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义华
提要:本文在学术史研究的基础上,对文学研究与哲学、社会学、历史学等相关学科的关系作了比较深入的梳理。认为对文学特性的探索,与文学的跨学科研究是相辅相成的。目前文学跨学科研究存在的问题,并不在于跨学科研究本身,也不仅仅在于理论思维的缺失和方法运用的不当,而更在于学科体系的缺陷和科际整合的不足。文学跨学科研究要取得新的突破,必须明确把握学科定位,深化对各相关学科的理解,找准文学与相关学科的交叉面和契合点,把理论研究和实证研究更加有机地结合起来,进一步强化科际整合。
在现代学术体系中,分门别类的学科研究一向都是学术研究的主要方式;而以科际整合为基础的跨学科研究,则是学科研究的必要补充。20世纪以来,由于人类知识增长速度加快,学科分化与整合的趋势都在加快,跨学科研究也因此而成为热门。这在文学研究领域里表现得尤其明显。除了中国传统的文史研究和晚近兴起的文化研究,文艺美学、文艺心理学、文学社会学、文学人类学、文学地理学、文学传播学、文学伦理学、文学语言学、文学符号学、文学解释学、文学现象学等各种形态的跨学科研究也都取得了一定的进展,并从各个方面拓展了文学研究的思维空间。但在文学跨学科研究中,不可避免地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如“过多地着眼于文学与社会政治、社会文化、社会生活、社会制度和社会思潮等方面的关系,而对文学作为一种艺术美文自身的审美构成,或许反而关注不够”(1)赵义山:《历史本位与文学本位》,《文学遗产》2007年第2期。,甚至“以文献挤压批评,以考据取代分析,以文学外围的论述置换对作品的体悟解读”(2)张伯伟:《“去耕种自己的园地”——关于回归文学本位和批评传统的思考》,《文艺研究》2020年第1期。,等等。对此,以往有不少学者(尤其是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学者)提出了批评。他们大多认为,跨学科研究必须回到文学本位,重视文学的审美特性。(3)曹旭:《文学研究,请重视“特殊的”文学本位》,《文学遗产》2012年第1期;林晓光:《文献重构与文本本位——探问六朝文学与文献综合研究的可能性》,《求是学刊》2014年第5期;钟振振:《古代文学的审美本位》,《文学遗产》2014年第1期;吴兴明:《视野分析:建立以文学为本位的意义论》,《文艺研究》2015年第1期。但是,正如罗兰·巴特所说的那样:“事实上,文学的特性问题,只能在普通符号理论之内提出:要维护作品的内在阅读就非了解逻辑、历史和精神分析不可。总之要把文学归还文学,就要走出文学,并向一种人类学的文化求助。”(4)罗兰·巴特:《批评与真实》,温晋仪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页。只有将跨学科的方法与内部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才能使文学研究走向深化。因此,我们首先必须对文学学科与其他学科的关系进行分析,探寻科际整合的有效方式。
虽然人类在文明之初就产生了文学,从西方的古希腊时期和中国的先秦时期开始就已有对于文学现象的研究,几千年来,中西两大文学批评传统连绵不断,涌现出了许多经典之作,如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和中国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都是体大思精的文论名著,但文学研究作为一个学科的出现,却是一个相当晚近的现象。
从词源上看,拉丁文的“litteratura”源自“littera”(字母),它是字母表写作中最小的元素。“文本”一词与“纺织”有关,可译为“织物”:就像单线构成织物一样,单词和句子也构成了有意义和连贯的文本。(5)Mario Klarer, An Introduction to Literary Studies, Routledge, 2013, p.3.与今人所说的文学关系不大。英文中的“literature”这个词最初就源于拉丁文的“litteratura”,它是在15世纪初出现的,起初意指“用字母组成的写作”,后用来指“书本知识”。直到1779年才被约翰逊用来指称“作家的活动和作家职业”,1812年被用来指称作为一个整体的文学作品,大致上已经相当于今人所说的文学。(6)Harper Douglas, “Etymology of Literature,” 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 January 15, 2023, https://www.etymonline.com/word/literature.
中国古代很早就有“文学”这个名词,(7)如《论语》中就将孔门弟子分为四类:“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但起初指的是文献之学,后来指的是文章之学。(8)栗永清:《学科·教育·学术:学科史视野中的中国文学学科》,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10年。直到1904年清政府颁布《奏定大学堂章程》,才将“文学”作为七科中的一科。但这个“文学科”却是一个包含经学、史学、理学、诸子、掌故、词章、外国语言文字等科目的大学科,大体相当于现在所说的“人文学科”,而狭义上的“文学”,则只是“文学科大学”下属的几个门类。而且,从章程中提出的“中国文学研究法”的内容来看,当时人们对文学的理解还是“文章之学”,而文学史也只是 “历代文章流别”而已。(9)《奏定大学堂章程(1904年1月13日)》,璩鑫圭、唐良炎编:《学制演变》,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339—392页。林传甲于1904年撰写的《中国文学史》教程也体现了这种思想。不过,当时也有一些学者受到了西方现代美学观念的影响,开始从美学的角度界定文学,注重文学的想象性和创造性。如王国维1906年撰《文学小言》,认为文学是“游戏的事业”(10)王国维:《文学小言》,《教育世界》第139号,1906年12月。,这种审美主义的文学观在后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古人以义理、考据、辞章论文章,哲学重在义理,史学重在考据,文学重在辞章。王国维却认为对于文学原理的探寻,必须深入到哲学层面:“且定美之标准与文学上之原理者,亦唯可于哲学之一分科之美学中求之。”(11)王国维:《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东方杂志》第3卷第6期,1906年7月。这种以哲学(美学)界定文学原理的观念,无疑是从西方引入的。而其开创者,正是以“美学之父”之名著称于世的德国哲学家鲍姆加登(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1714-1762)。
在1735年出版的硕士学位论文《诗的反思》中,鲍姆加登对诗和诗学作了这么一个界定:
所谓诗歌(poem),我们指的是一种完美的感性话语,诗学(poetics)指的是一首诗所遵循的规则体系,哲学诗学是指诗的科学,诗艺(poetry)是指作诗的状态,而诗人指的是享受这种状态的人。(12)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 Reflections on Poetry 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s Meditationes Philosophicae de Nonnullis Ad Poema Pertinentibus, trans. Karl Aschenbrenner and William B. Holther,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54, p.39.
鲍姆加登希望将审美领域从伦理学、逻辑学和形而上学领域中解放出来,从而赋予它以自己的尊严,为此创立了“美学”(Aesthetics)这一门高扬感性的学科,这是他在1750年出版的《美学》(Aesthetica)(13)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 Aestheticorvm Parsaltera, Traiecti cis Viadrvm: impens. I.C. Kleyb, 1750.一书中所作出的重要学术贡献。在此之前,他已经在其硕士学位论文中将诗界定为一种“完美的感性话语”,这正是其美学理论的诗学基础,也是他对诗学和文学理论所作出的开创性贡献。根据鲍姆加登的说法,哲学家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表述他的思想,而不需要考虑表述的规则或表达的声音方面,这就是为什么在哲学和逻辑领域有可能培养思想的清晰性和鲜明性。相反,文学诉诸感官,对其理解和接受的研究需要不同的方法,鲍姆加登通过一般修辞学和一般诗学来寻求这些方法。这些方法涉及对文学语言运作的理解,以及我们能够理解它的方式。(14)P.M. Mehtonen, “Transitional Texts and Emerging Linguistic Self-Awareness. Literary Study in the Late Eighteenth Century,” in Rens Bod, Jaap Maat and Thijs Weststeijn eds., The Making of the Humanities: Volume I. Early Modern Europe,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253-254,257-258.在鲍姆加登的时代,哲学语言和文学语言的剥离还没有发生,专业的、以大学为基础的文学研究时代还没有到来。然而,他对文学成分的探索,为文学研究作为一门学科的出现创造了知识空间。(15)P.M. Mehtonen, “Transitional Texts and Emerging Linguistic Self-Awareness. Literary Study in the Late Eighteenth Century,” in Rens Bod, Jaap Maat and Thijs Weststeijn eds., The Making of the Humanities: Volume I. Early Modern Europe,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253-254,257-258.
如果说,德国的鲍姆加登是美学的奠基人和文学学科的催生者,那么,法国的斯塔尔夫人(1766-1817)则是文学社会学研究的前驱。她在1800年发表的《论文学与社会制度的关系》一文中通过与社会制度的关系来解释所有文学,并且高度强调想象力在文学中的作用。她认为,文学在广义上包括哲学著作和除了物理学论著以外的作品,但狭义的文学指的是想象力的艺术。(16)“Discours Préliminaire,” De La Littérature Considérée Dans Ses Rapports Avec Les Institutions Sociales, Charpentier, 1800, pp.12-36.在第二版序言中,她进一步强调:“我曾试图解释人类思想在哲学方面缓慢但持续的前进,以及在艺术方面快速但中断的进步。关于伦理学、政治学或科学的古代和现代作品清楚地证明了从我们知道其历史的时候起思想的累积进步。诗歌的价值则不然,它只涉及想象力。”(17)“Preface De La Seconde édition,” De La Littérature Considérée Dans Ses Rapports Avec Les Institutions Sociales, Charpentier, 1800, pp.1-11.伊格尔顿认为,在18世纪的英国,文学的概念并不像今天这样局限于“创造性”或“想象性”的写作。它意味着社会上有价值的全部写作:哲学、历史、散文和书信以及诗歌。直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人们才将“文学”与“富有想象力”的写作等同起来,对“文学”的狭义的界定才开始成为主流。(18)Terry Eagleton, Literary Theory: An Introducti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8, p.16.从这个角度来看,斯塔尔夫人所起的作用也是相当重要的。
而从文学研究与哲学、社会学的关系来看,鲍姆加登和斯塔尔夫人的理论探索也说明了:对文学特性的探索,与文学的跨学科研究是相辅相成的,而不是互相对立的。鲍姆加登虽然深受唯理论哲学的影响,但对人的感知也极为重视。他认为,美不仅仅是感知的对象,更是感知的完善,而诗则是一种“完美的感性话语”。他研究诗学,创建美学,都是为了从哲学层面阐明感知和感性形态的完善对于人的意义,因而能够打破旧的哲学框架的束缚,为哲学和诗学研究开辟新的路径。斯塔尔夫人虽然在思想理论上并没有多大的原创性,但她才思敏捷,视野开阔,见识广博,对欧洲各国的文学和社会状况都有系统和深入的理解,对文学和时代思潮也有自己的真切感悟,因此,她能一方面把文学归结为想象力的艺术,更新人们对于文学的基本认知,另一方面又把文学与社会制度结合起来,开文学社会学研究之先河。事实表明,凡是在跨学科研究中取得成功的,都必须把相关学科有机地结合起来,在科际整合的基础上对现象作出新的阐释,进一步更新人们对事物的认知。而不能把某一个学科的理论当作教条,机械地应用到另一个学科中,将文学原理当作某种哲学原理的演绎,将文学现象仅仅当作某一种社会理论的印证——这么做,不仅忽视了文学的特性,也堵塞了理论创新的道路。
在我看来,目前文学跨学科研究存在的问题,并不在于跨学科研究本身,也不仅仅在于理论思维的缺失和方法运用的不当,而更在于学科体系的缺陷和科际整合的不足。
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学科体系的建立,文学研究在中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到目前已经形成了一个涵盖多个二级学科(包括文艺学、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汉语言文字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大学科。但是,学科分割的情况也相当严重,主要表现为:语言学与文学的分割、中国语言文学与外国语言文学的分割以及中国语言文学各二级学科的分割,以及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的分割。这种条块分割的学科建制从表面来看,似乎是专业细分的结果,但在实质上是与文学研究的专业性要求相背离的。
众所周知,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文本与其他文本的区别主要体现在其语言表达方式上,从语言角度研究文学,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在文学研究作为一个学科形成之前,人们对于文学的学习和研究往往包含在语言教学和语文学(Philology)研究之中。当然,语文学的材料除了文学作品以外,也包括政治、法律等方面的文本。而当人们在语言上将文学文本与其他文本区分开来时,文学研究也就成了一门专业。20世纪以来,语言学研究获得了很大的进展,而在人文科学各个领域,包括哲学、历史学和文学研究,也都出现了“语言学的转向”。但是,由于文学和语言学两个学科的分隔,(19)国内中文系的教育,在本科阶段是包含了语言和文学两大门类的,但在研究生阶段,就以二级学科的形式进行教学和科研。国内的文学语言学研究相对来说是比较薄弱的。虽然晚近有不少学者投入了相关研究,但就总体而言,能将语言学与文学结合起来进行研究的成果并不多,也并不是所有文学研究者都能体认到语言在文学中的本体性意义。更关键的是,文学语言学的研究在整个文学研究体系中尚不具有基础性的地位,没有成为整个文学研究的学科根基。这也导致文学的价值往往不能在文学学科内部得到恰当的解释,而“只能根据与它毗邻的这一学科或那一学科的研究所提供的材料来判定”(20)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新修订版,刘象愚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页。。这些年来,大陆学界强调要建构中国特色的理论话语,但许多人对语言学理论和话语分析方法都不甚了然,因而大多只能流于姿态。
20世纪以来,中国的文学研究基本上沿着两条路径发展:一条是王国维、朱光潜、宗白华等人开拓的艺术—审美路径,80年代以后发展成为一门被称为“文艺美学”的学科,大体上属于韦勒克所说的“内部研究”的范畴;另一条是社会—历史—文化路径,它既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中国古代文史结合的研究传统,又吸收了许多外来的社会—历史—文化理论——其中包括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社会-文化思想和具有新马克思主义色彩的文化批判理论,大体上属于韦勒克所说的“外部研究”。一般认为,前一条路径是比较注重文学的特性的,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朱光潜的《诗论》(21)朱光潜在重版后记中自称《诗论》“试图用西方诗论来解释中国古典诗歌,用中国诗论来印证西方诗论;对中国诗的音律、为什么后来走上律诗的道路,也作了探索分析”。见朱光潜:《诗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287页。和宗白华的《美学散步》,都是把艺术感悟和理论阐发结合得比较好的名著。但是,也有不少研究存在理论与实践脱节的问题。即便是王国维,其《红楼梦评论》以叔本华学说解读《红楼梦》,也有些牵强附会。80年代以来,西方理论大量引入,许多人在做移植和阐释的工作,对于开拓学术视野颇有助益,但在具体应用中,也存在着理论与实际脱节的问题。有些研究者面对具体的研究对象,不是从经验现象入手,通过对现象的分析把握其间的各种关系,寻找某种合理的解释,而是把一套现成的理论直接搬用过来,对现象进行强制阐释,将文学现象当作某种政治、社会、文化理论的注脚和既定结论的印证。这在文艺学研究中并不罕见。而有些从事文学史研究的学者,尤其是古代文学研究者,则较重实证而不重理论,满足于对现象进行描述性的分析,而不能将理论当作一种分析工具,与经验实证研究结合起来,深化对于文学的理解。这也是文学研究中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相对分割(尤其是文艺学研究与文学史研究的分割)的一个后果。
除了语言学与文学的分割,以及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的分割,地域和时段的分割也是妨碍文学研究走向深化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在目前的文学学科中,也有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这样的学科,但这里的“世界文学”其实是与中国文学分开的,而不是包含古今中外的多元一体的全球性的文学。而在中国文学史研究中,还存在着古代文学与现当代文学的时段分割。20世纪80年代,有学者鉴于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分割,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个概念,被视为一种突破。(22)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但事实上,中国现代文学的产生本来就有中国古代文学和外国文学多个源头,如果对古代文学和外国文学的相关部分没有系统深入的了解,现代文学研究又如何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而要把握中国古代文学的特点,也需要与同时期的外国文学进行比较研究。至于当代文学,更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展开的,需要在全球视野中进行分析。更重要的是,文学作为一种最能展现个体感受力和人类心灵丰富性的语言表达方法,在沟通人类心灵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本来就是全人类的共同财产。文学价值的实现和对文学价值的判定,都应该放在整个世界的范围内展开,以跨文化的视野加以比较和阐发,而不能拘于一隅,孤芳自赏,抱残守缺。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虽然有自己的趣味偏好和特定的研究范围,但在心灵上应该有丰富的感知,既能感受古典的优美和崇高,也能体认现代心灵的冲突和分裂,在文化上应该有广阔的视野,对人类文化的多样性价值有深刻的体认,对不同时代和地域的文学具有同情的理解,能够把自己的研究对象放在世界文学的大背景下进行观照和分析,并对自己的观点、方法和理论依据进行反思,进一步拓展自身的精神世界和文学研究的思维空间,而不应无视世界文学和人类思想的丰富性,将某个时空背景下的某一类文学作品视为最高典范,将一家之说视为金科玉律,以偏概全,以理论剪裁事实,对不符合自身趣味或某种理论信条的文学现象采取极端贬抑的态度。要知道,文学的世界是丰富多元的,文学的意味是理论阐释所不能穷尽的。只有放开胸襟,才能获得更多的感受,对世界文学的丰富性有更深的了解。只有将古今中西融会贯通,才能立足学科前沿,在更加宏阔的理论构架中对各种文学现象提出更有解释力的见解。
毋庸置疑,文学研究必须运用跨学科的方法,具备跨文化的视野。以往的问题不是出在应用了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而是在对相关学科理论的把握和运用上。
美国学者艾布拉姆斯认为,每一件艺术作品都涉及四个要素,即:作品、艺术家、现实世界(主要是指与作品主题相关联的事物)、接受者。任何一种艺术理论,都必须考虑这四个要素之间的关联,而不能偏于一端。(23)Meyer H.Abrams, The Mirror and the Lamp: Romantic Theory and the Critical Tra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6; 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郦稚牛、张照进、童庆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9页。文学研究也是如此,无论是学科研究,还是跨学科研究,都必须将作品、作家、读者和现实世界的各种相关因素考虑进去。在艾布拉姆斯的理论框架里,作品是居于中心地位的,作者、读者和现实世界的相关因素都是通过作品发生关联的。因此,对作品的分析是至关重要的。这就需要我们从语言学、符号学、文体学、诗学、叙事学、修辞学、美学、哲学等各个方面对文学作品进行系统深入的研究,并从文学心理学、接受美学等角度对创作和接受行为进行研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文学又是一种社会文化活动,它不仅涉及作者的创作和读者的读解,也涉及出版、传播、交流等各个环节,而这一切都是在现实世界中进行的,是人类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我们也有必要将文学活动的整个过程放在社会生活的大背景下,从社会学、人类学、文化学、历史学、地理学、传播学以及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等角度进行考察。总而言之,文学的世界是非常广阔的,与人文社会科学各个领域都有一定的关联,将文学研究与人文社会科学各个学科结合起来,进行跨学科研究,是很有必要的,也是大有可为的。但是,在研究中,必须明确把握学科定位,找准文学与相关学科的交叉面和契合点,准确把握文学活动与社会生活其他领域的相关性和关联度。
在古往今来的所有学科中,哲学是最古老的一个学科。在古希腊时期,哲学涵盖了所有知识体系,包括形而上学、政治学、物理学、天文学和医学等等。直到17世纪,一些自然科学著作仍然列于“自然哲学”名下,如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于 1687 年出版的一部物理学名著就名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24)Isaac Newton, Philosophi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 Jussu Societatis Regiæac Typis Joseph Streater, 1687.现代学术体系高度分化,哲学只是人文学科的一门,但在理论思维上仍为许多学科提供概念工具、分析手段和思维方法。现代哲学大体上包括本体论、认识论(知识论)、价值论等方面,有逻辑学、伦理学(道德哲学)、美学(含艺术哲学)以及语言哲学、科学哲学、宗教哲学、政治哲学等分支。其中美学与文学艺术研究尤其相关,在我国还形成了一个称为文艺美学的学科,具有交叉学科的性质。许多哲学领域的理论、方法,往往都在文艺美学研究中最先得到应用,然后再推广到整个文学研究领域。20世纪早期,王国维、蔡元培、鲁迅等人接受康德、席勒、叔本华、尼采等人的思想,力倡审美超功利说,对中国传统的文以载道的文学观造成了一定的冲击。到了20年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开始在中国传播,在哲学和文艺学层面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1949年以后,马克思主义哲学更是成了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理论基础,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也在中国得到了蓬勃的发展。不过,由于受以日丹诺夫为代表的苏联教条主义思想的影响,以往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理解也存在着相当大的偏差。如以反映论概括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并将其与主体性哲学对立起来,就是对注重实践主体性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大误解。
马克思认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gegenständliche]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直观的唯物主义,即不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至多也只能达到对单个人和市民社会的直观。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5)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3—6页。马克思的思想学说之所以能在现代世界产生那么大的影响,是因为它立足于人类社会的现实,为人类勾勒了一幅未来的世界图景,并力图通过革命的实践去改变世界。文学艺术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人的实践活动的一种形式,是一种以语言为载体的主体性的文化实践,它的目的不是为了反映客体化的直观的现实对象,而是通过语言符号将人的感受和想象呈现出来,使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更新人对世界的感受,丰富人的情感,激发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促进人的自由发展。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美学与鲍姆加登等人开创的张扬感性的美学传统是相通的,而不是隔绝的,与世界文学艺术的主流是一致的,而不是对立的。当前,在文学研究中,我们要以整体的眼光看待世界文学的发展,将各个地域、各个时段的文学都当作人的主体性的一种体现,既要分析它与特定社会历史环境的关系,更要着眼于它以语言构造符号世界的能力以及再现现实、表现自我、展现人的本质力量的广度、深度和力度。在研究方法上,要以主体性实践哲学为核心,充分吸收美学、语言学、符号学、现象学、解释学、心理学、社会学、文化学、历史学、人类学、伦理学等各学科知识、理论和方法,在科际整合的基础上,推进文学的跨学科研究。
在人文社会科学各个学科中,历史学与文学研究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任何文化活动,都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中进行的,也是社会历史进程的一部分。文学活动也不例外,它本身就构成一种历史。文学史研究既是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历史研究的一个分支,在这个意义上,它其实也是一个交叉学科。人们常说中国古代文史不分家,但事实上,文学史研究却是一个现代学科。塞斯克·埃斯特夫(Cesc Esteve)指出:“对大多数文艺复兴时期的批评家来说,研究诗歌的历史不如对其体裁和诗词类型进行分类,界定其普遍特征和效果,制定艺术规则和道德戒律,以使未来的作家在文学上取得卓越成就并引导读者走向美德,更值得关注和努力。对抒情诗起源的兴趣,发现谁发明了六芒星,或回忆悲剧的第一个作者的名字,往往是对哲学研究的补充和完善。古代杰出的作者为论文中展示的理论和体系提供了实际的例子和模仿的模式,而探索诗歌的古代历史则为批评家提供了展示其博学的机会。 与诗歌的起源和创始人的叙述一样,历史研究在早期现代文学批评体裁中占据次要地位,其功能从属于理论目的。”(26)Cesc Esteve, “Origins and Principles. The History of Poetry in Early Modern Literary Criticism,” in Rens Bod, Jaap Maat and Thijs Weststeijn eds., The Making of the Humanities: Volume I. Early Modern Europe,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 231-248.人们最初关注的是诗歌的起源,16世纪后在进步史观的影响下,才对文学的发展有了更多的兴趣。而早期文学史的撰述体例,与其他历史著作也大同小异。晚近的文学史著述,固然自成一体,但历史研究的潮流和趋向对文学史研究仍有相当大的影响。如文学研究中对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活的关注,就与环境史、社会史的勃兴有着很大的关系。而文学研究也在为历史研究提供材料和方法,如陈寅恪等人运用的“诗史互证”的方法,就是文学研究和历史研究在实证层面的结合。文学研究中的叙事学方法,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运用到对历史叙述的研究中,并对人们的历史观念产生影响。如史学理论家海登·怀特就认为历史叙述与文学叙述是相通的,历史研究与诗学、语言学也是相通的,其《元史学》正体现了历史哲学的语言学转向。(27)Hayden White, Metahistory: 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3; 海登·怀特:《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陈新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然而,历史叙述无论如何,都要以真实的史料为依据,而文学叙述则带有很大的虚构成分。虽然像巴尔扎克这样的小说家,可以通过他的系列小说呈现社会生活的广阔图景,达到编年史一般的效果。用恩格斯的话来说:
巴尔扎克,我认为他是比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左拉都要伟大得多的现实主义大师,他在《人间喜剧》里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他用编年史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资产阶级在1816年至1848年这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这一贵族社会在1815年以后又重整旗鼓,尽力重新恢复旧日法国生活方式的标准。……在这幅中心图画的四周,他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28)恩格斯:《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41—42页。
然而,无论多么写实的文学作品,多少都带有一些主观虚构的成分,在历史研究中,文学作品毕竟只是一种辅助性的参考资料,而不是实证性的史料。像恩格斯这样的社会理论家,固然可以从巴尔扎克的作品中获得对于法国社会的基本认识和许多细节,但是,一旦人们要写一部同时期的法国经济史和社会史,人们还是要把当时留下的那些史料作为主要依据,同时参考当时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等学者的分析,而不能把巴尔扎克小说当作基本史料。正如我们可以从《儒林外史》这样的小说中了解到中国科举社会的某种文化生态和社会风俗,但要研究科举文化,仍然必须对大量史料进行梳理分析,运用科学方法得出结论。在呈现社会生活的细节和整体风貌方面,文学和历史学各有所长,也可以互相借鉴、参照,但是,两者是不可相互替代的。如果我们要强调文学的特性,那么,我们同时就要承认这些特性带给它的限制,意识到文学作为实证材料的不足,才能在历史研究中更加恰当地运用文学作品中所提供的那些具有史料价值的材料。
除了哲学和历史学,社会学和文化学也是与文学研究关系较为密切的两个学科。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1689—1755)可以说是社会学研究的一个先驱,也有学者将其当作社会学理论的创始人之一。(29)雷蒙·阿隆:《社会学主要思潮》,葛秉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4页。在《论法的精神》一书第三卷,孟德斯鸠专门论述了“法律和气候的性质的关系”、“法律与土壤的性质的关系”以及“法律和构成一个民族的一般精神、风俗与习惯的那些原则的关系”(30)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张雁深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227—329页。,试图从气候角度解释文化差异,可以说是开了文化社会学和政治社会学研究之先河,对文学社会学研究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社会学研究还是从斯塔尔夫人那里开始的。19世纪以来,社会学研究异军突起,蔚为显学,对文化领域的研究也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而晚近的文化研究,与文化社会学的研究也有相当大的关系。如福柯的话语理论、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和英国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理论,就在文学跨学科研究中得到了较多的运用。但在研究中,也存在着以文化批评和社会文化批判代替文学研究的倾向,甚至存在着庸俗社会学的影响。但是,这个问题并不是通过回到文学本位,把文学的特性简单地归结为审美,依靠传统的文学和文艺美学研究方法就能得到解决的,而是需要在科际整合的基础上,运用各科知识,把对社会的结构性分析和对文学的本体性、功能性分析结合起来,从文学与社会生活、思想文化的复杂连结中,去发掘文学表达的丰富内涵,揭示文学的社会文化意义。在这方面,本雅明的艺术社会学研究可以给我们有益的启示。有学者指出: “在本雅明那里,这(按:指艺术社会学)绝非单纯从社会存在出发去解读艺术现象。相反,他首先是从现代艺术出现的新变出发,然后,由相关社会生活的变化来阐述艺术特点,进而使他的艺术解读显得丰满、完善。”(31)王涌:《译者前言》,瓦尔特·木雅明:《艺术社会学三论》,王涌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页。
跨学科研究,对于文学研究而言,首先意味着各种理论的介入。但在现象面前,任何理论都只是一种思维工具,而不是最终目的。文学跨学科研究要从文学现象出发,以文学活动为中心展开思考,运用各种理论工具进行分析。只要有助于深化人们对于文学和社会文化现象的理解,开放新的文学阐释空间,任何学科理论都值得应用。但是,这必须建立在对相关学科系统深入的理解以及各门学科科际整合的基础上。无论对于其他各科,还是文学学科本身的理论和方法,人们都需要进行深入的反思,并在实践过程中对其效果(包括其适用性和解释力)进行检验。只有这样,才能不断更新文学跨学科研究的思维空间,使文学研究在跨学科领域不断取得新的进展。