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妮,郑慕蓉,洪永聪
(武夷学院 茶与食品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中国的茶器传播到朝鲜半岛和日本之后,都经历了被“照单全收、融合再生、本土创新”的三个过程,但在韩日(“韩”泛指朝鲜半岛)所表现的情况又截然不同,绝对不可简而概之。宋代制茶方式的变革,直接影响了饮茶方式。而饮茶方式的改变,进一步对茶器提出新的设计要求。宋代生产茶盏的窑厂众多,建盏因其独特的胎、形、釉等,满足了点茶的所有需求,使其脱颖而出,并影响了韩日茶文化。通过对中国茶文化向韩日传播过程中出现的“三大化”特征进行溯源与梳理,进而完成建盏在中日韩三地所产生不同美学观的对比研究。
建窑建盏烧制技艺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已有十二年之久,目前建盏在国内外研究情况按照时间归纳,可总结为以下三大阶段。第一阶段是建窑尚未被挖掘时期。宋代由于点茶法被撮泡法逐渐取代后,建盏因需求量减少而遂至停烧。此后,建盏虽在中国沉浸了约六个世纪,但在日韩和欧美继续受到考古学者的关注。第二阶段是对建窑展开考古时期。由厦门大学叶文程教授为主组成的考古团队,分别于1960 年、1977 年、1990 年、1991 年至1992 年,对建窑遗址进行了四次的官方考古挖掘[1]。使建盏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对其历史发展和烧制技艺的研究也不断升温。第三阶段是建窑建盏的非遗时期。从1960 年至2010年,经过半个世纪的研究,“建窑建盏烧制技艺(Ⅷ-188)”[2]在2011 年被列为第三批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受到国家的重视和保护。此后,建盏步入了非遗阶段,呈现出民间手工艺匠人和高校学者齐心,共同助力建盏在理论、烧制、美学等方面的研究。
纵观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建盏器型、釉色、材质等方面展开的工艺视域研究,而对政治、经济、文化、宗教、民艺等,隐而不彰的文化内驱力在美学方面影响力的关注度较低,具体到建盏美学仅有微观研究,缺乏对其展开宏观对比。
赵宋是中国茶文化史上的发展巅峰时期,点茶专用的建盏就是宋代茶器中的核心。建盏,一方面具有点茶所需的实用价值,另一方面承载了宋代茶文化的精神象征,其对中韩日的茶文化都有过不同程度影响,尤其是对日本武家禅茶文化的影响尤为突出。
中国禅茶文化,启蒙于赵州,开创于夹山,实践于径山,而最终完善于武夷山[3]。2021 年,习近平总书记考察武夷山朱熹园时,谈文化自信曾说到:“我们要特别重视挖掘中华五千年文明中的精华,弘扬优秀传统文化。”[4]研究建盏文化,是中国茶文化自信构建的一部分,更是复原北苑贡茶研究的重要支撑之一,对有序传承与创新传统文化起着举足轻重作用。我们对建盏文化还需不断加深研究与挖掘,坚持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5],这也正是本研究的意义所在。
欲对中韩日茶器美学观进行对比研究,先要从中国茶文化在韩日地区传播情况进行追根溯源与梳理,根据两地对中国茶文化的学习程度,均可概括为三大阶段。在朝鲜半岛表现为照单全收的新罗时期、融合再生的高丽王朝、本土原创的李氏朝鲜;在日本表现为照单全收的平安时代、融合再生的室町幕府、本土原创的安土桃山。由于地缘政治的间接影响,日本茶文化的三个阶段,不仅呈现出与朝鲜半岛风格迥异的特点,也更具个性化。
因朝鲜半岛的地理位置与中国紧密相连,历朝历代往来密切。朝鲜半岛茶文化受中国的影响速度较快且程度较深,担任其茶文化传播的主要人群有使臣、儒生、商人等,往来路径陆海皆有。
1.照单全收的新罗时期
在新罗时期,不断有留学僧赴唐学习佛法和深造,中式寺庙在朝鲜半岛也竞相而建。此时,茶主要流行于新罗的上层社会和佛教丛林,总体而言新罗面对刚刚舶来的异族茶文化,尚处于被动照单全收的阶段。
2.融合再生的高丽王朝
高丽王朝对宋朝的社会制度、科举制度、宗教信仰、茶文化等方面,继续表现出高度“师法中国”的社会风向。北宋末年,许兢(1091-1153)出使高丽后,撰写了《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一书。该书以图文并茂方式,对高丽的山川、风俗、典章、制度、礼仪等,分二十八门进行了详细的记录。只可惜历经战火岁月,绘图部分已丢失,仅留下文字部分,这成为研究高丽时期重要的文献之一。其中,对高丽皇室使用的宫廷茶器做了详细的记载,并得出“皆窃效中国制度”的结论。可见,高丽时期的饮茶方式以效仿中国制度为主,而福建闽北正是中国的核心“茶文化圈”所在地。
宋代,闽北不仅到京师的交通便捷,正如朱松所说:“建为州南控两越北走江浙”。其到朝鲜半岛的航线也十分畅通,按照许兢的记录可知“若海道,则河北、京东、淮南、两浙、广南、福建皆可往”。基于以上便利的交通条件,宋朝与高丽两国不仅官方遣使密切,民间商贸也十分频繁。尤其是作为宋朝茶文化中心的闽北,闽北人在两国的贡赐贸易、市舶贸易、儒学文化交流中,都曾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才会出现韩语汉字词“茶”的其中一个发音“”,来源于闽北方言“茶”字读音的茶文化现象遗存[8]。北宋熊蕃(生卒不详)于宣和七年(1125)所撰《宣和北苑贡茶录》载:“太平兴国初,特置龙凤模,遣使即北苑造团茶,以别庶饮,龙凤茶盖始于此(原文:太平興國初特置龍鳳模遣使即北苑造團茶以別庶飲龍鳳茶蓋始于此)”[9]。另外,根据文献记载,得知产自北苑的龙团凤饼不仅被宋朝作为外交国礼赏赐给高丽,还被高丽朝廷在茶会、宴会、赏赐、招待等场景中所使用。
元朝为了加强对东征行省高丽的统治与文化控制,不仅让高丽国王兼任行省丞相,而且高丽王世子幼年时就要被送到元大都接受教育,此外再通过联姻来加强统治。高丽的政治、文化、宗教等继续表现出来自元朝的影响,茶文化当然也毫无例外。大德六年(1302),元朝廷在武夷山四曲正式设置御茶园,在四曲题有“大德六年春仲月,奉上司命采茶官朱安民、县达鲁花赤秃鲁不花。典史林君晋书。”[10]的摩崖石刻。这一时期,闽北茶文化继续对朝鲜半岛持续输出。
3.本土原创的李氏朝鲜
朱熹的儒学思想在高丽末期传入朝鲜半岛,经儒学泰斗李滉(1501-1570)等学者不断努力,性理学在朝鲜王朝进入发展高峰,并对其治国产生重要的影响。梳理韩国《茶文化年谱》中关于朝鲜王朝的茶礼记录[6],可知在朝鲜的宫廷接待、节庆祭祀、使臣来访、赏赐臣子等场合大量使用各类茶礼。
参与行茶礼的人群主要由皇室成员、臣子、外国使臣;进行行茶礼的场所主要有景福宫、勤政殿、永昌殿、仁政殿、永思殿、景思殿、思政殿、便殿、太平馆、成均馆、慕华馆、庆会楼、英陵、显陵、济川亭等;行茶礼的名称有“书茶礼、船上行茶礼、下马茶宴”等。朝鲜时期的茶礼,是基于宋朝点茶法的基础上,将其充分本土化,并呈现出使用频率高、场合广、礼数繁杂的特点,更趋向于将“茶”和“礼”进行融合。
中日之间一衣带水,日本对中国文化接收之初期,都先经朝鲜半岛,再传入日本。随着中日官方与民间往来增多,日本才逐渐开始直接学习中国文化。纵观中日关系历史,既有密切往来的友好时期,也有双方僵持的紧张阶段,更有断交的岁月。在中日茶文化的传播过程中,历代的留学僧不自觉地起到至关重要的角色。论其原因,起初留学僧们并非因茶而来中国,而是因求佛法而来。而茶,是他们在禅院生活和礼佛中的必不可少之物,这也使得日本茶道与韩国茶礼不同,其带有显著的禅宗烙印。日本茶文化,在武家政权近700 年间的支持下,发展成为日本重要的文化IP之一。
1.照单全收的平安时代
《日本后记》 记载:“平安时代早期奈良朝弘仁六年(唐元和十年,815 年)四月二十二日,嵯峨天皇(809-822 在位)临幸韩崎(今滋贺县唐崎)路经梵释寺时,大僧都永忠献呈煎茶。今日本茶史研究专家们皆公认此记录为日本史上最早较为具体的饮茶资料。……平安时代(794-1185),早期从唐朝带回的茶树仅种植于若干寺院,饮茶方式也仅嘉惠上层社会而已,并未普及黎庶。”[11]自从大化革新起,日本对唐朝在政治、经济、文化、艺术、茶道、建筑等方面,亦表现出“师法中国”的态度。唐末的政权风雨飘摇,到最后帝国土崩瓦解,随后进入动乱的五代十国。宇多天皇(867-931)也于宽平四年(892),废止“遣唐使”制度,中日暂时进入无邦交时期。因大化革新的时间较短,革新程度也极其有限。此时,日本刚刚开始接触中国茶文化,仅限上层社会的单纯效仿阶段。但还未形成风气,就止于两国断交,饮茶之风转瞬即逝。
2.融合再生的室町幕府
镰仓幕府开创了有别于中韩的武人统治政权体制,这也是形成日本茶道别具一格的内在社会背景。日本自平安时代以后的370 年间,罕见有关茶文献记载。直到镰仓时代建久二年(1191),荣西禅师从中国带回了宋代禅院末茶喫茶法及茶种,喫茶风气才再度兴起[11]。他结合当时的社会情况,编撰日本第一部茶书《喫茶养生记》。该书让茶获得幕府将军的高度认可,并在幕府中得到推广,他也因此被称为“日本茶祖”。
此后,中国宋代的点茶法大肆流行于武士阶层。日本茶人将宋代斗茶与本土文化进行融合之后,创新出一套“日式斗茶”。这与宋代注重点茶技艺及茶叶品质的斗茶有着天壤之别,其斗试要点是通过品茶来猜“本茶”与“非茶”,可谓是“赌博茗试”的游戏。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1436-1490),将武家、公家、禅宗等文化融合后,创建的东山文化(ひがしやまぶんか),成为了室町中期文化的主旋律,并对这一时期茶文化产生重要影响。
3.本土原创的安土桃山
千利休的老师武野绍鸥(1502-1555)与村田珠光(1422-1502)有所不同,他一反东山时代唯中国唐物茶器独尊的茶道观,开始倡导和式茶器。千利休也正是在其老师的潜移默化中,加之其法脉深得一休宗纯(1394-1481)的真传,让他在事茶过程中对此类极具“政治艺术品”性质的唐物茶器,从价值观进行彻底否定。他摒弃了书院台子茶道,进而彻底转向侘茶道。
江户时代(1603-1868)早期,虽有通过黄檗禅隐元和尚从中国带入的明代的散茶泡茶法,但论对日本茶文化的影响力,泡茶法远不如宋代点茶法的影响深远。
基于以上对中国茶文化在韩日两地传播所表现出的三大阶段特点的分析,以下将对三地建盏美学观展开由表及里的探讨,将其概括为两宋点茶的实用主义之美、朝鲜茶礼的师法中国之美、幕府斗茶的唐物符号之美。
建盏因点茶法之需而诞生,因此两宋时期是其在中国被使用的主要时段。后因明太祖朱元璋对劳民伤财的团茶制茶法和附庸风雅的点茶之风尤为反对,遂下令罢造龙团凤饼,点茶法也因制茶法的改变,随之退出历史舞台。与此同时,大部分烧制黑釉茶盏的窑厂开始大量减产直至停烧。宋代的茶文化之风遍及全国,上有皇帝宋徽宗为点茶著书,下有茶人为其立说。在茶书或诗词中,关于宋代茶叶形态、制茶方法、点茶方式、点茶茶器等,皆可易如拾芥找到资料,为研究建盏提供大量详实的史料。关于点茶专用茶盏,在《大观茶论》中就有专门的描述。
盞色貴青黑 玉毫條達者為上 取其煥發茶采色也 底必差深而微寬 底深則茶宜立而易於取乳寬則運筅旋徹不礙擊拂 然須度茶之多少 用盞之大小 盞高茶少 則掩蔽茶色 茶多盞小 則受湯不盡 盞惟熱則茶發立耐久[9]
关于宋徽宗的观点,用现代的科学理论,主要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展开分析。一方面,根据色彩对比学理论,在色轮上位于180 度位置的两个色彩互为对比色,对比最为强烈和明显。宋代茶汤呈现白色,其对比色即黑色。这即是宋徽宗强调斗茶之盏,其釉色需为青黑色的科学依据。另一方面,盏需一定高度且盏底要微宽,论其宽度应与宋代的茶筅宽度相符为佳。原因在于在运筅过程,茶汤会随筅的运动轨迹在茶盏中做同心圆运动,若盏不够深则茶汤容易在击拂时顺着盏壁借势飞溅出去。作为功能之器,建盏的“V”字形结构设计,主要是为了满足斗茶的功能所需。这种大口小足的“V”字形结构为斗茶过程中的运筅和观色,乃至斗茶结束之后的闻香等程序的完成和完善提供了最为合理的运作结构空间[12]。
宋代建盏根据口沿特征,可分为束口、撇口、敛口、敞口四种器型。在四种不同口沿的建盏中,唯独束口盏具有“止水线”的功能设计,不仅可防止茶汤在运筅过程中四溅,还可作为参考刻度尺之用。再根据盏的高度和直径,又可分为大、中、小三种尺寸。其中,“中型束口盏” 即是满足宋徽宗所言 “底必差深而微宽”,宋代斗茶的专用盏,其在日本被称为“天目型”。
宋徽宗还指出“然須度茶之多少用盞之大小”,此句强调还需结合点茶的茶量之多寡,选择不同尺寸的建盏。原因在于盏若太高而投茶量较少,则会让茶汤颜色看不清;反之,投茶量多了而盏太小,则茶水液料比不对,又影响调膏和注水。因建盏的设计皆是为了满足点茶法操作过程中,在人机工程学、色彩构成、物理学方面的实用性,所以宋代建盏具有实用主义之美。此外,也不可忽略禅宗对宋代茶文化有举足轻重之影响。尤其在闽浙一带禅风盛行,“茶禅一味”在此时也得到了迅速发展。建盏中的神品“稻叶天目”,其制作工艺带有禅境的奥妙,所呈现的釉面视觉效果具有含蓄朦胧的审美理想,符合禅宗美学提倡的审美感悟。该盏具有顺势而为、真如缘起、一空万有、残缺之美、幽玄侘寂等禅宗美学理念。正如“诗明禅”一般,“稻叶天目”因其特殊性,对于茶人而言具有“盏明禅”之妙用[13]。
这里所言“金花乌盏”,当代学者也叫“黑釉金彩碗”。黑釉金彩碗传世极少,主要产自定窑、建窑、吉州窑、遇林亭窑和赤土窑[15]。遇林亭窑位于武夷山市,该窑厂在两宋时期所生产的黑釉金彩碗,在中韩日三地博物馆和民间藏家所收藏的传世器物中皆可见。遇林亭窑金花乌盏可以分为纯图案类和图文结合类;图文结合类又分为吉祥祝语和诗文配图两类[16],其中诗文配图类别中,朱熹《九曲棹歌》主题图文堪称极品,此类盏也是遇林亭窑的特产。通过此系列盏内金花图文信息的解读,不仅可以再现宋朝武夷山九曲自然风貌,还可以了解九曲中的儒释道文化缩影[17]。
高丽饮茶之风的盛行,对朝鲜王朝茶礼的形成,起到重要承上启下的作用。朝鲜时期在不同仪式中,对茶器的使用已有严格仪规,形成了“茶礼王国”且影响至今。在韩国国史编纂委员收藏的《對马宗家文书》中记录有在甲申年(1764)时,已有按照上官、中官、下官使臣的级别,使用不同茶器规定的记录;亦可知“建盏配上盏拖”,是在招待最尊贵等级宾客时所使用的茶器配置。不同于中日,朝鲜时期没有出现因建盏的釉色不同而将建盏进行价值高低划分的记录。将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所收藏的中国黑釉茶盏较之日本的收藏情况来看,韩国现藏的曜变、油滴、兔毫精品建盏,其数量远远少于日本。
高丽与朝鲜时期,与中国的交往如此便利和密集,却比日本现存建盏的精品数量少。首先,因其建盏的获得较日本更为容易,所以建盏对其而言不具有唐物茶器的特殊社会阶层属性功能。其次,建盏并非这两个时期茶人必需具备的身份器物。最后,加之高丽青瓷技术的发展,让高丽青瓷茶器的地位不断攀升。由此观之,无论是饮茶王国的高丽还是茶礼王国的朝鲜,对建盏均持“重礼胜过重美”的态度,将建盏作为茶器中的礼器使用。可见,建盏在朝鲜时期的美学观总体呈现出师法中国之特色。
唐末至五代受到中国政局动荡的影响,中日往来也一度停止。入宋开始中日渐渐恢复往来,留学僧荣西禅师在浙江一带求佛学法。他于南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将茶种,及盛行于浙江一带禅宗丛林的点茶法传至日本并发扬。作为点茶之用的建盏,也自然而然被一同东渡至日本。点茶法在日本被大和化之后,并非如中国在明代就戛然而止,而是传承有序沿用至今且形成不同流派。
室町幕府时代开启了日本独具特色的武家政权,此时的茶会由大名和将军们参与。舶来的 “唐物茶器”,也成为幕府时期资源争夺的焦点。唐物茶器除了具有一般商品的牟利和艺术品的欣赏价值外,更有时代赋予它的四个特殊功能。第一,胜者特权;第二,权势象征;第三,假性货币;第四,巡幸敬献[18]。所以,建盏在书院台子茶道盛行时期,被根深蒂固地打上东山御物共有的四个时代属性烙印。东山文化的茶空间,依托中式书斋空间,摆设中式博古架,搭配唐物茶器,即“书院台子茶道”。唐物茶器主要通过勘合贸易、倭寇贸易、第三方贸易等渠道,从中国东渡至日本,这也是东山御物的主要来源。在书院台子茶道盛行时期,拥有唐物茶器是成为“茶人”的必需条件。可证,茶在室町幕府时期,仅是上层社会的风雅之物,尚未惠及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在《君台观左右账记》所记述的唐物中,除了有名家名画和名窑名瓷,也有为数不少普通民窑烧制的生活器物。此外,在日本藏品中被标有“有形文化财”“大名物”“名物”等唐物,也并非大家所想皆是精美绝伦的官窑之器,其中不乏民窑产品。此部分民窑器物,用中国同时期的标准来评判,甚至可以列入次品的等级,但在日本却被视为珍宝。
日本茶道历经能阿弥、村田珠光、武野绍鸥等茶人的发展,最终千利休在安土桃山时代完成了独具一格的“侘茶道”。千利休茶道生涯所使用茶器可总结为からもの(唐物)、みたて(見立て)和そうさく(創作),此三个阶段的变迁[18]。建盏正是在书院台子茶道盛行时期,被大量使用的からもの茶器之一,并且还是否可被认定为茶人的必需条件。千利休因受中国禅宗的影响,其茶道思想已经开始发生了本质的变化,这使得作为からもの茶器代表的建盏,失去了原有社会地位象征符号的功能。
东山御物若用现代的话语可描述为“品牌效应”,那么建盏在那个时代就可被称为“唐物品牌”。属于唐物品牌的建盏,在室町幕府不仅可以作为身份、地位、财富的标榜,还如两宋时期的中国铜钱一般,也是幕府社会中的硬通货。由此可证,建盏在室町幕府时期具有的唐物符号之美胜过其工艺之美,这正是日本建盏美学观与中韩的核心差异所在。
通过对中国茶文化在韩日两地传播的溯源与梳理研究中,总结出其在韩日先后都表现出共同的“三大化”特征,即茶文化首先在传播过程产生了交融化,进而在异域进化中产生变异化,最终完成了在异域的差异化构建。中国茶文化在韩日两地传播过程中所出现的三大化特征,正是建盏在中韩日三地所呈现不同美学观的内因。
综上所述,唐朝的茶文化在朝鲜半岛,自新罗时期开始被照单全收;到高丽王朝开始与本土文化有了交融,进而开始产生变异化;历经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后,最终于李氏朝鲜时期,在受性理学的影响下完成其差异化的蜕变,形成了独特的“茶礼”。而在日本,虽然平安时代上层社会接收了唐朝的茶文化。但由于朝野政治纷争,茶文化并未普及黎庶;但茶文化在之后特殊的武人政权所统治的室町幕府时期,其在以中国禅宗精神为内核的统领下,在异域与大和文化有了交融,且不自觉开始产生侘寂的变异。千利休尽其一生,在安土桃山时期,让日本茶道建立起一套完全有别于中国和朝鲜半岛的“侘茶道”,使其茶文化有标志性的差异。基于以上分析结果,进而对三地建盏美学观展开由表及里的深入探讨,可概括为两宋点茶的实用主义之美、朝鲜茶礼的师法中国之美、幕府斗茶的唐物符号之美。
建盏在中国兴于北宋、盛于南宋、匿迹于明朝。建盏的窑变艺术不仅是中国陶瓷工艺美术史上的一朵奇葩,其具有独特的美学观也堪称中国历代茶器中的瑰宝。陶瓷艺术,以自然材料和人文精神的有机结合,以及功用性与艺术性的密切联系,彰显着永久的美学魅力。蕴含东方文明工艺精神和审美理想的传承和发扬,对振兴中国陶瓷艺术,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推进具有中国特色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全面发展,无疑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