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M.达鲁莎·威默 竹鼠
M. 达鲁莎· 威默获得过世界科幻大奖星云奖提名,曾凭借互动小说游戏《火星任务》获得朱丽叶斯· 沃格尔奖①。她著有十三部小说,一些诗歌,还有很多短篇小说。达鲁莎出生于加拿大,在花费数年航行于太平洋之后,目前居住于新西兰首都惠灵顿。
我总是说想成为最先长眠在火星上的人之一。我绝不想成为最后那个。但现在我沦落到这一步了。
我甚至分不清其他人谁是谁。我知道,那些隐约起伏的金属茧里装着的是我队伍里剩下的那些人的躯体——马歇尔、切丽、杰姆、阿卜杜勒。但我不知道谁对应着哪一个蠕动着的卵状容器。
而我也将加入其中。机器人组成的群落已经淹没了我的双腿。膝盖以下都没有知觉,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安慰。被自己的造物吞没足够可怕,但至少我并没有遭受多少皮肉之苦。
我知道应该为其他人哀悼,或者拼命自救,但我现在一点儿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也许这是麻痹带来的副作用,也许它带来的不是精神上的麻木,而是情感上的麻木。因为我现在想的全是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为什么我们所有人会是这样的下场,躺在我们刚建造出来的居住大楼的地板上,被这些微型机器人活活闷死。
一开始,阿卜杜勒用“灰色黏稠物”来开玩笑。在我们离开之前,我们已经在地球上的一个实验室里一起工作并生活了一年多,我们是准备进行这场旅行的队伍之一。谁也不知道哪一支队伍会先被选上,所以所有的队伍都在准备着。每个队员最核心的本领就是和机器人们一起工作,因为它们是让火星变得宜居的关键。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机器人是我的。“贝琪的机器人”,他们是这么称呼它们的,当然,除了当阿卜杜勒想象它们接管整个宇宙的时候之外。
“这不好笑。”杰姆说。我们都是科学家,所以我们确实都不迷信,但队员们——尤其是杰姆——很不喜欢听到有关事态失控的讨论。杰姆总是将话题拉回到如何预防灾难上,而不是如何应对灾难。
杰姆是一个乐观的人。
“那你就错了。”阿卜杜勒说着朝杰姆眨眨眼,“这很滑稽。”
当那些小小的生物工程机器人几乎无法填满一个培养皿,还在建造微小到可爱的居住区、公共设施、制造工厂的时候,这听起来确实有点儿好笑。
然而当我们来到火星两个月,开始在它们建造的巨大版本的建筑物中生活并工作,而不管我们的程序如何,它们始终在不断复制的时候,这事儿就开始变得不好笑了。
这并不是说我们没有预料到这些机器人会群聚起来,按照它们自己的计划来建造。我们都想过这种事,阿卜杜勒的笑话是描述这种担忧的最明显的方式。任何事都需要权衡取舍,在当时考虑到作为回报的它们能为我们做到的事,这似乎是一种可以接受的风险。
现在,就在它们在我的腿上各行其是的时候,我想我必须老实地承认,不管我之前采取了什么不同的措施,最终也无法避免这样的结果。但是我确实非常想知道,如果我们当初花了更多的时间去考虑最坏的情况会怎么样。我想知道现在躺在它们组成的闪闪发光的容器里的杰姆临终前有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 好吧,这太奇怪了。”
当我让那些机器人在我手上爬行的时候,马歇尔明显打了个寒战。它们的行为其实并没有和昆虫非常相似,它们给人的感觉也绝对不像昆虫。它们的触感很丝滑,几乎是温暖的,尤其是当你穿着防护服在沙漠里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防护服的温度调节從来做不到自然舒适。
“摸起来很舒服。”我说着,将手举到他面前。他一脸嫌弃,朝他的水培实验室走了进去。比起我们的造物,马歇尔总是更喜欢和长出来的作物相处。他说不论何时他都更愿意接受进化论而非工程学。
我哈哈大笑,看着一小团机器人在我手掌中聚集起来,一瞬间之后又像群鸟一样散开。它们真的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我们当时依然住在预制装配房中,尽管有些勉强,但这种模块化的建筑能满足我们的所有需求。我刚完成了释放那些机器人之前的最后程序,很快它们就会使用火星上已有的元素为我们建造一个永久的家园,创造一种不被火星环境侵蚀的保护装置——虽然二者的构成元素是相同的。对于一个丑陋的难题来说,这是一种高明的解决方式,而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它们能设计出什么。
我承认我总是将它们拟人化。当然,不是对单独的个体。我不可能想到成千上万个名字或者其他什么标记方式,但是我总是将它们当作活物。大概就像对待役畜。
当我感到孤单的时候,我就对它们讲话。一段时间之后,我并不在意自己是否孤单了。
这让切丽很担心。有一天晚上在我们看完一场电影比较放松的时候,她将我带到旁边,问我还好吗?
“你是以我朋友的身份来问,还是以我的上级的身份来问?”我们五个人很适合组队,我们经常一起讨论问题,但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承担责任。作为整个任务的领导者,当我们遇到各种烂事的时候,他能做出决定并且知道我们能毫不犹疑地完成任务。这个人就是切丽。
她脸上出现一抹阴霾,就像是这个问题伤害到了她。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或者情感投射。
“ 是的,以上级的身份。”她最后说。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 是的,我很好。”我说,“ 它们就像是橡皮鸭a。你瞧,我并不是真的相信它们能听懂我的话或者什么,”我笑起来,“ 它们太小了,没有办法安置口语处理器。”
她点点头,但是我还是能看出来她很担心。她是对的,也许吧。
我现在并没有和它们说话。
我从没患过幽闭恐惧症——在这个工作中的所有人都没有,但是我认为害怕被窒息应该是人的本能。
然而……
它们现在已经淹没到我的手臂了,我唯一还能动的地方就是我的脑袋。我本应在恐惧中不受大脑控制地尖叫,但是我的身体和内心深处都很平静。机器人具有高度的适应性,能制造各种各样的化合物。我内心的一部分依然感到无比自豪,因为它们已经找到了控制我们身体和思想的办法,不管它们正在做什么——将我们分解成各种元素,我猜。
令人惊讶的是,即便是这样的想法也没能让我对它们感到厌恶。它们将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
它们建造出来的第一个居住地令人震撼,虽然令人震撼的原因更多的是该建筑物证明了这个概念的可行性,而不是建筑物本身——它有四面墙和一个屋顶,一些气闸门和放置在适当位置的护盾,但仅此而已。它很实用。
“这有一点……无聊,”阿卜杜勒一边说,一边穿过那些四四方方的房间。
“不过它很显然比预制装配房更好。”杰姆说,并将双手举过头顶,却完全无法摸到天花板。
我无法停止脸上的笑容。“这当然比预制装配房更好,”我说着,一点儿也不想掩饰我声音里的骄傲,“预制房不是这些小设计师们第一次进行的尝试。这个才是。”我的双手划过那些光滑的墙面,这是我的机器人按照它们自己的设计来建造的。“而且它们接下来的作品会更好。”
“ 你怎么知道?”切丽问。
“因为它们就是这么做的,”我说,“它们会去适应。”
接下来它们完成的建筑更好,而且一个比一个更好。我们在火星上的日子正变得几近舒服。当然,还称不上完全舒服,我们依然还需要气闸门和防护衣、喝循环处理后的尿液,但生活确实变得更好了。
变得更好的不仅是那些建筑。它们也变得更好了——我是说那些机器人本身。
适应性。这是有机生命的生存机制,是由想要继续存在的欲望驱使出的结果。当然,我从没想到它会产生反效果——我给机器人们编程,让它们拥有适应能力,最终会导致它们拥有渴望存续的动力。也许这就是这一切会发生的原因,我只能这么猜测。在我的编程之下,它们竭尽所能地帮助人类创造一个宜居的环境,但是我想它们已经偏离这个目的了,发生突变的原因,正是一开始为我们所用的“ 适应性”。
也许现在唯一公平的是,我们也正为它们所用。
我的“ 石棺”现在已经将我完全包裹住。我什么也看不见,皮肤上传来的触感也很微弱。甚至连我的呼吸和我的心跳都好像变慢了,但是我依然感受不到任何恐慌,我的内心没有激起任何生存的本能。
思考也变慢了。就好像在泥沼中行走。
我本该感到害怕。本该心怀不甘和渴望。本该想起我的家、我的家人或者我的爱人。本该怀揣着去游览万千星辰的愿望。
但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希望自己能活着看到孩子们长大后的样子。
“ 贝琪?”
一个声音在叫我,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虽然我听不出来是谁在叫我,但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很舒服。
“ 她正在醒来,给她一点空间吧。”
身边有沙沙声传来,我在感受到光之后就清醒了。我能看到光,虽然我似乎并不能睁开眼睛。光线变得更强,我的视野中各种物体的形状都雜糅在一起。这时我意识到我不能闭眼了。我无法眨眼。
最奇怪的是,这感觉似乎是完全正常的。
我试着深呼吸一口气,但我的肺部没有鼓胀,空气没有重量,我口腔中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苏打水味。我甚至无法感受到我的胸腔在扩张。我猜测我有可能再也不能呼吸了。我已经死了吗?或者在以某种方式活着?这看起来匪夷所思。
我面前的物体变得清晰,我认出来那是切丽。只是她彻底变了个样。她的长头发消失了——不是剪了短发,而是一整个消失了,而她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像鳞片一样的外衣。
“贝琪,”她说,只有她的声音和我记忆中的一样,“ 你感觉怎么样?”
我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我记起来那些机器人淹没了我,让我窒息,吞噬了我。但是我的肉体最终没有被分解成可利用的元素。
恰恰相反,我还十分完整。准确地说,我还不只是完整。我能看见红外线、品尝到放射线。我被加强了、升级了。
“ 我感觉……很好。”
一个很像是微笑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接着她扶着我站起来。我们依然在主居住大楼,我就是在这里发现其他人被机器人包围的。气闸门开着——不,这不再是一扇气闸门了,只是一扇普通的门。和地球上一样的单开门,阿卜杜勒从里面走了过来。他没有穿防护服,他什么也没有穿。我看向自己的身体,我看到黑色的鳞片已经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一种永久性的防护服,我猜。
“贝琪——很高兴看到你最终决定加入我们。”
“呃……其他人呢?”我问道,依然还不太习惯使用这个新声音。
“所有人都醒来了,我们都平安无事。”阿卜杜勒说,接着他黑曜石一般的脸颊上绽放出笑容,“比平安无事更好。虽然我必须说,这件事很难对航天局解释。”
显然我表现得太困惑了,所以切丽开始解释。
“你干了个非常漂亮的活儿,贝琪。可以说是太漂亮了。你设置的程序让你的机器人不惜一切代价将火星变成适合我们居住的地方。它们做到了。它们找到了一种最高明的解决方式。它们并未改变火星以适应我们,而是改变我们以适应火星。”
[ 责任编辑:罗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