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前任:作为社会过程的“分手”

2023-03-13 05:37李钧鹏张志强
读书 2023年3期
关键词:发起者前任亲密关系

李钧鹏 张志强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的不朽诗句写出了情侣分手的肝肠寸断与思念的无尽哀痛。无论是夫妻还是情侣,分手都是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也是人一生中数得着的重要遭遇。事实上,我们大部分人都經历过至少一次分手,初恋即牵手终身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无论是主动了结还是被动分手,这段经历恐怕都谈不上愉悦,一些人更是视之为一辈子不愿再揭开的伤疤。

古往今来,无数民间传说和文学作品将爱情描绘成令人向往却又扑朔迷离的人间情感,并着力刻绘情侣因家庭传统或社会规范的束缚而被迫分手的悲剧。随着社会科学在二十世纪的发展,爱情开始成为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剖析的对象。然而,由于爱情长期被视为一种非理性的、冲动的、无规律可循的个人现象,它迟迟未能进入社会学家的视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吉登斯、卢曼、贝克(Ulrich Beck)、斯威德勒(Ann Swidler)、伊洛(Eva Illouz)等人的杰出研究改变了这一局面。爱既是私人的也是社会性的,而且它如此重要,社会学必须做出解释,这一点已经被越来越多的社会学家所认可。如果爱情具有社会性,我们同样有理由说,爱情的终结也具有社会性。当然,分手实在是一件不愉快的事,这或许解释了为何相关的社会学研究少之又少。所幸我们有两部关于分手的杰作,那就是哥伦比亚大学的黛安娜·沃恩(Diane Vaughan)的《分手:亲密关系的转折点》(下文简称《分手》)和休斯敦大学的海伦·罗丝·富克斯·伊博(Helen Rose Fuchs Ebaugh)的《成为前任:角色退出的过程》(下文简称《成为前任》)。

对于大部分情侣甚至夫妻来说,分手的念头并不稀奇,甚至贯穿恋爱与生活的整个过程,但显而易见的是,没有人为了分手而恋爱,分手是爱情双方都不希望看到的结局。对一段感情的不祥预感也许会不时在脑中闪过,但爱情的甜蜜足以令情侣们义无反顾。不仅如此,爱情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哪怕它带来无尽的伤痛,放弃它对大部分人来说也绝非易事。

沃恩讲述了一个令人动容的故事。一位女性访谈对象在婚礼前一周梦见自己全身白衣、脚穿黑靴,这个不祥之兆使她预感这场婚姻可能是个错误。她和丈夫在蜜月第二天即发生争执。气头上的丈夫摘下戒指扔到地上,并朝她的鼻子挥了一拳。去医院之前,她跪在地板上,花了几分钟找到戒指并重新戴在丈夫的手上。这一幕在此后的夫妻生活中发生了不止一次。六年后,这对夫妻在日本旅游。一个晚上,他们走在漫天飘雪的街头,再次发生争吵,丈夫又一次将戒指砸向她。“你知道吗?我花了三个小时趴在雪夜的地上,终于找到了那枚戒指。”她痛苦地回忆道。亲密关系是如此重要,哪怕不再开心,哪怕伤痕累累,我们仍不舍得放弃。为什么?为了承诺,为了孩子,为了面子,为了父母,为了信仰,为了工作,为了生活,我们不想折腾,不想伤害他人,我们害怕更糟糕的未来,我们相信还能挽回感情。

既然如此,人们为什么还会分手?又是如何分手的?无论是何原因,无论何人,如果从第一次萌生念头算起,分手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要经历当事人与相关人士反复协商的过程,其中充满了偶然和意外。作为一门研究社会关系的学科,社会学的独特视野和分析手段使它可以审视分手所经历的各个阶段,并寻找特定时空背景下的规律,从而有助于打开分手过程的黑箱。

分手是一个相对缓慢的过程。沃恩本人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她在花样年华嫁给了高中男友并放弃入读大学,过着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二十年之后,子女均已成为大学生。由于上班的丈夫不能一直陪伴在身边,她决定重返校园,最终拿到博士学位并成为一名教授。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对事业的追求却缓慢地侵蚀着自己的婚姻。沃恩在离婚后回想人生,意识到婚姻的后十年并没有剧烈的情感震荡。相反,她和丈夫的感情与婚姻是在一点一滴中土崩瓦解的。沃恩采访了一百零三个经历过分手的人,聆听了各式各样的分手故事,试图发现因人而异的分手过程中的共性。一个出人意料的发现是,分手的故事和理由虽然千差万别,但无论是否结婚,无论性取向如何,无论经济收入高低,无论教育程度或种族差异,所有人的分手过程并无本质差别,都遵循着类似的模式和阶段。换言之,分手是有节奏的。

分手始于秘密,而且是琐碎的秘密。当亲密关系中的一方感到不满,但又为了照顾对方的感受而选择隐瞒,秘密随之产生。这是一个静悄悄的单边过程。拥有秘密的一方会向伴侣暗示其不满,并尝试改变现状,被称为分手的“发起者”,另一方则是“被动分手者”。发起者在这个阶段会反复评估这段感情的价值,会主动思考分手的后果,并希望找寻新的伙伴关系。面对生活的琐碎,他逐渐变得无动于衷,并在分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被动分手者一开始一无所知,逐渐会觉察到对方的微妙变化,但仍试图以“情侣就是这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等理由来自我安慰。直到有一天,发起者提出结束亲密关系,美好的爱情表象终于被戳穿,被动分手者才被迫直面现实。到了这时,双方开始公开讲述各自版本的故事,在公众面前重构伴侣的形象,并将其定义为反面的一方。随着过程的推进,被动分手者也会进入情感低落的过渡期。如果双方最后与自己和对方和解,才算真正脱离了这段关系。

分手是一个不对等的过程,因为必然是某一方先有了分手之意,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发起者在此刻往往会自我怀疑或指责:“是不是我太‘作’了?”“再处处看吧。”但随着这种不适感逐渐加深,发起者开始尝试表达自己的不满,比如批评对方不做家务,并对这段感情产生怀疑。一位结婚不到两年便匆匆离婚的女子抱怨道:“我从未习惯我的夫姓,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我失去了独特性。我在他们眼中成了人妻,我从来没有自在和开心过。”

尽管如此,发起者对这段关系还有留恋,尝试用各种方式让伴侣做出改变,希望对方更有趣、更上进、更体贴或更稳重。如果未能如愿,发起者便被迫重新审视自我,并为自我寻找新的身份认同。沃恩描写了一位名为佩吉的五十一岁母亲,她在对感情失望后转而去读研究生:“在此之前,我的生活就像无数向外照射的镜子把我包围,只能照出外面,却照不出自我。他们看到的人不是我,而是迈克的母亲、比尔的妻子。当我走进学校,所有的镜子仿佛都被拿掉,人们第一次看到了我,只有我佩吉。”

发起者此刻进入了过渡期,他们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未来,只是这个未来不再拥有对方。不仅如此,一个秘密会引来其他的秘密。随着秘密日积月累,双方的隔阂越来越深,伴侣逐渐被排除在对理想世界的憧憬甚至日常生活的考量之外,发起者就會在分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爱情没有对错,我们很难用价值标准去判断亲密关系中的波澜。事实上,发起者在这一阶段的种种作为正是他试图拯救亲密关系的体现,虽然结果往往事与愿违。

然而,被动分手者此时并不知晓他们的关系已经静悄悄地发生了质变。分手的秘密必定始于其中一方,而且分手的念头必定有先有后。发起者早已知道分手迟早发生,被动分手者却还仍蒙在鼓里。发起者一方面憧憬新生活的美好,一方面对现状日益厌倦。一名男子如此描述:“随着情况的恶化,我不再经常和她在一起。我总是和自己的朋友们去当地的一个酒吧玩,我觉得必须要有自己的时间,但我发现这个时间似乎变得越来越长。”我们也曾采访过一位尚未离婚却早已动了分手念头的女性。虽然丈夫并不知道感情已恶化到如此程度,她在日常生活和外出旅游时却甚至不愿与丈夫同框合影。她的解释是:“这会让我感到恶心。”发起者这时已经刻意远离了这段关系,从之前的暗示和抱怨转变为逃避与异心。被动分手者起初选择自我欺骗:“所有的婚姻都有问题。如果没有,我们的婚姻就不正常了。”等到他幡然醒悟时,发起者早已摆脱束缚,进入了新的身份认同。秘密的不对等还导致了亲密关系中的权力不对等。被动分手者在觉察到发起者的心理波动时,往往会想尽办法让对方开心;在对方正式提出分手时,又会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在这种意义上,发起者掌握了亲密关系中的主动权。回顾过去的一点一滴,被动分手者发现亲密关系中的每一个转折都有迹可循,只能痛心悔之晚矣。

当发起者以完整清晰的回忆向被动分手者讲述自己的痛苦时,美好的假面被残忍地撕下,爱情的满目疮痍暴露无遗,众人面前的爱情神话也将烟消云散。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公开成为他们需要共同面对的阶段。分手过程中的公开不仅关乎情侣自身,还关乎他们牢牢绑定的情侣身份以及背后的期待。娱乐圈明星的分手新闻屡屡占据热搜榜单,令他们必须考虑分手的代价。在节目中秀恩爱的亲密恋人可能早已另有新欢。未公开,意味着他们在社会层面仍然没有完成分手的过程。普通人在分手时同样需要考虑周围人的目光和其他现实因素。然而,恰恰是因为“公开”增加了分手的成本,这一步才变得更为重要。有些伴侣之所以公开分手,是为了展现各自的决心。一旦迈出这一步,双方可以更轻松地放下这段感情,迎来新的人生。公开也有其步骤,一般先从亲人和好友开始,逐渐扩散到同事和其他人。只有当双方均被他人视为单身,社会层面的分手才算完成。

分手过程往往充满了挣扎、妥协和变化。在《分手》中,一位学生发现忠于自己的内心并非易事:“我真的没法告诉他我不爱他,因为我觉得这会杀了他。于是我跟他说:‘我爱你,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她和伴侣同居一年后发现自己并不爱他,但因不忍伤害对方而不得已推迟了分手的行动。重要的他人的评价和反应会随时延缓甚至打断分手的过程,正如缓慢流淌的河流会遇上滩涂和礁石,甚至有可能改变原本的方向。

《成为前任》同样研究分手的过程,但“分手”的概念被大大扩展:夫妻通过离婚与对方分手,公司员工通过辞职与企业分手,医生通过转行与职业分手,修女通过还俗与宗教分手,易性者通过变性手术与出生时的生理性别分手……在这些看似天差地别的现象中,伊博发现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角色的退出。换言之,分手意味着脱离原本的社会身份,抖落附加在身份上的责任与社会期望。作为曾任美国宗教社会学会会长的学者,伊博本人就经历了从虔诚的修女到与天主教会“分手”的过程。不仅如此,在她和未来的丈夫初次相遇时,他刚成为另一位女性的“前任”,签署离婚协议书不过十天,正陷入分手的痛苦而不能自拔。这种巨大的角色反差令她思考过去的身份带给自己什么,如何看待现在的自己,角色退出后的自己又是谁。

在这里,我们不难发现两本书的异曲同工之处。分手就是一种角色退出,是成为前任的过程。一个人总是在不同的时点摆脱以往的角色,寻求新的角色并认同这一角色,而不同角色的退出呈现出相通的社会过程。在伊博的角色退出四阶段模型中,初步疑惑是第一步——就渐进性和不对等性而言,伊博笔下的疑惑和沃恩笔下的秘密并无二致。在这一阶段,亲密关系中的一方开始对之前视为理所应当的情感与角色忠诚感到困惑,觉得这段感情并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一个离婚者这样解释:“我原来对婚姻有各种浪漫的、不成熟的想法。我幻想葡萄树覆盖的小木屋、尖桩栅栏、在落日中漫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尽在掌握。唉,我错了。……我们一结婚就不一样了。……他的生活方式和我熟悉的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样。”情侣的应对方式以及重要他人的反应将决定这一过程是否会继续下去。一个男生在女友觉得他不够体贴、不够浪漫时如果送给女友一件令其感动不已的礼物,或者说了一段温暖的知心话,这位女生的疑惑很可能会迅速消解;而女生的闺蜜或父母如果明确对这位男生表示赞赏,也同样有可能让女生不再纠结。

在许多情况下,对亲密关系的初步疑惑是由特定事件所引发的。某一方也许会对一段关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真正将这种不满明确转移到情侣身上的往往是具体事件。这可以大到出轨,也可以小到旅行中的争吵。值得回味的是,在伊博的六位因伴侣出轨而最终离婚的访谈对象中,只有两位选择立即离婚,其他四位则经历了漫长的分手过程。

如果亲密关系中的一方无法摆脱内心的纠结,并在和其他人的互动过程中加深了困惑,他就会希望寻求替代方案并评估其代价。他会不断试图解决这个问题,并在多次尝试其他参照群体、权衡利弊和尝试新的角色后进入下一阶段——转折点的出现令他下定决心,退出既有角色,终结这段关系。

角色的退出往往是个漫长的过程,但真正下定决心可能就在一瞬间。《成为前任》讲述了一位离婚女子的例子。她的丈夫拒绝给高中毕业的女儿买一辆车,却在一年前儿子毕业时给他买了辆十万美元的车,这令她感到不公,并想起种种不愉快的往事,最终成为婚姻的转折点。爱情的变质是日积月累的,但最终摧毁爱情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只是一件看似无害的小事。

正式的分手决定和实施并非过程的终点。分手者会向不同的人公开自己的状况,并努力创造新的角色。为了从分手的打击中走出来,他们会对身边的人倾诉,目的在于防止自己心理失衡,以更好地接纳自己。在空窗期,分手者还需要创造一个新的角色以帮助他们告别过去。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往事必定会在这一阶段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只有当分手者适应了角色的转变,并接受了随之而来的一切变化,才算真正完成了角色的退出和分手的过程。

在伊博看来,分手过程最具社会学意味的是期待、规范与认同。虽然和上一个对象分手了,在上一个角色中的身份总是不可避免地以各种方式渗透进现任的角色中。一旦成为“前任”,就要进入一个角色脱离与去认同化的过程。角色脱离是从上一个角色所带来的社会规范与社会期待中退出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一个人将自己与这些社会期待进行切割,不再认为它们对自己有约束力。例如,一位女性在一段婚姻中会由于自己的妻子身份而与各种人打交道,包括丈夫、其他家庭成员、丈夫的朋友、丈夫的同事以及邻居。在角色脱离过程中,这些人对她的期待会发生相应转变,他们来往的频率和速度也会改变。换言之,角色脱离是一个双向过程,在一个人脱离过去的社会期待与联系时,对方也在进行相应的调整。去认同化不同于角色脱离,它和“前任”角色的权利与义务无关,而是主观上不再认为上一个角色与自己有关。角色脱离引发去认同化,因为脱离了前任角色所带来的社会期待,一个人就会将自我认同转至新的方向。

在角色脱离与去认同化的同时,分手者还会经历新的社会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学习新的角色并将其这一角色的期待与规范内化为自己的身份认同。这一过程的独特之处在于,分手者在学习新的角色和认同的同时,还需要剥离旧的角色与认同。值得指出的是,分手者新获取的身份认同无法摆脱上一段认同的残余。事实上,若要与上一段感情彻底道别,分手者必须将过去的社会身份彻底融入新的认同中。“前任”身份的另一个特点是社会的审视。分手之所以困难,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人们对“前任”身份极为敏感,社会陈见导致人们关注和判断的往往不是一个人的现在,而是他的过去。即便分手很久,人们仍不得不面对他人对其在上一段亲密关系中所占据角色的议论。

木心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传统社会的低流动性限制了人们自由选择的空间。一生只和一人厮守到白头,一生只在一个岗位上操劳到退休。到了今天,自由恋爱成为普遍接受的准则,爱情成为亲密关系的必要条件,对孤独的恐惧成为维系恋情和婚姻的最重要纽带。正如贝克所说:“现代爱情的理想化过程,再次映射了现代性的轨迹。现代性留下了失落,而颂扬是失落的倒影。没有上帝,没有牧师,没有阶级,没有邻人,但至少还有你。”

当恋情与婚姻取决于个人,我們忽然意识到爱情已变得不堪一击。然而,分手并不那么容易,而是充满痛苦、挣扎。沃恩和伊博告诉我们,无论爱情还是分手,都是一个动态的、分阶段的、充满了变数的社会过程,是一个需要学习的社会化过程,也是一个关系的建立、脱嵌、协商、重建或破裂的互动过程。无论多么感性,无论多么私密,人的行为总有规律可循,分手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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