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琪/湖南科技大学
元代寺观壁画《神仙赴会图》,于1937 年加拿大多伦多安大略皇家博物馆购买收藏,现与另一幅大型元代壁画《弥勒说法图》共同陈列于“怀光履主教厅”(Bishop William C.White Gallery)中,得益于博物馆的精心修复与保护,这两铺壁画目前状态良好,其色彩依旧鲜艳明朗,庄重和谐,是中国重彩艺术不可多得的珍品[1]。
东西两壁皆高3.17m,长10.61m,据称原出自山西晋南地区平阳府某道观,由于其信息的模糊与材料的不足,目前难以论断其具体位置。曾嘉宝、景安宁等学者通过研究,推断其应创作于13 世纪末期至14 世纪初期。景安宁认为其与三清殿《朝元图》属同一祖本。孟嗣徽通过对《神仙赴会图》与永乐宫三清殿壁画、兴化寺的综合讨论,从其器物的配置、壁画风格与“粉本”互用等方面,认为其应属于同一壁画作坊不同时期的作品。由于材料的不足与题记的缺失,其壁画作者的问题仍是一个谜团。
壁画描绘了两组行进的道教神仙队伍,共计59 位神祇。东壁从左至右分别绘有:天蓬、真武;北斗七星;北极大帝、玉皇大帝、后土;五星、五老(图1)。西壁从左至右绘有:十二元辰;金母、东华帝君、老子;南斗六星;三台;黑杀、天猷[2](图2)。两铺壁画虽人物众多,其动作、神态却尽不相同,在整体主题、构图、技法等方面保持一致,相互呼应,主次分明、井然有序。其色彩历经千年依旧鲜艳,层次丰富却又不失和谐统一。
图1 元 《神仙赴会图》东壁 现藏于加拿大多伦多安大略皇家博物馆
图2 元 《神仙赴会图》东壁 现藏于加拿大多伦多安大略皇家博物馆
在中国画的色彩观念中,色彩是主客观统一的,与中国传统中的“阴阳”思想密不可分。“阳无阴不生,阴无阳不长,阴阳平衡才得以同生共长”,这种平衡思想首先体现在色彩纯度的改变,矿物质颜色色彩鲜艳,对比强烈,有时需通过主观调和其色彩纯度,方能达到阴阳协调的视觉感受。色彩中的冷暖也体现了“阴阳”思想,暖为阳,冷为阴,冷暖关系的对比与统一体现了阴阳哲学的对立统一。而在色彩的黑白灰关系中,以亮为阳,重为阴,阴阳相互制衡。色彩的阴阳平衡是形成感染力的重要因素[3]。
壁画历经千年依旧色彩鲜明,这与壁画运用的矿物质颜料密不可分,当画面中纯度较高的色彩,尤其是补色并列时,会引起对比强烈的视觉感受。一般而言,这种强烈的对比纯度过高,火气过重,看起来极不和谐。根据画面需求,改变色彩的明度与纯度,削弱其对比,可达到阴阳协调,和谐统一的视觉感受。
从壁画整体来看,此画中运用了较多的红、黄等暖色。壁画在土红色的底色层之上进行绘制,不仅使得人物肤色呈现出自然明朗的视觉感受,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画面中石青、石绿等互补色的纯度,使得画面色彩更加和谐统一。从单个人物来看,《神仙赴会图》戌狗元辰躬身执笏站在前排最后的位置,其衣袖处运用的黄紫互补是互补色运用中的经典,画面中的黄与紫虽为互补色,但它们的纯度与明度皆有降低,对比也随之降低,整体颜色更显沉稳和谐,阴阳协调。除此之外,色块面积大小的变化加强了画面的色彩节奏性,主神旁侧的侍女在服饰上有小面积的红色或蓝色与主神相呼应,使画面形成一种美妙且和谐的色彩氛围。
《神仙赴会图》中,人物圆光前后的色彩变化同样丰富,六位主神背后的圆光呈不透明状,施以浓重、厚实的石青、石绿、蛤白并以大面积以实色填充,而次要人物的圆光呈透明状,圆光后的颜色饱和度降低,强化了空间关系。从整体上看,透明度的不同,使得主要人物更为突出,进一步强调了人物之间的主次关系。
同时,次要人物的圆光本身具有一定色相,或微黄,或偏蓝、绿,圆光笼罩的区域,随着圆光色相的变化而变化,整体上色彩的纯度降低,不仅与其固有色拉开了差距,更减弱了色彩之间的对比,使其呈现一定的透明感。如十二元辰中的酉鸡位于寅虎与巳蛇的身后,其部分服饰分别被寅虎元辰微黄的圆光,巳蛇元辰微蓝的圆光所遮挡,两部分所发生的色彩变化却截然不同。微黄圆光所笼罩的区域,整体色调偏暖,酉鸡元辰外披的蓝色变成了黄绿色,红色的披帛变成了较淡的橘红色,而微蓝圆光所覆盖的区域,蓝色变为浅蓝色,红色变为了紫红色。这类变化通过微妙的色相变化,不仅丰富了画面的色彩层次,更清晰了人物之间的遮挡关系,进一步强调了人物之间的空间层次。
“阴阳”哲学与色彩冷暖关系的对立统一密不可分。《神仙赴会图》色彩纷繁却不显凌乱,这与色彩的主次分明有很大的关系,人物赋色时,以一种颜色作为主色调,大面积的色彩平涂,点缀以小面积的对比色,不仅丰富人物造型,更通过颜色的对比凸显其身份与地位。《神仙赴会图》整体呈暖色,东、西两铺壁画均以黄色云雾作为背景,两面壁画整体人物以红、黄等暖色为主,以青绿、蓝色为辅。部分靠前面的人物使用了冷色来增加画面的层次感和空间感,人物身上小面积冷色的运用,面积虽小却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不仅突出了人物形象,与暖色的相互交错更丰富了画面。
以西壁三位主神为例,从单个人物来看,东华帝君身着红色外披,袖口露出少许青绿色,身披以蓝色为主的蓝黄双色披帛,点缀白色的绶带与纮紞。人物整体以红色为主,蓝、青绿等冷色为点缀,背后的圆光是大面积的青绿色,与帝君服饰上的红形成鲜明的冷暖对比。从一组人物来看,三位主神服饰色彩饱和度都较高,帝君左侧的金母以蓝色、白色为主色,帝君右侧的老子外袍则是运用了大面积的蓝色,两位主神以强烈的冷暖对比,衬托出帝君形象,更显人物层次分明。两侧主神的鞋子、裙摆、饰品等点缀以小面积的红、黄等暖色,与帝君身上的红、黄相互呼应,而帝君的袖口、披帛、裙摆同样点缀了小面积的蓝、白与两侧主神相呼应,三位主神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颜色又相互呼应,阴中有阳,阳中含阴,阴阳平衡把控得当,才让色彩冷暖对比强烈的同时又不失和谐统一。
人物身上的颜色主次分明,再与相邻几人之间的服饰色彩互相呼应,使整幅壁画色彩的冷暖关系呈现统一规整的效果。
阴阳之说也体现在色彩的黑白关系,寺观壁画色彩丰富厚重,颜色丰富的同时更需要注重画面黑白灰的变化,亮色为阳,重色为阴,阴阳相辅相成,丰富了画面的层次。
壁画中白色的大面积使用拉开了整体的黑白灰层次。敦煌壁画常用铅白赋色,随着时间的推移,“返铅”后的铅粉将由白变黑。与之不同,《神仙赴会图》中使用矿物颜料蛤粉赋色,这种材料相对铅白更加稳定,千年不变色人物的脸部、领口、袖口等地方多用蛤粉来绘制。壁画中的白色大量出现,西壁中使用率尤其高,部分人物的服饰运用了大面积的白色平涂,如西壁后部的执扇仕女,南斗六星与三台中的部分神仙。除去白色这种显而易见的“阳色”,画面中的浅黄、石绿、三绿等亮色同样是构成“阳色”的一部分。人物服饰中的重色、头发与发冠等装饰物以及墨色的线条等共同构建了壁画中“阴色”的部分,与“阳色”部分互相衬托。画面整体黑白灰对比明显却又不失协调,层次分明又和谐统一。
以东壁北斗七星为例,人物外袍上衣、发饰以重色为主,领口、袖口、披帛、肤色、圆光等运用了大量的浅色、黑白对比强烈。同时,耳边与手部的飘带等地以小面积的浅色点缀,就如同太极图中黑中的一点白,使得画面更显灵动与通透。黑与白的相互制衡如阴阳两极,使画面效果更加和谐且平衡。一方面,周边的颜色在白色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鲜明。另一方面,寺观壁画尺幅通常较大且处于光线较弱室内,为了使观者远观效果更好,突出画面中的人物,因此用白色来增加画面的跳跃感,把人物之间的层次拉得更开,使画面效果更生动活泼。
服饰除了满足身体需要,更是身份等级的象征,同时表达着古人对自然神灵和祖先的崇拜敬畏,古人逐渐地把这种信仰心理融入服饰文化中。通过服饰的色彩等方面得以体现。《神仙赴会图》将中国色彩体系中的“五色”对应了“五行”“五方”,运用于人物之中,象征着人物身份。
《神仙赴会图》壁画中,所绘制的人物服饰色彩以白、青、黑、红、黄为主,这五种颜色也是中国色彩文化体系中的正“五色”,与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一一对应[4]。东壁队列后部的金、木、水、火、土五神运用色彩的“五色”对“五行”暗示了其身份,五神仙按照五行的金克木、木破土、土淹水、水灭火、火攻金的顺序站成一圈。金星身着白色外袍,怀抱琵琶,右下方的木星着青色外衣,肩有绿披,土星做老者像,着褐衣,土星左上角的水星作女像,是五星神中唯一一位着黑衣的神仙,而火星的神从衣着到肤色均运用了大量的红色。
《周礼·考工记》记载:“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寺观壁画中运用“五色”与“五方”之间的相互联系最为明显的就是位于东壁后部的五方天君,其服饰色强调五方五色,最下方背身的中央黄帝着黄色外袍,左上角的北方黑帝着黑色外袍,青色披肩,黑帝左上角的南方赤帝着红袍,肩有绿披,黄帝右上角的东方青帝着青色外袍,其左上角身着白色外袍、红色披肩的便是西方白帝。
《神仙赴会图》主神服饰同样以青、黑、白、黄、赤这五种颜色为主。壁画中主神服饰上多选取五色中的两种或三种颜色作为主色,再选取五色中两种颜色作为辅色点缀调节画面效果。如东壁玉皇大帝(图3)服饰色彩以蓝色、黑色、红色三种色彩作为主体色,辅以青绿色和白色作为点缀。西壁金母元君(图4),披帛和领口处为黑色,两手处露出的袖口为蓝色,由于其配位西方,五行之中西方属金,代表色为白,在她的服饰中运用了大量白色,这也是其身份的一种象征。在壁画中,人物服饰用彩较多,极少大范围用黑赭之色,但在描绘北斗七星时,大多袍子画成了黑色。这是因为北斗星方位在北,北方属水,五行中水对应五色的黑,故而只在此处使用了较多黑色。
图3 《神仙赴会图》东壁玉皇大帝图片来源:景安宁《神仙赴会图》(第二版)图26
图4 《神仙赴会图》西壁金母元君图片来源:景安宁《神仙赴会图》(第二版)图61
壁画中服饰的“五色”作为人物身份的象征,与传统道家的五行相对应,其本质上都在传达着道教对“天人合一”的审美追求,以及想要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精神境界。
色彩的装饰性主要体现在壁画大面积地运用了“重彩勾填”的技法,“中国重彩画古称‘丹青’,唐代称‘重彩’,近代称‘工笔重彩’”[5]。元朝时期,文人水墨画兴盛,重彩相较唐宋时期整体呈衰落趋势,但重彩在寺观壁画中有所发展,民间画工们运用“重彩勾填”的技法,改善了唐宋时期重彩画“重色轻墨”的不足。
画工在绘制壁画时,根据画面中不同物体的需要,用浓淡、粗细不一的墨线勾勒轮廓,再以丰富的颜色填充,线与色之间有明显的分界点,做到了色不压线,线不碍色,线与色相互独立又相互彰显。《神仙赴会图》中的色彩历经千年依旧鲜艳,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运用了大量的矿物质颜料,这类颜料色彩纯正鲜艳,并且可以长期保持颜色的色泽,不易变色,但其覆盖力强,若直接涂抹在墨线上,浅细的墨线会被遮盖,深色墨线亦会变淡;而“重彩勾填”以线色分离的技法,使得浓淡不一的线条不会在赋色时被覆盖,有时反而起到修饰线条的作用。在保证墨线的完整性的同时保证了色彩的纯洁性。
墨色的黑与矿物质颜料的鲜艳各自独立又相互辉映,遒劲的线条与艳丽的色彩共同交织,一起构筑了中国传统绘画的经典。
《神仙赴会图》对于色彩的运用淋漓尽致,颜色凝重鲜明,纯度饱和,配色典雅华贵,整体色彩灿烂而和谐,瑰玮而绚丽,其独特的色彩体系与中国传统文化有紧密的联系,与儒家、道家的“阴阳”思想融会贯通,重彩勾填的技艺在细节处震撼人心,平添辉煌。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不法的古董商与来华的国际文物贩子相勾结,将大量寺观壁画剥离盗窃后,切割成块,倒卖出国,这些壁画至今未能“回家”。《神仙赴会图》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他们对其予以陈列展示并加以研究、开发、利用,国人却难得一见。随着21 世纪科学技术进步,数字化技术广泛运用,这些壁画得以通过数字扫描和传输技术,完整地回国内,重新展示在公众面前,让我们再一次欣赏到这些壁画的精美,感受到深厚的历史底蕴,这既是弥补缺憾的办法之一,也是保护和传播壁画的有效途径,对传承和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有着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