农民的治淮信心。
那是20世纪的80年代,康永年老书记回忆起那段岁月,情绪明显高涨。在他的讲述中,我仿佛看见那个年富力强的康书记,卷着裤腿跑遍了全县的沟埂坝渠,淮河堤坝、淠河堤坝加高了培厚了,淠史杭的干渠、分干渠和支渠清了淤,河道里那些阻挡水流的芦苇、柳树清除了……康书记笑了。
三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句俗谚出自《晏子春秋》。公元前531年,齐国大夫晏子渡淮南下,出使楚国。在与楚王的辩论中,妙语连珠的晏子无意中开启了中国最早的“南北差异之争”。他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这里的“淮”就是指淮河。淮河与秦岭是我国一条具有多重历史意义的地理分界线。古人自然不懂得现代地理带的划分,有关秦岭—淮河一线的最早论述,直到20世纪初才被提出。但古人却在很早就发现了淮河两岸水土民俗的明显差别。
两种气候的交界处,往往是战争最为频繁的区域。淮河流域处于长江和黄河之间,原本水土丰茂,地势平坦,是一个浑然天成的防备储运体系。后来,邗沟、鸿沟、汴渠和京杭大运河的开凿,使淮河成为沟通长江水系和黄河水系的交通枢纽,因此而成为兵家要地。兵家强调天时地利,气候与地貌,往往能够构造某种军事力量的平衡点与障碍带。淮河两岸很不对称,北岸平坦,支流多而长;南岸支流少,而且都是丘陵山地。对于南方,每一条支流,都是入侵的航道;而对于北方,每一片丘陵,都是抵抗的堡垒。因此,历史上,中原地区一旦有南北对峙的战争发生,大多选择以淮河为界。如果从黄帝大战蚩尤的涿鹿之战开始算起,楚汉垓下之战、曹袁官渡之战、前秦东晋淝水之战、黄巢北伐之战,直到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发生在淮河流域的台儿庄战役和淮海战役……有人统计过,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两百次战役,发生在淮河流域的就要占去四分之一。淮河流域恐怕是几千年来除长城外战乱最频繁的地区了。
而寿县古城的东门之外,正是公元383年,中国历史上那场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淝水之战的古战场。
现存的寿县古城,建于南宋宁宗年间。这座古人因战争而建的城池,后人又因洪水将它加固。寿县古城墙乃砖壁石基,城开四门,各有瓮城,既拥有完整的军事防御体系,又具备防水防洪的功能。古城的四座城门,东门名为宾阳,南门名为通淝,西门名为定湖,北门名为靖淮。早年,南门的护城河与淝水相通,商贸繁荣,賓朋四海。淝水经城关北门港,过五里闸,在后赵台村注入淮河。有时,在城墙上散步,我会望着城北八公山上的松林与萦绕在古城周遭的淝水,陷入幽思:这座城丰厚的历史与人文,恐怕也源于这淝水背后,站着一条淮河的缘故吧。在寿县古城宾阳门的外墙上镶嵌着两块石碑,石碑正中刻有一道横线,上有文字说明:公元1991年,最高水位线,海拔24.46米。我记得那场大水,古城四门用土填闭,城外洪水凶猛,白浪滔天,而城内无积水,无内涝,洪峰来时,城内的人甚至能坐在城墙上伸腿濯足。后来,我看过记录当时情景的一张古城空中俯瞰图,图中,寿县城宛如浮荡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只木盆,神奇地飘摇着,任骤雨惊洪肆无忌惮,它自安然无恙。
那一年,在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中,寿县古城被洪水围困达三月之久,湖洼地区的129座生产圩堤漫水溃破,灌区90多万亩农田被洪水吞没。为了将洪涝灾害减轻到最低程度,灌区紧急启用有关水利灌溉工程进行分洪、泄洪。担负淠河总干渠分洪任务的淠东干渠,由于连遭暴雨袭击,降雨量三个月超过900多毫米,较历年同期高五倍,干渠分洪水位猛增至29.75米,安丰塘水库水位高达29.62米,远超警戒水位线。
让我插叙一下安丰塘的前世今生。古称芍陂的安丰塘,位于寿县中部,史载为春秋时期楚国丞相孙叔敖于公元前613至公元前591年修建。这座古时被誉为“天下第一塘” 的古芍陂乃中国淮河流域古今重要的水利工程,它的36座水门,72道涵闸,曾为我国历史上江淮农业的发展,作出过巨大贡献。然而,新中国成立时,安丰塘已是塘淤堤颓,蓄水之效几已全失了。淠东干渠建成后,沿渠欢唱的淠史杭之水,洗刷了安丰塘的尘垢,让它重新成为水的容器。康永年老书记告诉我,20世纪70年代,寿县人民几乎家家户户都参与过安丰塘的新修工作。1976年,中共寿县县委作出自力更生完成安丰塘块石护坡工程的决定,发动全县11万人重修古塘。6.6万立方米的块石,从百里以外的八公山运到工地,光靠组织起来的2000多人的运输专业队,运上一年也难以完成。县委书记冯建华弓身拉起一辆满载石块的板车,走在了运石队伍中。此举,像是一道无声的命令,震动了全县上上下下。于是乎,干部们从机关走来了,工人们从厂房走来了,城里的居民走来了,学校的老师、医院的医生、商店的营业员走来了,就连小学生也动员起来了。拖拉机、汽车、驴车、牛车、板车……几万人,动用各种运输工具,如现代愚公般,从八公山运来了9万余吨石料,0.24万吨水泥,将安丰塘环堤25公里的块石护坡工程建成了!工程竣工后,水库正常蓄水位提高1米,蓄水量由500万立方米提高到8400万立方米,灌溉面积由36万亩扩大到56万亩。地处安丰塘下游的双桥区,1957年水稻面积只有3万亩,通过安丰塘护坡修建增容,水稻面积增到17万亩,粮食总产比1957年增加4.53倍,达到1.36亿公斤;水产产量增加13倍,达到140多万公斤……然而,1991年夏,数万人修筑而成的安丰塘堤坝危在旦夕。还是他们——那些给予古塘新生命的人们,沿着环绕塘的大堤坝昼夜巡视,及时加固险段,他们又一次保护了古塘,为受灾惨重的寿县,留下了塘畔的那一片绿洲。
大灾过后,寿县本着“防蓄并重,灌排兼筹,点面结合,综合治理”的治淮原则,全县 60万劳动人民齐上阵,将河道拓宽,为沟塘清淤,据统计,工程共完成土石方1000万立方米。灾后,县委、县政府及时下发了《关于弘扬抗洪精神搞好水利兴修的决定》,要求各地采取区乡筹措、集体借贷和群众互借的办法,立足于自身努力,积极主动地筹足兴修资金,对于多年来投入的发展农业集资和水费提留,一定要用于水利上,不准挪作他用。在采访中,康永年老书记仍然骄傲于寿县在水利建设中大力推行的股份制和股份合作制。为了解决兴修水利所需的资金问题,寿县实行以资入股,按股分红,仅1996年一年便吸收水利建设股金265万元。1997年,寿县农民在越来越红火的“塘口经济”效益驱动下,再度兴起股份合作形式的挖塘热。当年兴修的871个塘口,按股份合作制形式进行的占40%。股份合作制兴水让农民的治水观念由“要我干”转变为了“我要干”。
党的十八大以来,水利岁修和大修全部由国家根据项目列报据实解决,淠史杭灌区建设与发展从此实现良性循环,而守护淮水安澜、保护生态环境、改善民生福祉,又成为新的目标。
四
甲骨文中,淮字由表示水流的“川”和表示鸟的“隹”构成。隹为短尾之鸟,鸟栖水边,或因水岸多木。淮河流经的淮南市与淮北市,其丰富的煤矿资源,便是远古时期两淮林木茂盛之证。若不是12世纪初,黄河抢夺了淮河的河床,这条一再被欺凌的河流,这条曾经与世无争的河流,也不会从一位慈心善意的母亲变得如此暴躁乃至癫狂。
在位于张李乡的张马沛堤上,我驻足于“林海”,倾听林间枝头那如洗的鸟鸣。一只短尾白腹的鸟从一株大叶白杨树的枝头飞起,在我的头顶上盘旋,随即飞离。良久,我才从那虚空处收回目光,对陪我同行的张李乡油坊村第一书记魏玮说:“这里的鸟儿真多。”魏玮说:“生态好了,天上的鸟多,水里的鱼多,连来我们张李淠河湾考察、游玩的人也多起来了呢。”
1984年9月出生的魏玮,原是寿县畜牧兽医服务中心的办公室副主任,作为寿县第八批选派干部,她于2021年6月,受组织委派,任张李乡油坊村第一书记、驻村工作队队长。我对魏玮说,不久前,我的一位车友在朋友圈里发了自己在沙滩上驾驶越野车的霸气视频。她特意@我说,拍摄地是在寿县。魏玮笑着说:“那肯定是我们张李乡淠河湾的金沙滩。这是我们陈乡长对外重点推介的旅游休闲场地,现在的金沙滩已经有了安徽马尔代夫的美名呢!”
魏玮说的陈乡长,算是一位网红乡长。2015年被评为全国劳模的陈多田,多次向上级请缨,要求到最偏远贫困的乡村去工作。2018年8月,原任淮南市田家庵区曹庵镇副镇长的陈多田,经过省委组织部门的面试考核后,被委任为油坊村书记。陈多田从淮南市最近的乡镇,来到这座偏远、贫穷的村子里。四年过去了,事实证明,误打误撞成为“网红”的陈多田并不是为自己捞某种资本而来走过场、造噱头的,如今担任张李乡党委副书记、乡长的陈多田,处于一年365天无休状态。在我关注陈乡长朋友圈两年来,我发现,他的朋友圈如钟表般精准,每天清晨五点半,他的朋友圈准时开始营业。他在朋友圈晒的美景都是张李乡的景——淠河湾金沙滩、林海、花海;他在朋友圈晒的娃,都是张李乡村民家里升学的、获奖的、进步的孩子们;他在朋友圈里晒吃晒喝,晒的是“饺欢天”的饺子、淠河湾的甜瓜、板栗、冬桃和蒌;他晒幸福,晒的是张李乡和谐的婆媳关系、和睦的家庭氛围;他晒宠物,晒的是淠河湾的皖西白鹅和散养在林地里的溜达鸡……他晒的这些内容,深深地感动着我,也激励了我,他以毫不掺假的热情,为张李乡的发展鼓与呼。我从他的朋友圈中,看到希望,看到光亮,看到人性中美丽与璀璨的光,这是利他者独具的光芒,更可贵的是,这光芒映照周遭,并吸引周围的人也如他一般,放出自己的光芒。魏玮就充满钦佩地对我说,陈乡长是她学习的榜样。
我很好奇,是什么力量让魏玮这位美丽时尚的年轻女子,丢下刚读初中的儿子和刚上小学的女儿,到距离寿县县城70公里的张李乡油坊村担任第一书记的。魏玮言辞不多,她只浅浅一笑,并未直接回答我的提问,而是岔开话题,向我介绍起了油坊村的发展情况。位于张李乡最西南端的油坊村,曾是国家级重点贫困县寿县的重点贫困村,它紧挨淠河,交通偏僻,人多地少,资源匮乏。全村17个庄台,17个村民组,1098户,3963人,耕地面积1691亩,水面160亩,人均耕地不足五分地。 2019年3月,张李淠河湾劳模扶贫基地建设启动,从投资10万元建10个甜瓜大棚,到形成蔬菜花卉产业示范园、蒌种植基地、林下养鸡、饺子工厂、淠河湾度假村、农业公园……陈乡长常在朋友圈里晒的饺子,是成立于2019年的安徽饺欢天食品有限公司的产品。这家由苏州市饺欢天食品有限公司投资1600万元建设的扶贫项目,也是苏州市饺欢天食品有限公司的生产基地,可实现年产速冻食品3000吨,年产值6000万元。这家公司专业从事纯手工水饺、馄饨、汤包等一系列速冻食品的研发和生产。公司采取“公司+基地+农户”的经营模式,带动周边乡镇蔬菜、肉类等农副产品的就近转化,助力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公司现有员工160人,其中贫困人口30人;饺欢天蔬菜基地员工30人,其中贫困人口16人。受益贫困人口达到230人,为张李乡的贫困人口提供了很好的就业机会。我想起了陈多田在朋友圈里发过的一条顺口溜:“家门口有活干,不出村有就业,带好孩子种好田,一天能挣二百元。”昔日常年在水患与旱灾夹击下的油坊村村民,从凑合活的庄台人家生活模式,转换成了鲜花簇拥、安居乐业的欢乐颂。在这里,我忍不住要说一说庄台。沿淮地区,有一种被称为“庄台”的奇特村落。它们四面环水,形状规整,地基很高,很像一口倒扣在水面的碗,屋舍建在平坦的碗底里。庄台本是一种临时的防洪工程,通过人工垒起台基,或以天然的高地为基座,在洪水来犯时,供灾民躲在上面避难。后来,人们嫌一次次携家带口上下庄台太折腾,便干脆在庄台上砌起正经房子,扎下根来,于是,水患频繁处便有了这种独特的民居模式。
张李乡便是频遭水患之地。张李乡位于寿县西南部,西临淠河,北靠淮河,因地势低洼,既有内河之涝,又有外河之汛,乡民历来为水所困。当地老人说起当年所遭的罪时,提起这样一句在当地已近失传的顺口溜:“淠河湾,不用粪,三年两载大水闷。”意思是,这里的土地常受水淹,大水漫灌田地,在吞噬庄稼的同时,其实也会让土地变得更加肥沃。我想,这也是自然对人类的一种妥协吧。为了减灾增收,张李乡的乡民就在修筑的堤坝上栽种林木,遇到水患,树木比庄稼更有耐力一些。前文,我提到的那只短尾白腹鸟所栖息的地方就是乡民沿堤种树造出的林海。大大小小的树林,遍布张里乡的河坡洼地与40里长的防水堤坝周围。初秋时节,行车在张李乡境内,霜染的林木间赭红、金红与深绿交杂,大自然将这斑驳的色彩涂抹在人间,令我感受到的不仅是视觉上的愉悦享受,更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奇妙感触。林木看护的大堤,更加坚固,河流在人们为之养护畅通的河道里心平气和地流淌。乡民们为了增收,在林地间套种土豆、红薯等农作物。“淠河湾,不用粪”——这些不用催育的食材保持了它们天然的品质,加之又有以陈多田这位网红乡长为带头人的一帮助农团队的打造与宣传,有了健康美味的好口碑。张李乡不仅粮食、瓜果蔬菜、禽类在外打出了响亮的名号,甚至,张李乡的村民还在林地里养起了蝉!蝉的幼虫俗称“知了猴”,张李乡的林地为知了猴的生長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近年来,随着知了猴的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不断被人认知,市场对知了猴的需求也迅速增加了。张李乡党委、政府抢抓机遇,大力推进知了猴人工养殖,为农民持续增收提供了产业支撑。据了解,2021年,张李乡仅知了猴经济一项就收入960万元,今年有望突破1200万元。想象着夏夜的张李乡淠河湾,成群结队的乡民在茂密的林海里,手电筒在林地扫射的光柱与头顶上的星光遥相呼应,那场景真是浪漫又玄幻。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名局外人的遐思。对当地的村民而言,这可是真正的实惠!一户农户一晚捕捉知了猴便可获100至300元的收入,而郭园村曹先坤家创造的最高纪录是,一晚收入1440元。
这样的故事,说不完。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