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鸿祚词史接受的经典性要素*

2023-03-10 04:13:44汪素琴
浙江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词作词人情感

汪素琴

提要:项鸿祚的词学观念以“由心而发”为理论起点,关注创作主体的“性情”,提倡词作表现方式的“意内言外”和情感内容的“沉顿伤婉”,具有融合性,为不同背景的词论家将其纳入清词经典序列提供了理论支撑。《忆云词》具有意象的易感性、情感的共相性、表达的节制性特点,其“真深哀婉”的特质容易激发受众的情感共鸣,是项鸿祚清词史经典地位得以确立的基石。作为一位伤心的纯粹词人,项鸿祚是乱世失意文人的缩影,其词作中寄寓着知识分子的绝望心声,与晚清读者有天然的亲近感。经过黄燮清、杨希闵、谭献等人的层层推举,项鸿祚最终得以进入清词经典名家序列。

项鸿祚(1798—1835),原名继章,改名廷纪,又改名鸿祚,字子彦,号莲生,祖籍安徽歙县桂溪,出生于浙江钱塘,系道光十二年(1832)举人,著有《忆云词甲乙丙丁稿》(以下简称《忆云词》)。(1)关于项鸿祚生平履历的最新考证有曹明升《项鸿祚三题》(《古典文学知识》2019年第2期)、朱德慈《项莲生年谱新订》(《词学》2021年第1期)等成果。项鸿祚在道光时期虽有一定的词名,甚至有“一二知者”将其附于“名胜之后”,(2)项鸿祚:《忆云词甲稿自序》,《忆云词甲乙丙丁稿》,光绪癸巳(1893)钱塘榆园丛刻本。按:下文所引项鸿祚的词稿自序及词作,均出自榆园丛刻本,概不作注。但影响力有限。咸、同时期,黄燮清、杨希闵、谭献等人一再推尊其词。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收项鸿祚词64首,位居第一。杨希闵《词轨》将晚清词人张惠言、周之琦、项鸿祚三家汇为一卷,列为正编,认为项词得性真之真,“饶有《握兰》风味”。(3)杨希闵:《词轨》,同治二年稿本,国家图书馆藏。谭献将项鸿祚列入丁卯年(1867)和壬申年(1872)制定的两份清词经典名录中,并标举项鸿祚为“二百年中,分鼎三足”(4)谭献编选,罗仲鼎、俞浣萍点校:《箧中词》,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264页。的词人之一,称赏《忆云词》具有“一扫浙中喘腻破碎之习”(5)谭献著,范旭仑、牟晓朋整理:《谭献日记》,中华书局,2013年,第35页。的功绩。黄氏的论词主张与浙西词派接近,杨氏具有明显的常派倾向,谭献词论颇有融通浙、常之意。黄、杨、谭三家的词学观念有较大区别,他们为何会一致推重项鸿祚的词呢?本文拟从项鸿祚的词学理论观念、词作书写特征、词人形象及晚清士人的阅读心态等方面,对上述问题予以解答。

一、观念融合:层级创作观的理论契合

项鸿祚生活于浙派、常派、吴派、性灵词论相与争锋的时代,其身上虽有强大的浙派基因,但并未被浙派束缚,而是积极吸取各派理论的合理成分,融合改造,形成了以“由心而发”为理论起点,以“沉顿伤婉”为情感内核,以“意内言外”为表现方式的层级词体创作观。

在《答友人书》中,针对友人劝其多为“承平雅颂之音”的行为,项鸿祚重申了“声音之道,由人心生”的观念。(6)项鸿祚著,曹明升点校:《项莲生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74—75、3页。他将“心”视为创作生发的本源,认为诗词是作者“心”有所感后由“心”而发的产物,是作者之“心”的呈现。项鸿祚在《焦尾琴序》中指出:“己丑冬,敝庐不戒于火,词以镂板幸全,而诗无存者。顾性灵所寄,时时到心,忆而录之,十得三四,题曰‘焦尾琴’。”(7)项鸿祚著,曹明升点校:《项莲生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74—75、3页。所谓“性灵所寄,时时到心”,即将“性灵”与“心”视为一体,认为创作主体“心”中的所思所感是“性灵”依附的结果,而诗词则是作者内在情感郁积后以文字形式投注于文本的表现。正因如此,当作品遭遇火厄之后,项鸿祚仍旧可以凭藉记忆予以追录。

在“声音之道,由人心生”的基础上,项鸿祚又提出了“沉顿伤婉”的创作情感论。其曰:“当沉顿无僇之极,仅托之绮罗芗泽,以洩其思,盖辞婉而情伤矣。”(《丁稿自序》)项鸿祚此一观点是对嘉、道之际词体“性情”论的一大补充。金应珪在《词选后序》中指出,“近世为词,厥有三蔽”,曰:淫词、鄙词、游词。其中“游词”是指那些“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义不出乎花鸟”“理不外乎酬应”的词作。(8)金应珪:《词选后序》,张惠言、董毅选编:《正续词选》,启智书局,1934年。浙派后期过分执着于词的清空骚雅,追求词体形式的妥帖,用字的精巧,忽略作品内在的立意与情感,终使词陷入空洞油滑之境。谢章铤痛惜道:“大抵今之揣摩南宋,只求清雅而已,故专以委夷妥帖为上乘……虽不纤靡,亦且浮腻,虽不叫嚣,亦且薄弱。”(9)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第3460页。针对这种现状,郭麐提出了以“性情”救弊的观点。他在《梅边笛谱序》中批评当世浙派后学之词“徒仿佛其音节,刻画其规模,浮游惝怳,貌若元远”,乃至“性灵不存,寄托无有”(10)郭麐:《灵芬馆杂著续编》,《灵芬馆杂著三编》、《灵芬馆诗初集》,《清代诗文集汇编》48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56、529、1页。,并在《桃花潭水词序》中指出唐宋词中的佳篇巨制是作者的“心思才力足以与古相深,而能自抒其襟灵”(11)郭麐:《灵芬馆杂著续编》,《灵芬馆杂著三编》、《灵芬馆诗初集》,《清代诗文集汇编》48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56、529、1页。之作。郭麐从嘉庆元年(1796)开始就经常客居杭州,与杭郡词坛的张云璈、屠倬、陈文述、沈星炜等交往频繁,他的“性灵”观也因此得到了诸友的响应。张云璈在《话雨草堂初稿序》《马太常〈秋药庵诗〉序》《沈秋卿〈梦绿山庄词〉序》《家春水〈风雨茅屋稿〉序》《孙烛溪舍人〈碧山棲诗稿〉序》等序文中多次以“性情”论诗词。其《话雨草堂初稿序》说:“诗以道性情,舍性情以言诗,夫人而知其不可也。”(12)张云璈:《简松草堂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421册,第557、566页。又其《沈秋卿〈梦绿山庄词〉序》强调:“诗以道性情,而词又性情之易为道者也。”(13)张云璈:《简松草堂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421册,第557、566页。屠倬在《是程堂二集自序》中以“言为心声”为基点,认为诗歌应以“真”为首务,“诗愈工则真愈见”(14)屠倬:《是程堂二集》,《续修四库全书》151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96页。,进而在《灵芬馆诗集序》中指出“汉魏六朝唐宋之诗,其传者无不各具一性情”(15)郭麐:《灵芬馆杂著续编》,《灵芬馆杂著三编》、《灵芬馆诗初集》,《清代诗文集汇编》48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56、529、1页。。屠倬的《耶西渔隐词》更是被夏宝晋评为“操洁饮水,情殷抱山”(16)屠倬:《耶西渔隐词》,《清代诗文集汇编》535册,第237页。,是真性情融注之作。项鸿祚的“声音之道,由人心生”以及“性灵所寄,时时到心”的观点,与杭州词坛推举“性情”论的步调颇为一致。然而,词情如若把握不好,容易流于浮、滑、薄之弊。郭麐、张云璈、屠倬等人提倡融“性情”入词,但没有对“情”做出具体的规范。项鸿祚“沉顿伤婉”的创作情感论,兼及词情的深度与质素要求。词的情感内容可以是多元化的。个体心灵细腻幽微之性情,缱绻深厚的思乡恋土之情思,志不得伸的骚人之情意,乃至社会、民族、国家之情志等,都可以写入词中。但这些情感必须是作者内心深处生发的真情实感,它们经过持续的埋藏发酵,直至“沉顿无僇之极”时才喷薄而出,最终以蕴藉的方式通过对“绮罗芗泽”的描绘而达到“辞婉情伤”的审美效果。

嘉、道时期,文学创作技巧高度发展,创作主体之“心”难免会被语言、格式、修辞等外在形式所凌驾,以致产生徒有形式之作,出现重“格”轻“意”的创作倾向。项鸿祚指出:“近日江南诸子,竞尚填词,辨韵辨律,翕然同声,几使姜、张俯首……余性疏慢,不能过自刻绳,但取文从字顺而止。”(《乙稿自序》)“江南诸子”乃指包含戈载、朱绶、沈传桂、吴嘉洤、王嘉禄、陈彬华、沈彦曾在内的“吴中后七子”。他们论词重音律,主张填词需“字字协律”,以致创作出现了以“格”害“意”的情况。项鸿祚是一位知音识律的词人,经常将所填新词拿给乐工吟唱,以此查验词作是否合律谐声。他之所以会抨击“江南诸子”,并非认为填词不当守律,而是出于对当时词坛创作“不逮所言”,词作失去生机之状的反拨。项鸿祚深知真挚地抒发郁积于胸的情感意绪比“辨韵辨律”更为重要。其于《甲稿自序》中云:“夫词者,意内而言外也。意生言,言成声,声分调,亦犹春庚秋蟀,气至则鸣,不自知其然也。”认为词人的情感、心绪、思想是创作的内驱力,当内在的“意”积聚到一定程度后便转化为言语,进而再转变为声音及韵调。“意内言外”说并非项鸿祚的发明,它作为晚清时期常州词派的重要观念,因张惠言《词选序》中的论说而逐渐受到关注。张氏以“意内言外”说作为“比兴寄托”表现方式的阐释依据,不仅注意到了词体幽微绵邈的特性,还对词作内容的社会性提出了要求。从创作活动的四要素角度看,张氏之论兼顾词体创作活动中的“世界”与“文本”两大要素。项鸿祚的“意内言外”说虽产生于嘉、道之际词坛对“意内言外”说予以讨论的这一大背景,但相较而言,项氏观点承“由心而发”观念而来,更为注重创作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即“作者”这一要素。当词人心中之“意”勃发时,创作就能顺理成章地进行,词人便不会斤斤计较字句声律。项鸿祚以“心”为创作的依归,企图用“意内言外”说将关注的重点聚焦在创作主体身上,使词创作回归到“格”与“意”的平衡状态。

要之,项鸿祚以“由心而发”为理论起点,以“沉顿伤婉”为情感内核,以“意内言外”为表现方式,实现了“性灵”与“沉顿”,“意”与“格”的融合,既避免了单主某一观点的偏颇,又对词坛的创作弊病做出了有效回应,同时又与性灵派和常州词派的理论有了契合点。项鸿祚词学观念的融合性,为不同背景的词论家将其作品纳入清词经典序列提供了理论支撑。

二、真深哀婉:词作书写的情感共鸣

王国维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17)王国维:《人间词话》,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31—32页。言情贵在“真”与“深”,情“真”而后能“深”,两者往往形影相随。项鸿祚词以“真”情言说为基础,通过意象场景、情感主题、表达方式的多重表现,使词情达到了既“深”又“哀婉”的境界。正因如此,读者在阅读《忆云词》时,极易与词人发生情感共鸣。

先看意象场景的易感性。《忆云词》中俯拾可见风云雨露、日月星辰、花鸟虫鱼、草木音声等自然意象,以及纳凉、听曲、观夕阳、游湖、赏花、听雨、斗草、簸钱、卖饧、挝鼓等日常生活中喜闻乐见的景象。广泛使用常人易感的自然意象和生活意象是缩短《忆云词》与受众距离的第一步。不但如此,项鸿祚擅于使意象染上“我”的色彩。其大部分词都写于春、秋两季。伴随着自然物候的细微变化,词人将自己的主观情意融入客观物象中,并借助后者进一步渲染观者之情。项鸿祚有着超乎常人的细腻、敏锐的感知力,尝言自己“感物郁深”,特别喜欢在词中使用“闲”“愁”“寒”“冷”“恨”“醉”等带有强烈感官色彩的字词。在现存的224首词作中,带“愁”字的词作有80余首。(18)本文有关项鸿祚的词作数量,乃依据曹明升点校本《项莲生集》统计。这些“感官”意象是词人审美人格的反映,濡染着词人的主观心绪,是其落寞生涯与寒士心态的物化,很容易引发读者的情感共鸣。浙江平湖籍词人张金镛虽然未曾与项鸿祚谋面,但因被《忆云词》中的愁情所动,竟产生了“词客有灵,定应识我”之感。(19)张金镛:《凄凉犯》题序,张宏生主编:《全清词·嘉道卷》第26册,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32页。项鸿祚词中的“梦”意象也非常丰富,带“梦”字的词多达 62首。除了有“闲梦”“春梦”“旧梦”“清梦”“残梦”“乡梦”“晓梦”等表明“梦”之性质的意象外,还有“梦不全”“梦远”“梦难寻”“梦迢迢”“梦冷”“梦断”等展现“梦”之状态的意象,更有“逐梦”“倚梦”“吹梦”“贮梦”“归梦”“写梦”等预示词人主观意愿的“梦”意象。梦是欲望的满足,每个人都有梦境、梦想,因此,项鸿祚在词中借“梦”达情的举措才会特别容易引发读者的代入感。

次看情感主题的共相性。项鸿祚词中表现最多也最动人的主题是“相思离别”与“失意落寞”。这两种类型的情感看似平常,却是人类感情的“基型”(20)参见叶嘉莹:《好的诗是浑然天成的——叶嘉莹先生谈〈古诗十九首〉》,《中国民族博览》2022年第5期。,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情效应。以《忆云词》中著名的《水龙吟·秋声》词为例,该词上阕围绕“听”字,将自然界中的萧瑟秋声与生活中的疏砧声、断鼓声融合在一起;下阕抒写秋声彻夜之际漂泊者的思归之情。一句“无声更苦”,似是自我安慰,实则隐忍中带着沉痛。结拍以满目寒江、万倾黄芦收尾,凄清、空阔、迷离,意味深长。又如《醉太平·有忆》一词,通过生活中习见镜头的简单叠加,单曲循环般地将主人公失意落寞的情绪娓娓道来。“一生闲里消磨”句,充满懊悔与无奈,实是芸芸众生的悲叹。上述两词所叙虽是日常生活中的主题,但经过词人的提炼,韵味无穷。邓濂指出:“凡吾身之所直,目之所接,缠绵悱恻,烦冤郁积,低徊而不能自言者,皆若于是编具焉。”(21)邓濂:《忆云词序》,项鸿祚:《忆云词甲乙丙丁稿》,光绪癸巳(1893)钱塘榆园丛刻本。认为自己心有所感却无法表达的意绪都由项鸿祚代为言说了。

最后是表达方式的节制性。所谓“情有所感,不能无所寄”(22)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词话丛编》,第3968页。,相较于“舍景言情”的“了无蕴藉”(23)蒋兆兰:《词说》,张璋等编:《历代词话续编》,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542页。,“寄情于景”之法通过表达的节制性增加了词情的意蕴。项鸿祚词中虽有“往事总凄然”(《太常引》)、“最难消遣是深春”(《浣溪沙》)、“剩我诗愁万顷”(《木兰花慢·夜过吴江》)等直抒胸臆之句,但更多的是“瘦应如我瘦,愁莫向人愁”(《临江仙》)、“可怜秋到,无声更苦”(《水龙吟·秋声》)、“断魂寻去,只有银蟾,夜夜偷照”(《烛影摇红·庚寅秋感》)的节制与忍耐。“景结以迷离称隽”,(24)刘永济:《词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08页。项鸿祚特别擅长以景语作结,如《百字令·将游鸳湖,作此留别》的结句“津亭回望,夕阳红在船尾”,既以“绕回”(25)刘熙载著,刘立人、陈文和点校:《刘熙载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39页。之法与首句“轻帆东下”呼应,又将尚未远行而归思暗生的情愫蕴含其中,既不直白浅陋,又给人意味深长之感。

《忆云词》“真深哀婉”的特质根源于项鸿祚思想情感的矛盾及生活遭际的困厄。项鸿祚是一个出身于没落富贵之家且又活动于文化氛围浓郁之郡的传统士人,身上既有明显的文士气,又有强烈的功名心。他曾在《答友人书》中直言自己“好遨游,好色,好摴蒱戏弄”(26)项鸿祚著,曹明升点校:《项莲生集》,第75、49页。。从他的诗词作品中不难发现,赏花弄月、游山玩水、听曲赏音是其雅致生活的一部分。与此同时,项鸿祚又经常在词作中流露出志不得伸的幽怨,如《玉漏迟·题〈饮水词〉后》中“君自孤吟山鬼,谁念我、啼鹃怀抱”的哀叹,《采桑子·吴子律索看近词,赋此答之》中“浮名只为填词误,诗酒流连”的无奈,《祝英台近·自题填词图》中“可怜青兕今生,封侯无分”的感怀。项鸿祚既渴望以出仕的方式实现人生价值,又对自身所处的社会环境多有不满,同时还缱绻于隐逸的生活模式。富贵公子的生活情趣及知识分子的伦理认知,使项鸿祚在“出”与“入”的矛盾中痛苦不堪,典型的表现就是对“家”的极度依恋。道光六年(1826),项鸿祚第一次远游,在刚离开家门时就发出了“今夜离魂随别恨,趁回潮”(《摊破浣溪沙·渡江作》)的深沉懊悔。恋家之情增加了他外出时的苦闷。当目睹苍茫的吴江,词人“诗愁万倾”(《木兰花慢·夜过吴江》);当面对满目萧瑟的广陵秋景,词人顿生“江湖落拓”(《扬州慢·广陵舟次》)的惆怅;当经过严子陵钓台时,词人更是借追问古人,表达了“天涯倦旅”“厌人行役苦”(《齐天乐·过钓台》)的无奈。日常的远游已是如此焦心,待到后来经历了居室遭火、两次会试失败、亲人意外离世等厄运,词人心中的郁结更是不得舒展。“生之不辰”(27)项鸿祚著,曹明升点校:《项莲生集》,第75、49页。的现实,以及“出”与“入”的矛盾,使项鸿祚最终成了一个彻底的“江湖词客”。于是,词成了“以泄其思”的最佳载体。

自道光朝开始,清政府内外交迫的形势愈发严峻,苗民起义、天理教起义、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等无不给晚清社会以重创。徒以填词附庸风雅已然与时代洪流脱节。面对残破的河山,词论家对词情的质素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黄燮清在点评《寒松阁词》时,反复强调词需“沉著幽警”“缠绵沉著”“酝酿沉著”,对词情的感发力度做出了明确规定。深受世变影响的谭献认为词体“感人也尤捷”(28)谭献著,罗仲鼎、俞浣萍点校:《谭献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0页。,其评鹿虔扆词“哀悼感愤”(29)谭献:《复堂词话》,《词话丛编》,第3993、3988页。,评李雯《谒金门·红叶》词“凄咽”(30)谭献编选,罗仲鼎、俞浣萍点校:《箧中词》,第6、83、182页。,评吴棠桢《满庭芳》词有“哀玉之音”(31)谭献编选,罗仲鼎、俞浣萍点校:《箧中词》,第6、83、182页。,评汪潮生《大酺·寒夜》词“丽密悲断”(32)谭献编选,罗仲鼎、俞浣萍点校:《箧中词》,第6、83、182页。,都是对词情哀怨的具体诠释。此外,谭献在周济词论的基础上还提出了“折衷柔厚”(33)谭献:《复堂词话》,《词话丛编》,第3993、3988页。的观念,其中“厚”便是对词作感情力度与内容深度的要求。尝“避烽烟于两浙,览山水于十闽,前后旅寄东瀛者二十年”(34)杨希闵《苏庵诗余序》、唐壎《苏庵诗余自序》、唐壎《忆旧游·湖楼闲望》,唐壎:《苏庵诗余》,朱惠国主编:《清词文献丛刊》第二辑第四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82、84、209页。的晚清秀水籍词人唐壎,论词主张言情和“半借闺襜,以寓托讽”(35)杨希闵《苏庵诗余序》、唐壎《苏庵诗余自序》、唐壎《忆旧游·湖楼闲望》,唐壎:《苏庵诗余》,朱惠国主编:《清词文献丛刊》第二辑第四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82、84、209页。。《苏庵诗余》中有8首和莲生韵的词,体现了唐氏对项鸿祚词的有意学习。其《忆旧游》题序云:“莲生有《湖楼闲望》一词,词意感慨。今自贼火后……凡湖上诸胜,半成煨烬。莲生但写其情之悲,以视欲登眺而不得者……因步原韵成此。”(36)杨希闵《苏庵诗余序》、唐壎《苏庵诗余自序》、唐壎《忆旧游·湖楼闲望》,唐壎:《苏庵诗余》,朱惠国主编:《清词文献丛刊》第二辑第四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82、84、209页。可见,唐壎之所以钟情于项鸿祚词,与后者词意感慨、词情悲怆的特质有直接关联。

人类的情感具有共通性。《忆云词》“真深哀婉”的特色既符合晚清词论家对词情的要求,又符合广大读者阅读时的情感期待。作为词人生命状态的艺术化载体,《忆云词》通过意象的易感性、情感的共相性、表达的节制性等方式将词情的真切、深挚、哀婉、蕴藉不着痕迹地呈现出来,使人读后“凄然以思,黯然以悲”(37)邓濂:《忆云词序》,项鸿祚:《忆云词甲乙丙丁稿》,光绪癸巳钱塘榆园丛刻本。,为项鸿祚清词史经典地位的确立提供了坚实基础。

三、别有怀抱:纯粹词人的跨代遇合

文学经典的形成是一个不断建构的过程。文学作品自身的丰富性、创造性、跨越性、可读性、审美性固然是文学经典得以形成的必要条件,(38)参见刘象愚:《经典、经典性与关于“经典”的论争》,《中国比较文学》2006年第2期。但倘若作家的形象不够丰满,倘若缺乏“发现美的眼睛”,缺乏认可某一创作观念的接受场域,缺乏欣赏某一类型作家的受众,那么,作家作品的经典化历程亦会受阻。项鸿祚之所以会在咸、同时期被发现,乃至在晚清时期备受推举,离不开项鸿祚与晚清这一特殊时代的遇合。项鸿祚“伤心的纯粹词人”形象是吸引早期受众阅读兴趣的强有力要素。

项鸿祚词人形象的建构始于词人的自我塑造,主要表现为词集自序、词作言说、词集删定三种方式。总体而言,项氏向读者展现的是一幅失意落魄的纯粹词人形象。所谓“纯粹”,即“不杂”“精纯”也。项鸿祚是一位具有强烈自觉意识的专业词人。他“自束发学填词”(《甲稿自序》),其间虽也写诗,但尝言自己“词可与时贤角,诗不足存”(39)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卷十三,《续修四库全书》1731册,第559、559页。,“向来作诗苦力弱,遂刻意为词”(40)项鸿祚著,曹明升点校:《项莲生集》,第3页。,明确表明自己的创作天赋、旨趣和成就都更倾向于词。他也是一位精通声律的词人,“每自度一阕,即付姬人歌之”(41)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卷十三,《续修四库全书》1731册,第559、559页。,以至所填之词“律度谐和”,即便是“涩体诸词,一经炉锤”,也“无不谐妥”。(42)吴梅:《词学通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74页。他又是一位锐意习词,且宗尚门径颇正的词人。项鸿祚以唐宋词为养料,习词范围由两宋词扩大到唐五代词,对张炎、蒋捷、王沂孙、周密、姜夔、吴文英、晏几道、秦观、温庭筠、李煜等名家都曾认真地学习过。他还是一位不随意标榜声气的词人。面对词坛上互相吹捧乃至“弁首之辞,以多为贵”的行为,项鸿祚甚为反感,直言自己“雅不欲与诸子抗衡,又何敢邀名公鉴赏耶?”(《乙稿自序》)此外,他更是一位不落时俗创作窠臼的词人。嘉、道词坛游词盛行,而《忆云词》却无此弊病。项鸿祚存世词作中有20多首交游词,涉及嘉、道时期杭郡文坛多次著名的集群活动,但在自订《忆云词》时,项氏尽数删除了这些具有应酬性质的词作,仅剩6首情感沉挚、旨趣鲜明的交游词。凡此种种,无不表明项鸿祚确实是一位才华绝艳、造诣深厚、专意填词的纯粹词人。词人形象的纯粹性为项鸿祚日后顺利进入清词名家序列提供了入场券。然而,在人才济济的清词史上,项氏的这份履历并不是最出彩的。在项鸿祚词史接受的初期,论者更为关注的是项氏作为纯粹词人的“失意落魄”的一面。

项鸿祚“幼有愁癖”,从小遭遇家道中落的打击,对外在的人事变化和周遭的环境变迁异常敏感,词作中经常流露出生不逢时、际遇困顿的落魄士子的无奈之情。在陆续经历“居庐焚毁”“幼女夭亡”“好友弃世”“会试落第”“母侄水厄”“姬人玉陨”“春闱再败”等一系列变故之后,词人的苦闷愈发浓烈,心绪愈加沉重,于是将所有的幽情付诸词作,以词为生命彰显和意绪流露的载体。其于《忆云词丙稿》最后一首词作的题序中指出:“余伊郁块居,颇为飘风所阨,间有撰述,遂多凄戾之音。”看似冷静的叙说,浸透着郁结不化的低沉与衰飒。在《丙稿自序》中,词人更是发出了“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绝望喟叹。所谓“不为无益之事”,并非是词人轻视词体,而是以调侃和无奈的口吻,表明唯有填词才能给千疮百孔的生命带来一丝慰藉。项鸿祚这一类似独白的表达,引起了后世读者的强烈共情,张金镛、谭献、余一鳌、朱祖谋、陈寅恪、卢前等人无不为此动容,以至朱祖谋、卢前在题写《忆云词》时都化用了此语,(43)朱祖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有“无益事,能遣有涯生”句(《彊村语业》卷三),卢前《望江南·饮虹簃论清词百家》有“有涯生,无益事偏为”句(《清名家词》第十卷)。而余一鳌、陈寅恪则在读完《丙稿自序》后分别发出了“亦若为余先道者”(44)余一鳌:《亦云词自序》,《亦云词 寓泉词》,《清词文献丛刊》第一辑第十册,第192页。、“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45)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147页。的感慨。当历经沧桑的词人最后以“英年早逝”作为人生的句点时,词人与词作的悲剧效果又得到了进一步放大。至此,项鸿祚“伤心的纯粹词人”形象开始定型。

晚清士子之所以会一致关注项鸿祚“失意落魄”的形象,很重要的一点,在于《忆云词》的伤心言说,契合生气剥蚀、风雨如晦的晚清士子的幽愤心态。(46)参见曹明升、才峻:《论“伤心词人”项鸿祚的创伤言说与词史意义》,《古代文学理论研究》2021年第1期。作为一个典型形象,项鸿祚是晚清众多才华横溢却命途蹇舛的知识分子的缩影,其生平际遇、思想情感、价值取向与晚清词论家有颇多共性。晚清社会动荡,政治腐败,纳捐之风盛行,署职泛滥,士子或屈为下吏,或流为塾师幕客,或卖字卖画为生,生存处境极为艰辛。项鸿祚的早期“发现人”杨希闵在太平天国运动的侵扰下生活了十余年,背井离乡,被迫过着漂泊无定的生活;谭献襁褓失怙,“中丁乱离,濒死者数”(47)谭献著,罗仲鼎、俞浣萍点校:《谭献集》,第37页。。将项鸿祚视为“知音”的余一鳌,同样是历经坎坷。咸丰庚申年(1860)四月,太平军攻克南京周围地区,余一鳌的父亲与弟弟被太平军所掳,母亲失踪,而余氏自身则辗转漂泊于安徽、湖南、上海、江苏、浙江等地。虽然在离散多年后,余一鳌得以与母亲团聚,但父、弟却终生未能寻见。不但如此,余氏“身弱善病”,“抱痛西河”,赋闲十余载,生活困顿,抑郁寡欢。(48)参见孙其业:《心禅居士生传》,林玫仪:《余一鳌生平及作品资料辑校(之一)》,《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十五卷第一期。他将自己的苦闷付之于词,留下了数量众多的作品。余一鳌之所以在阅读《忆云词》时与项鸿祚产生惺惺相惜之感,称项氏的论词言说“先得我心”,“亦若为余先道也”,正是缘于二人遭际的相似。只是相对来说,项鸿祚以富贵公子之出身,以灵心慧性之词才,在短暂的年华中,遭遇了众多难以承受的打击,故其形象更具戏剧性、辨识度和典型性。读者与阅读对象之间的相似性能拉近两者之间的阅读距离。身处乱世的文人在评述《忆云词》时不约而同地关注到词人困顿的命运,称后者“牢落悲身世”(张金镛评),“怀才抑郁”(黄燮清评),“浮沉下僚”(杨希闵评),“绝艳才华命不犹”(黄曾评),等等,无不是在阅读对象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当项鸿祚“失意落魄的纯粹词人形象”与世变背景下的晚清士人遇合的时候,《忆云词》就成了乱世知识分子的心灵自述史,后者能在其中读出别样的“怀抱”。谭献指出:“以成容若之贵,项莲生之富,而填词皆幽艳哀断,异曲同工,所谓别有怀抱者也。”(49)谭献编选,罗仲鼎、俞浣萍点校:《箧中词》,第204页。那么,何谓“别有怀抱”?我们不妨从谭献对蒋春霖词的评价中找出些端倪。谭献称道《水云楼词》乃“清商变徵之声,而流别甚正,家数颇大”(50)谭献编选,罗仲鼎、俞浣萍点校:《箧中词》,第264页。。其中,“清商变徵”看似是对《水云楼词》所呈现的苍凉激楚之音的外在风貌的体认,实则是对其内在深层意蕴的把握。蒋春霖身处离乱之际,一生落拓,词作中充满了身世之感。项鸿祚、蒋春霖之所以与纳兰性德一道被谭献标举为清代鼎足而立的“词人之词”,乃在于他们的词都有真切的情感、深刻的意蕴,以及丰富的可挖掘性。词作为一种幽微曲折的抒情文体,是作者心灵言说的重要途径。项鸿祚的词虽因缺乏与国家、社会相关的重大主题而遭到非议,但他经历过人生的无常,感受过世事的沧桑,他将内心的复杂心绪与寄托感慨寓之于词,刻划了社会转型之际“知识分子卑微的心愿”以及“出”与“入”的矛盾,具有心灵震撼的力度。(51)参见黄坤尧:《清词三大家与“词人之词”的审美变异》,《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正因如此,严迪昌将项鸿祚视为“近代词史之先兆巨擘”,认为后者词作中的“别有怀抱”,“既非无病呻吟、乔作才子,自亦不是所谓‘幼有愁癖’,殆属天性。此实时世人心之一特定泄露,与龚定庵正乃处不同层面而呈异曲同工之喟叹。”(52)严迪昌编著:《近代词钞》,江苏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423页。项鸿祚以纯粹词人之身,道出了晚清广大知识分子的彷徨苦闷,使词作有了更广阔的阐释空间。

简而言之,项鸿祚虽然终其一生都在彰显自己纯粹词人的形象,但生之不辰的现实、困顿的遭际进一步催发了他敏锐善感的词心,使他最终成了一位伤心的纯粹词人。项鸿祚的形象是晚清失意文人的写照,具有高度的典型性。因此,当《忆云词》在咸、同时期被发现并传播时,项鸿祚便受到了广泛的认可。

文学经典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关于文学经典的构成要素,我国学者大多持内外因素并重的观念。值得注意的是,内外并重并不是机械地将各项经典性要素简单地罗列出来,而是要切实地把握内外质素之间的相互“关系”,明晰文学经典“发生”与“确立”的逻辑脉络。项鸿祚词史经典地位的确定,是内外质素在晚清这一特殊场域遇合后“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面,词学观念的融通性、词作艺术特质的共鸣性、词人形象的典型性等内在质素是项鸿祚得以被发现、被认同、被流传的根本依据。另一方面,谭献等“发现者”的词史地位、晚清词坛的审美倾向、受众的阅读心理等外在要素,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契机。

项鸿祚秉持“由心而发”的观念,注重词情的“沉顿伤婉”和表现方式的“意内言外”,在词学观念上呈现出很强的融合性,为晚清时期不同背景的词论家将其作品纳入清词经典序列提供了理论支撑。《忆云词》情感内容的“真深哀婉”,符合晚清词坛对真情书写的呼唤,极易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是项鸿祚清词经典地位得以确立的基石。作为一位“伤心的纯粹词人”,项鸿祚是身处乱世的失意文人的缩影,词作中寄寓着知识分子的绝望心声,故而晚清接受者在阅读《忆云词》时,会产生天然的亲近感。当黄燮清、杨希闵、谭献这三位著名的词学批评家率先以选本的形式将《忆云词》呈现到镁光灯下,黄曾、张应昌、张金镛、唐壎、余一鳌、邓濂等一批与项鸿祚有着某方面共性的底层知识分子不断地在项氏身上寻求共鸣时,《忆云词》便顺理成章地在清词史上占据了重要席位。尔后,随着榆园丛刻本《忆云词》的出版,以及王鹏运、朱祖谋、况周颐、徐珂、王国维等词论家的进一步认可,项鸿祚在晚清民国词史上的地位虽有沉浮,但其清词经典名家的地位却未曾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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