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典籍文本挖掘的明清时期色彩知识研究

2023-03-12 09:14刘东华
图书馆论坛 2023年3期
关键词:皇族紫色服饰

徐 娟,刘东华,刘 宇

0 引言

中国历史上色彩的运用深刻反映着政治、思想、伦理、文化、造物和审美,从色彩系统的成因和变化转换看,色彩史俨然是另一种中国思想史。明清时期作为中国色彩发展的重要时期,色彩的种类和色彩的运用都达到了新高度。通过深入分析该时期色彩的演变发展、思想流变。揭示其中蕴含的民族思想和民族审美的文化内涵,对于深刻理解中国特色色彩体系的思想内涵,弘扬中国传统色彩文化具有重要意义。

先秦以来,中国色彩观念经历了从简单到复杂的历史演变,最终形成了中国传统正色-间色的五行色彩体系[1-2]。中国传统色彩体系的最根本构成为中华五色,即“五方正色:青、赤、黄、白、黑”,当这五种简单的色相被按照方位、季节、相生、相克和等级严密嵌入时,就形成了稳定的五行五色色彩观[3]。五行五色色彩观是将五行、五色与皇权更迭联系起来,认为古代帝王的更迭递嬗按照五行相生相克的原则循环往复,每个王朝需崇尚与该朝五行相配的色彩才可国运昌盛[4]。通常以暴力方式推翻旧政权而生成的新王朝,其五行往往采用相克的原则,唐宋元明清时期的所有换代均采用五行相克的原则。五行五色色彩观在明清时期的色彩运用中也有所体现。近年来国内外学者从服饰[5-8]、民俗[9]、建筑[10]等角度研究了中国传统色彩的历史演进与文化演义,也有学者从语义学的角度探索了色彩词的文化意蕴[11]。但上述研究主要是从不同角度对色彩发展史进行了历史梳理,很少有学者关注到明清时期作为色彩研究重要时期的历史地位,又或只是进行泛化概述,未针对色彩开展专门的研究。

中国服饰文化源远流长,距今已有五千多年的历史,受儒家思想、五行五色观念等影响,服饰的功能由最初的御寒、遮羞,逐渐被赋予了更多的政治色彩,深烙上了礼制文化的印痕。据文献记载与出土文物分析,西周时期已初步确立了服饰等级制度,这也是《周礼》的重要组成部分[5]。汉武帝刘彻独尊儒术,儒家重视礼制,西汉正式形成了等级严明的舆服制度,这一制度此后历代相延,直至明清,服饰已然成为了中国礼制制度、思想文化的重要载体。儒家主张用色要得体,强调色彩的意义在于表明身份、彰显社会地位,并成为“礼”的重要组成部分[12]。色彩作为服饰礼制的重要内容,在历代被赋予了不同的政治意义和文化内涵。鉴于此,本文以服饰作为重要的切入点,以记载明清服饰的《明史·舆服志》《天水冰山录》《清史稿·舆服志》《蚕桑萃编》4本典籍为研究语料,对明清时期的色彩知识展开研究。

此外,已有的研究基本都是基于文献分析法和图像论证法展开,而文本挖掘方法在挖掘关联关系、发现新知识方面具有其他方法无法比拟的优势[13]。文本挖掘在人文社科领域的应用价值很高,部分的研究领域已经趋于成熟,比如网络舆情分析[14]、知识演化路径分析[15]、政策文本分析[16]、意见领袖影响力研究[17]、风险评估分析[18]等,文本挖掘已然成为人文社科领域实现知识挖掘的重要手段,其分析结果可与人工解读结果相互补充,相互佐证[19]。

综上分析,本文在已有研究基础之上结合文本挖掘技术,以典籍文本为语料,一方面通过词频分析、共现分析等方法从色彩种类、色系等维度,揭示明清时期色彩的基本特征及演变规律;另一方面,从皇族服饰色彩的运用、品官服饰色彩的运用、皇权统治下的服饰色彩等级制度对官民服饰的影响等方面探索了明清时期色彩与社会阶层的关系,旨在揭示明清时期色彩背后所蕴含的社会礼制、思想意识及文化内涵,以期为相关研究提供参考和借鉴。

1 研究方法及流程

《明史·舆服志》《天水冰山录》《清史稿·舆服志》《蚕桑萃编》4本历史典籍中记载了明清时期的染织服饰、手工艺品、车驾礼制等内容,承载了大量的色彩信息,真实反映了明清时期的色彩情况,因此本文以这4本明清时期的典籍文本作为研究语料,运用MARKUS、DocuSky、Gephi等数字人文研究工具及Python编程,对明清时期的色彩演变特征以及色彩与社会阶层的关系进行了专门研究,主要包括实体标注、实体关系抽取、明清时期色彩词演变分析、色彩与社会阶层的关系探究4个部分的内容,具体流程如图1所示。

图1 流程图

本文需要标注的实体有3类:色彩词实体、服饰实体、时间实体。首先运用MARKUS工具对文本中的3类实体进行自动标记,利用Python添加实体标签,并对色彩词、服饰、时间实体之间的关联关系进行自动抽取。

(1)实体标注。通过对典籍文本进行内容分析,提取出明清时期的服饰类型词表,将典籍文本上传至MARKUS,载入已知的色彩关键词表和明清时期的服饰类型词表,通过自动标注和手动标记对目标语料中的3类实体进行标识,并以标识结果为基础添加实体标签进行实体标注。①色彩词实体标注:基于色彩词实体的标识结果,将其对应到原文中并添加色彩词标签,例如在原文中“赤”色彩词实体的位置添加标签,作为后续实体关系抽取时色彩词识别的触发标识。②服饰实体标注:基于服饰实体的标识结果,将其对应到原文中并添加服饰实体的标签,例如在原文中“皇帝冕服”服饰实体的位置添加标签,作为后续实体关系抽取时服饰实体识别的触发标识。③时间实体标注:在基于MARKUS对时间进行自动标注的基础之上,结合原文语义,进一步进行人工校对查缺补漏,并在原文中对应的时间实体的位置添加标签。例如,在原文中“永乐三年”时间实体的位置添加“〈T永乐三年T〉”,作为后续实体关系抽取时时间实体识别的触发标识。

(2)实体关联关系抽取。基于后续研究的需要,结合实体在原文中的上下文语境制定合理的抽取规则,利用Python编程实现实体关联数据的自动化抽取。首先以标签“”为触发标识定位原文中的色彩实体词,抽取该标签对应的色彩词实体。接着从色彩词实体的前置位置定位与其距离最近的“”“”标签,依次抽取该色彩词实体对应的服饰实体和时间实体。最后结合原文语境对抽取得到的实体关系进行人工校对,并将重复出现的记录进行归并、统计频次,最终得到规范化的实体关联关系,部分抽取结果如表1所示。

表1 实体关联关系抽取结果示例

2 研究结果与分析

根据前文所述的方法,从4本明清时期的典籍文本中标记出6,470个共计98种色彩词。从《明史·舆服志》《清史稿·舆服志》抽取得到1,077条“色彩-服饰-时间”关联数据,后续的研究也是基于这些数据,从不同维度进行数据分析与知识发现。研究主要围绕两个方面展开:首先,通过对明清时期色彩词进行词频和共现分析,初步探索和分析了明清时期的色彩构成与演变情况;接着,以服饰为切入点探究了色彩与社会阶层的关系,旨在揭示明清时期色彩背后所蕴含的社会礼制及文化内涵。

2.1 基于典籍文本的明清时期色彩演变分析

2.1.1 明清时期的色彩词频分析

对《明史·舆服志》《天水冰山录》《清史稿·舆服志》《蚕桑萃编》4本明清时期的典籍文本进行色彩词标识,运用Word Art软件绘制色彩词频云图和色系词频图①(见图2-5),分别从色彩种类和色系的角度分析可得到以下结论。

图2 明代色彩词频云图

图3 清代色彩词频云图

图4 明代色系词频图

图5 清代色系词频图

从色彩的种类来看,具有以下特点:(1)明清时期的色彩词种类繁多,多音节色彩词丰富,但单音节色彩词出现的频次高于多音节色彩词。明、清分别标识出73、76种色彩词,多音节词占比分别为74%、76%,明代单音节词出现的频次约为多音节词出现频次的2.25倍,清代单音节词出现的频次为多音节词出现频次的3.23倍。(2)明代红、大红占据了较大比重,其中“红”超过了“赤”“朱”成为红色系的上位词,上至皇帝的卤簿大驾、皇后常服,下至乐舞生的冠服都大量出现了红色元素,足见明代人对红色的追崇和喜爱。(3)相比明代,清代常用黄色系所包含的色彩词种类有所增加,包含了明黄、金黄、杏黄、秋香、赭黄、麦黄、象牙等色彩词。(4)清代蓝、黑色彩词出现的频率升高,这主要源于清代人对蓝、黑色的喜爱,蓝、黑色是早期满族服饰的主要色彩,这是由地理、经济条件制约所形成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审美选择,这点在《满洲实录》《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满文老档》等重要档案资料中均有记载。

从色系的角度来看:(1)明代红色系所占的比重明显高于其他色系,也是包含色彩词最多的色系,含有18种色彩词。清代红色系所占比重虽有所下降,但依旧是出现频次最多的色系,由此可见红色已然成为中国传统色彩中最重要的色彩。(2)清代蓝色系和黄色系的比重明显提升,其所包含的色彩词也更加丰富,清代红、蓝、黄3种色系出现的频次占据色彩词总频次的74%,由此可见红、蓝、黄3种色系是构成清代色彩的三大主要色系。(3)从色彩词的搭配来看,明代双色搭配只出现了红白和赤白搭配,三色搭配为黄、绿、赤,四色搭配有两种黄、绿、赤、紫和赤、白、缥、绿,六采搭配为黄、白、赤、玄、缥、绿,同时也发现在多彩词中色彩的数量也是权力地位的象征。而清代三色搭配的类型较多,包括金黄、赤、黑三色及明黄、赤、黑三色,四色搭配为青、黄、赤、白。清代的色彩搭配中黄色系大量出现,且种类多样,可见黄色系在清代的地位得到极大提升。

2.1.2 明清时期的色彩词共现分析

为发现明清两个朝代色彩词的演变规律,文章运用Gephi绘制了明清两个朝代的色彩词共现关系图进行对比分析(见图6),通过对比分析可得到以下的结论。

图6 明清时期色彩词共现关系图

(1)明清两个朝代的色彩词均很丰富,大量多音节色彩词被广泛用于形容各类微妙的色彩。主要源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明清时期染色技术、染料种类及纺织业的快速发展推动了色彩的发展,使得明清时期可染出的色彩种类大量增加,明代在南京和北京设立了中央织染机构,并在全国20多个地方设立了织染机构,用于染色的植物种类已增加到几十种[20],清代织染局簿册中记载清代的染色方法多达34种②。二是源自于汉语颜色词的进化与演变,明清以来基本颜色词倾向于由单音词向多音节词转变[21],使得明清时期多音节色彩词丰富。

(2)明清时期有将近一半的色彩词重合,这些色彩成为了延续两个时代经久不衰的色彩,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清代色彩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明时期的色彩元素,两个时期均出现的色彩词如表2所示。值得关注的是曾作为明代高等级品官服色的“绯”,在清代基本消失,推测有两种可能:

表2 明清时期重合出现的色彩词

一是可能与“绯”色的染色方式有关,明代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对“猩猩血染绯”所记甚详,为了获取染“绯”色所用的猩猩血,手段极其残忍,或许源于此缘故清代鲜少使用绯色③。二是从语言学的角度分析,随着颜色词的不断演变,“绯”可能被某些更精准的多音节色彩词所取代[22-24],具体原因还有待进一步考证。另外,三采、四采、六采、七采、杂色等混合色系在清代出现的频率降低,主要源自于绶制的取消,因为这一类的色彩词在明代主要用于绶制中。

(3)明清时期运用最为广泛的是红、蓝两色系。明代红色系在色彩体系中占据了最重要的地位,这也从侧面验证了明尚赤④。相较明代,清代蓝色系的占比进一步提升,同时蓝色系所包含的色彩词种类也更加丰富,主要源自于清人对蓝色的喜爱,再加上染制蓝色的主要原材料为容易获取的靛蓝,使得蓝色系成为普遍使用的颜色。

(4)通过进一步文本分析发现清代红、蓝两种色彩词多用来表示红宝石、蓝宝石,其中红宝石出现66次,蓝宝石出现27次,且红宝石的等级要高于蓝宝石,由此可见清代开始运用不同色彩的宝石来区分等级。

(5)相较于明代,清代黄色系包含的色彩词种类更加丰富,黄色系的占比也有所提升,大量运用了秋香、米色,金黄、鹅黄、麦黄等色彩词,一方面出于政治统治的目的,清代皇室加强了黄色系的使用;另一方面源自于清代染色工艺的进步,使得可以染出的黄色系色彩词种类增多。

2.2 明清时期色彩与社会阶层的关系探究

服色作为阶级统治的重要工具历来受到统治阶级的重视,其色彩体制更是超越了审美而固化为社会阶层的身份标识,并成为上至皇族下至庶民都必须严格遵守的色彩等级制度。为探索明清时期色彩与社会阶层的关系,揭示色彩背后蕴含的社会礼制和文化内涵,本文从皇族服饰色彩的运用、品官服饰色彩的运用、皇权统治下的服饰色彩等级制度对官民服饰的影响3个方面进行了深入分析。

2.2.1 皇族服饰色彩的运用及色彩等级的构建

为深入分析明清时期色彩等级的构建及皇族服饰色彩的运用,本文将从绶的色彩运用、明清时期皇族服饰色彩的选择两个角度展开研究。

(1)绶的色彩运用:明代君臣绶色中的社会阶层构成及其等级构建。绶制是中国古代服饰与身份等级制度研究领域不可忽视的重要部分,自秦汉开始佩绶制度就被确立为区分官阶的标识,绶以色相数量、色彩搭配等区分等级,自东汉至明代因循相袭。通过分析《明史·舆服志》的内容可以发现,明朝在推翻元朝蒙古人的统治之后,为巩固本朝统治的正统性开始恢复汉统,参考唐、宋的服饰制度制定了绶制(见表3),并在明太祖、明成祖时期先后两次对绶制进行了调整。洪武二十六年有4个比较明显的调整:一是“黑”由“玄”取代,主要是源于对玄黄系统的考虑将“玄”取代了与其相近的正色“黑”⑤。二是提升了“黄”的地位,“黄”在绶色的等级排序中被调整为最高的位置,且在皇族中除了亲王世子的玄组绶中出现了“黄”,其他皇室成员的绶色中均未出现“黄”,黄色在皇族的绶制中基本成为了皇帝的专属色。三是与历代的绶制相比,扩大了“赤”的使用范围,上至皇帝下至七品官员的绶色中均有“赤”,且从皇太子到郡王的绶色中“赤”均位于首位,这也是明尚赤的一种体现。四是明代在制定官员的绶制时,除了通过色相数量和色彩搭配来区分色彩等级之外,还通过花锦的样式对绶的等级进行了进一步细分。永乐三年,明成祖朱棣针对皇族的绶制进行了一次较大的调整,将皇太子、亲王、郡王等皇族的绶色除去了“玄”,由五采调整为四采,这一做法明显是强化皇帝的统治地位,使得象征天的“玄”色成为皇帝的专属色彩。究其原因,明成祖朱棣是通过发动政变而得到皇位,其试图通过强化天子的色彩等级来巩固皇位。永乐年间有一项变动是将绶的质地全部改为纁质,猜测源自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玄纁是象征天地的最神圣的色彩,纁在礼制中为高等级的色彩⑥;另一方面纁是浅绛色,属于赤色系,可作为尚赤的一种体现。清朝满族统一王朝之后并未继承汉统,而是彻底废除了冕服制度,绶制也随之废除。

表3 明代君臣绶的色彩等级表

(2)皇族服饰的色彩运用:明清时期皇族的色彩选择。为探析明清时期皇族服饰的色彩运用,基于抽取的关联关系运用Gephi绘制了明、清时期各皇族成员服饰中所涉及到的色彩词的关系图(见图7-8),方便起见将各皇族成员服饰中所涉及到的所有色彩词统称为“服色”,其中节点的大小反映所涉及的色彩词的数量和频次,不同皇室成员的关联关系用不同色彩的线条加以区分。

图7 明代皇族服饰色彩关系图

从色彩词的运用上看,明代为强化自己的华夏正统身份,塑造共同的民族认同,废弃了元朝的服饰制度,延用了唐宋时期的服饰制度,明代皇族整体服色以代表高等级身份的正色为主,运用最多的是“青、白、红、赤、朱、玄、黄、绿”,其中红、赤、朱均属红色系。相较于明代,清代皇族的服饰色彩有了一定的调整,运用最多的为“红、石青、青、明黄、金黄”,此外“蓝色系”在清代的皇族服饰色彩中占据了较大的比重。

通过分析可以发现明清时期黄色是皇家的专属色彩。受玄黄系统思想的影响,自隋唐以来黄色逐渐成为了历代皇家专用的色彩系统,朱元璋掌权之后极力加强中央集权,进一步加强了对黄色的崇尚和管控,主要体现在3个方面:一是皇帝的服饰中更多地使用黄色。嘉靖七年,明世宗将燕弁服的深衣易为黄色,次年又将袞服的玄衣纁裳易为玄衣黄裳⑦。二是对其他皇室成员服饰中的黄色加强了限制。永乐三年更定皇后服制,将历代皇后的黄色鞠衣易为红色,并在其他皇室成员的服饰中明令“惟不用黄”⑧。三是官民皆禁黄。洪武三年明律令规定凡妇人袍衫不许用黄色;洪武二十六年规定官吏及军民僧道人等不许用玄、黄、紫三色;天顺二年柳黄、姜黄、明黄这类隶属于黄色系的间色也被明令禁止官民使用。这一系列的措施重在凸显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也是明代加强中央集权制的一种体现。清朝更是将对黄色的崇拜在服饰体系中体现到了极致,区别于历代王朝的是,清代将明黄色定为等级最高的色彩,同时扩大了黄色系在皇室成员服饰中的使用范围,进一步细化了黄色系中各色彩词的等级划分,形成了明黄、金黄、香色、秋香的色彩等级(见表4)。黄色系之所以在明清皇族中使用频率逐渐增高,除了巩固政治统治的目的之外,也源于染色技术的进步,据乾隆十九年至四十年织染局档案中的记载,当时可染出的黄色系色彩已多达12种⑨。

图8 清代皇族服饰色彩关系图

表4 明代皇族服饰色彩等级

除了黄色之外,红色也成为了明清时期皇族服饰中常用的色彩。明代比较明显的呈现出黄、红、青的色彩等级,红色是仅次于黄色的等级色彩。就明代而言,赤色作为正色仍是皇权的象征,明代赤色在服饰中主要运用在3处:(1)源于“武事尚威烈,故色纯用赤”的考虑,皇帝的武弁服为赤色;(2)皇太子、亲郡王及世子常服的袍为赤色;(3)皇室中上至皇帝下至世子的男性成员的舄(鞋)皆为赤色。朱色一般作为冕冠或者大带的里⑩,以及皇族成员衣服的边饰或者袜子的颜色,而非主体服色。值得注意的是,永乐三年,明成祖夺权之后为进一步强化中央集权对服饰制度进行了改革,针对红色系制定了更加细化的色彩等级划分(见表5)。例如,皇族中女性礼服的大衫用色包括红、大红、真红、丹矾红、桃红,体现了从高到低的色彩词等级,其中桃红是士庶妻也可用的颜色。相较于清代,明代皇族服饰中使用红色的频率大幅下降,除雨冠、雨衣、雨裳外,红色基本不再作为皇族服饰中的主体色彩,更多的是配饰的色彩。但从雨冠、雨衣、雨裳比较清晰的明黄、红、青的色彩等级划分,可以看出红色仍是次于黄色的高等级色彩,其中最能够彰显红色地位的当属红绒结顶,这种代表皇权血统的配饰一般只有皇帝、皇子或者特赐的王公大臣才可用,平民若戴红绒结顶会被从重治罪。由此可见,在明清时期的色彩等级体系中,红色在黄色的外围用来区分着皇权的内外。相比明代,清代虽没有尚赤之风,但中国人的尚红情结已然形成,皇族女性的吉服多以红色为主色调。

表5 明代红色系色彩词的等级划分

明清时期黄、红色系内的色彩等级细分与色彩的纯度、染色技术的难度以及原材料的成本有着密切的联系,物以稀为贵的观念也成为影响色彩礼制的一项因素[25]。例如,据《天工开物》以及《乾隆十九年分销算染作》中关于染色工艺的记载,明黄色的纯度、色彩饱和度以及制作复杂度都要高于金黄色、秋香色。再以大红色与丹矾红为例,《天工开物》中记载大红色的原材料为红花⑪一味(约七斤十五两八钱),乌梅水澄清数次(约三斤十五两九钱),《明会典》中记载丹矾红的原材料为“每斤染经用苏木一斤,黄丹四两,明矾四两,栀子二两”,可见大红色的成本要远高于丹矾红。染色工艺也成为了能够体现尊卑贵贱,影响色彩等级划分的一个重要标准。

通过分析可以发现,在明代青色的色彩等级相对较低,而皇族服饰中青色在女性成员中出现的频率远高于男性,皇后的翟衣为深青色,除皇后外其他皇族女性的翟衣、鞠衣、鞋袜皆为青色,这也从侧面折射出明代男尊女卑的社会观念。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唐宋而言,明代进一步强化男权⑫,将唐宋时期上衣下裳的祎衣改为上下一体、通身一色的深衣制,代表着儒家“尚专一”的思想内涵,以此来强调女子对丈夫的忠贞。相比明代,清代皇族使用青色的范围进一步扩大,皇族成员的龙褂、补服、朝褂乃至皇帝的衮服皆为石青色。此外,清代皇族服饰中蓝色的使用频率也很高,这与满族的民族审美及文化传承密切相关,入关以前满族世代生活在东北地区,对天空的蓝和土地的黑,有着天然的崇拜,服饰也以石青、深蓝等深色系为主,这些颜色易于长期穿着。《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中记载,大、小毛青布是满族的主要面料,再加上能够染蓝的染料靛青和相应的染色方法在当时的东北地区更容易取得与掌握,使得石青、深蓝等蓝色系成为了在地理、染色技术等自然经济条件制约下长期形成的民族审美。清成立之后,也只是使用了明代的染色、纺织和装饰的技术方法,在基础色调的选择上仍延续了本民族的审美。另外,从五行五色的角度来看,明代属火德,青、蓝色在五行属性中属于水,以水克火,刚好也满足了政治统治的需求。

2.2.2 明清时期品官服饰色彩的运用及等级构建

基于抽取的官服与色彩关系对比发现,相比于唐宋时期的紫、绯、绿、青的品官服色等级,明代品官服色在继承唐宋的基础之上,进行了较大的变动。一方面,绯色替代紫色成为品官服色的最高级别,为一品至四品所用。唐宋以来一直作为品官服色等级最高的紫色在明代突然消失,成为重大的色彩事件。推测源自于“恶紫夺朱”的说法,对于明代皇帝“朱”姓而言有不祥之意,故而罢去了紫色。但紫色仍作为皇家的辅助之色,官民严禁使用⑬。另一方面,青色的级别调整在绿色之上,构成了绯、青、绿的色彩等级。青色作为正色,等级调至绿色这一间色之上也属情理之中。清代不再延续历代的官服制度,品官的补服全部统一为石青色或蓝色,官员的等级不再依靠服色划分,而是通过服饰图案来区分,紫色在品官服色中彻底消失。之所以清代石青和蓝色使用较多,主要源自于石青、蓝色早在清入关之前便是满族服饰的主要颜色之一,清王朝成立之后虽继承了历代王朝的传统色彩观念,但同时也传承了本民族独特的审美。

在品官服色的变迁中,最值得关注的是紫色这一色彩。从时间上来看其演变规律,紫色在大部分历史时期内都作为贵族的色彩标志,洪武元年紫色曾作为一品至五品官员朝服及其命妇冠服所用颜色,民间禁止使用紫色。直至洪武五年这一禁令被放开,“令民间妇人礼服惟紫絁”,但在天顺二年又直接将紫色作为皇家的专用色,官民皆严禁用紫。清代鲜少用紫色,也并未出现紫色禁令,这就使得紫色这一色彩在明清时期呈现出由贵族走向民间,又由民间回归到皇家,后在清代又重新走向民间的过程。紫色作为一种间色,并不为历代世人所爱,泛政治化的过分解读使其名声不佳。孔子在《论语·阳货》中就提到了“恶紫夺朱”的说法,宋代朱熹将此解释为紫出于红而乱红,又近乎与黑,以间色乱正色,有犯上作乱之嫌。但紫色同时又被赋予了诸多政治、道德说辞,被视为祥瑞色彩,高贵神秘,在宋代或更早之前被视为尊贵之色[26]。追溯紫色之所以被视为尊贵之色主要源于3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统治者个人的审美取向,最具代表性的典故是齐桓公好服紫⑭。二是与紫色的提取和染色工艺有关,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曾记载紫色是以紫草等植物提取液为主要原料进行染色,成本较高,出于物以稀为贵的观念,使得紫色一度成为贵族专用色。三是紫色被赋予了浓重的宗教色彩,“天有紫微宫,是上帝所居也”⑮,紫气被视为天人感应的祥瑞之气。紫色在清代不再享有尊贵之位,或可从染色工艺、儒家思想的发展与演变两个角度进行分析。在染色工艺方面,据《天工开物》中记载可用苏木、青矾染紫,成本降低,紫色成为了容易获取的颜色。从儒家思想的发展与演变的角度来看,虽然《论语》中已经出现了对紫色的批判,但当时儒学并非官方确定的思想体系,这一思想并未广泛传开。儒家学说为官方独尊是在西汉武帝时期,此时儒学经过董仲舒等学者的改造,杂糅了法家和道家的思想,紫薇之说的兴起,使得紫色被赋予了宗教色彩成为天人合一的体现,这也淡化了人们对紫色的批判。这一观念在唐宋时期达到了最高峰,唐宋时期出现了大量“借紫”现象,佛教也以紫为贵,甚至得道高僧对于紫色也表现出了热切的追求⑯。但经过宋明理学的发展,孔子的思想逐渐深入知识分子心中,清代学者开始从史学的角度重新审视紫色的地位,并对紫色做出了批判性的结论⑰,此外,从《清稗类钞》中的记载也可看出,清代紫色在佛教中也失去了其高贵的地位,成为了地位较低的喇嘛的服色⑱。综上所述,紫色在清代彻底褪去“权利”光环,或与染色工艺的进步及儒家思想的发展与演变有关,具体原因还有待进一步深入考证。

2.2.3 皇权统治下的服饰色彩等级制度对官民服饰的影响

依据抽取出的庶民服饰与色彩的关系来看,民间服色以蓝色系居多,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除了民族审美以及蓝色系适于长期穿着等因素之外,还与蓝色系的染色工艺、成本密切相关。明清时期蓝色系主要由靛青所染,色彩牢固性好,成本低廉,染色工艺成熟,逐渐成为了庶民的选择[27]。

通过进一步对文献中关于色彩禁令以及色彩赏赐的情况进行梳理、归纳可以发现,随着色彩等级的制定,服色也逐渐成为了皇族笼络下层官员巩固皇权的一种手段。明清时期这一现象更加明显,如明代皇帝为强化中央集权设立了锦衣卫,作为皇帝侍卫的军事机构,锦衣卫堂上官被赐予大红蟒衣、大红便服这一皇族高等级色彩。清代更是通过赐金黄色朝服、黄马褂、红绒结顶等对各阶层进行笼络。皇家服饰集审美性、文化性、地位性于一体,其色彩搭配为民间所效仿。明清时期染色和纺织技术日益精湛,为“民仿官”提供了土壤,导致民间色彩僭越现象层出不穷,为此朝廷曾多次颁布禁令来阻止这一现象。但通过梳理明清时期颁布的各项禁令可以发现,为效仿皇家服饰彰显地位,民间从规约相对宽松的间色入手生产出大量与高等级的色彩相近的间色,起初这些间色并不被禁用,但当这些间色逐渐成为民间的流行色而威胁到朝廷对色彩等级的统治之后,这些间色就会被纳入到色彩等级制度中,从而在民间被禁用。

总体而言,色彩等级随着政治、经济、染色工艺的变化呈现出动态变化的特点,皇族通过色彩恩赐来巩固政权,民间为效仿皇族而生产高等级色彩相近的间色,但民间用色一旦触及社会结构、伦理底线,皇族便会重新制定禁令将其纳入稳定的色彩等级系统中。

3 结语

本文以《明史·舆服志》《天水冰山录》《清史稿·舆服志》《蚕桑萃编》4本明清时期的典籍文本为研究对象,结合文本挖掘方法从色彩词的演变特征、色彩与社会阶层的关系等角度,对明清时期的色彩知识进行了探究。通过词频统计和共现分析发现:明清时期的色彩词种类丰富,大量多音节色彩词被广泛用于形容各类微妙的色彩。就色系而言,明清均以红、蓝两色系为主,区别在于明代红色系为主色调,蓝色系多作为配色出现,而清代蓝色系为主色调,红色系常作为配色出现。通过对色彩与社会阶层的关系研究发现:明清时期逐步加强了黄色的管控,黄色成为皇家专属色,清代更是到达极致,进一步细分了黄色系中各色彩词的等级划分,形成了明黄、金黄、香色、秋香的色彩等级。明清色彩的等级划分均受五行五色学说的影响,明代因属火德而尚赤,红色被大量用作皇宫贵族的主体服色,形成了红、大红、真红、丹矾红、桃红从高到低的红色系色彩词等级划分;而出于民族审美的原因,清代大量使用了石青和蓝色作为上至皇族下至平民的主体服色。从品官服色的变迁来看,唐宋以来一直作为品官服色等级最高的紫色在明清突然消失成为重大的色彩事件,紫色在明清时期呈现出了由贵族走向民间,又由民间回归到了皇家,后在清代又重新走向民间的动态变化过程。从色彩等级对官民服饰的影响来看,明清时期色彩等级随着政治、经济、染色工艺的变化呈现出动态变化的特点。

本文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未来的研究可以做如下改进:①本文的研究语料主要是对官方色彩的记录,后续可以将语料拓展到《红楼梦》《金瓶梅词话》等能够更多地反映民间生活色彩的典籍文本,进一步研究明清时期真实的民间用色;②本研究主要以服饰为切入点揭示了明清色彩运用中所蕴含的社会礼制与文化内涵,典籍文本中对色彩的记载还涵盖了民俗、车撵、建筑、瓷器等事物类型,未来的研究考虑进一步细分事物类型,更加全面地分析色彩运用的多维特征;(未来可从宗教色彩学、学术思想演变等角度深入探讨清代“紫色代谢”的原因)。

致谢

感谢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潘威老师对本文修改所给予的指导和帮助。

注释

①明清时期的色彩可划分为九个色系,其中“红色系”包含红、大红、绛、粉、桃红、银红、木红、水红、浅红、金红、红青、小红、真红、莲红、朱墨、朱、大红官绿、绯;“蓝色系”包含蓝、缥、天蓝、浅蓝、翠蓝、宝蓝、二蓝、葱蓝、蓝青、深蓝、青、深青、天青、鸦青、淡青、元青、粉青、黑青、青紫、葡萄青、蛋青、毛青布、毛青、雪青、草白、月白;“绿色系”包含绿、碧、油绿、豆绿、青绿、墨绿、黑绿、沙绿、明绿、大绿、芦花色、浅碧、香色、玉色;“黄色系”包含黄、金黄、杏黄、鹅黄、麦黄、柳黄、姜黄、明黄、象牙、赭黄、米色、秋香;“白色系”包含白、葱白;“黑色系”包含黑、皂、玄、灰色、铁色;“褐色系”包含茶褐、褐、沉香色、古铜、酱、栗色;“紫色系”包含紫、紫罗、紫花、藕丝、茄花;“混合色系”包含二色、三色、三采、四色、四采、五色、五采、五彩、七采、杂色。

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内务府全宗档案,织染局簿册,乾隆十九年分销算染作,卷号65。

③《玉芝堂谈荟》,卷三十四,《猩猩血染绯》,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④《双槐岁钞·圣瑞火德》记载:“及讨元狄,旗帜、战帽、袄裙,皆用红色,盏以火德王,色尚赤故也。”

⑤在中国古代色彩观念中玄黄系统是最高等级的色彩,玄指代天,黄指代地,对应着人神关系,其与五色系统构成了天人合一的色彩系统模型。《仪礼·觐礼》中记载:“方明者,木也,方四尺,设六色,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玄下黄。”

⑥《周礼注疏》中记载:“案《易·九事章》云:黄帝、尧、舜垂衣裳,盖取诸乾坤。乾坤即天地之色。但天玄地黄,而玄纁者,土无正位,托位南方火,火色赤,与黄共为纁也。凡六冕之服,皆玄上纁下,故云以为祭服,即祭义云‘玄黄之’者是也。”

⑦《明史·舆服志》中记载:“因复谕璁曰:衣有六章,古以绘,今当以织。朕命织染局考国初冕服,日月各径五寸,当从之。裳六章,古用绣,亦当从之。古色用玄黄,取象天地。今裳用纁,于义无取,当从古。”

⑧《大明会典》中有多处记载,例如:皇太子妃及亲王妃常服“诸色团领衫、金绣鸞凤、惟不用黄”,亲王妃及郡王妃礼服“紵丝纱罗并各色随用。惟不用黄。”

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内务府全宗档案,织染局簿册,乾隆十九年分销算染作,卷号21-27、43-68、71-73、125-190、244-283。

⑩《明史·舆服志》中记载,皇帝、皇太子冕冠为“玄表朱里”,大带为“素表朱里”。

⑪红花即草红花。

⑫《皇明典故纪闻》中记载:太祖命翰林儒臣修《女戒》,谓学士朱升等曰:“治天下者,修身为本,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使预政事……”

⑬《大明会典》,卷六十一记载:“天顺二年、令官民人等、衣服不得用蟒、龙、飞鱼、斗牛、大鹏、像生狮子、四宝相花、大西番莲、大云花样、并玄、黄、紫及玄色样,黑、绿、柳黄、姜黄、明黄等色。”

⑭《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记载:“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

⑮《两汉博闻》卷8《紫微宫》,杨侃撰,车承瑞点校。

⑯《东观奏记·下卷》记载:“僧从晦住安国寺,道行高洁……晦积年供奉,望紫方袍之赐,以耀法门。上两召至殿,上谓曰:‘朕不惜一副紫袈裟与师,但师头耳稍薄,恐不胜耳!’竟不赐,晦悒悒而终。”

⑰“论语云:红紫不以为亵服。又云:恶紫以夺朱……旧服黄、紫,已属不伦,唐人所定服色,恐皆非是。”《十七史商榷》,陈文和等校点,卷八十七,《新旧唐书十九·服色》,《十七史商榷》是清乾嘉时期所著的中国传统史学的集大成之作,集中体现了儒家思想体系下的史学认知。

⑱《清稗类钞·服饰类》记载:“位低之喇嘛,通常服紫呢袍,黃帶束腰,誦經時外罩紫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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